社會大背景下知識分子與民間的命題——讀楊絳《老王》

⊙王立憲［綏化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黑龍江 綏化 152061］

作 者：王立憲，綏化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黑龍江省作家協會駐地作家。

楊絳的《老王》是一篇富于意蘊感的文章。不少談及《老王》的文章都說到了文章最后的話：“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應該說，這句話確實非常重要，它是我們理解全文的鑰匙。但關鍵是如何理解。

我們先看不幸者不幸在什么地方。文章中的老王是孤獨的，他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沒出息”，經常與他相伴的是一輛三輪車；他一只眼睛是瞎的，他曾撞在電線桿上；他是貧窮的，住在破敗的小屋里；他在生存中是不容易的，他因沒進入組織起來的蹬三輪的隊伍而惶恐，他在三輪取締時不得不將他的三輪改成運貨的平板三輪，湊合著維持生活；他身體不好，最后死去了。

比之于老王，楊絳感到了自己的幸運。其實楊絳也曾是一個不幸的人。“文革”期間，她與丈夫錢鍾書多次被批斗，楊絳還遭到過別人的抽打，還被別人剃去半邊頭發，她還打掃過女廁所。后下放到干校，在干校期間，她和先于她去干校的丈夫錢鍾書都曾有過病。最悲慘的是，女婿因軍宣隊迫害而死去。應該說，楊絳也是一個不幸者。之所以認為自己幸運，是因為他對普通人老王命運的深切感知。作為深知國家命運、百姓命運和個人命運的知識分子，楊絳對普通百姓的命運總是敏感的，也就是說，她總是把普通百姓的命運置于自己命運的思考之上，以至于自己的命運已經微不足道。當然我們也能看出，像楊絳這樣的知識分子，總是在自己的遭遇上表現出某種寬容，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就會把自己經歷的苦難看得很重。楊絳對老王命運的深切感知，與老王的善良有著緊密的聯系。老王給楊絳家送的冰比他的前任大一倍，而且想車費減半；老王送默存上醫院不想要錢，在楊絳給了錢后，還以為她沒有錢而不大放心。在楊絳和錢鍾書受到迫害的時候，老王不是避之唯恐不及，而是熱心地對待楊絳一家，老王的行動與當時的許多人形成鮮明的對比。老王在死前的一天還到楊絳家給他們送香油和雞蛋，而且強調不是要錢，這是最令人感動的。一個需要別人關心的人竟還惦念著別人，一個貧窮之人是如此的口挪肚攢，一個將死之人是如此的與他感激的人告別，楊絳一家在他心中的重要就不言而喻了。老王對待楊絳一家如此好，但他的處境并不好。就在老王有病的時候，他還扶病到楊絳家來，不能來時，也托別人代他傳話。老王與楊絳一家的聯系，說明了他對楊絳一家人的高度認可，他也在與楊絳一家的交往中找到了心理安慰，這是可以想到的。優秀知識分子對普通百姓窮苦中的善良的領受，必然會生發出悲憫。如果說悲憫是優秀知識分子良知的必然表現，那么這種表現因為老王的表現而更顯深刻了。在看淡自己和看重別人這樣的過程中，優秀知識分子的高貴表現出來了。楊絳把該給的錢給了老王，她對老王的不容易有著深切的感知。這并不是說給老王錢是對老王一片好心的玷辱，也許她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不能對老王有更多的幫助，但起碼不能給老王帶來經濟上的負擔，再說這樣做也并不意味著她就可以忘記老王對她一家的感情。

但為什么她依然感到“愧怍”呢？從字面意思上看，作者對沒請老王進屋感到抱歉。其實這是一個優秀的知識分子對自己要求嚴格而引發的愧怍。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作者認為自己做得還不夠。當然這里還有對無力改變像老王這樣的人的命運的思考，現實和知識分子的人生理想是不一樣的，像老王這樣在貧困線上掙扎的人死去了，怎能不令作者感到愧怍，這是我們可以想象得到的。老王最后對作者一家的好是令人追念的，那是他善良之光的最后的展現，“是一片從內部發出的燦爛光輝”（里爾克語），而愧怍的產生正說明了對民間善良的感知應該成為我們思想的重要部分。民間有大恩，這種恩情不因政治性因素的干擾而有所改變，不因太多的人性扭曲而有所改變。我們的知識分子正是懷揣著這樣的恩情走過人世的風風雨雨，讓恩情成為一種力量。

《老王》的敘事是樸素而深刻的，它以小見大，實現了在社會大背景下知識分子與民間的命題。從老王因沒進入組織起來的蹬三輪的隊伍而惶恐，到老王在三輪取締時不得不將他的三輪改成運貨的平板三輪，從“我”平時坐老王的三輪到“文化大革命”初期煩老王送默存上醫院，我們都能夠看出時代的影子。在一個“左”的年代，個體勞動的價值被否定，私有化被集體合作制所代替。“文化大革命”的到來，把“左”推向了極端，知識分子的命運跌入了低谷。《老王》寫于1984年。它以老王與“我”的交往為線索，表達了對人性崇高的彰顯和對人性復歸的呼喚。在一個反思“文革”的時代，作者以一個社會大背景下知識分子與民間的命題顯示主題的深刻性。說它是一個等式，是說優秀知識分子與百姓的息息相通；說它是一個不等式，是“愧怍”已給作者和我們所有的知識分子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我們不要覺得我們做的和百姓給予我們的是相等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愧怍”是一種反省，又何嘗不是一種希望？又何嘗不是一種擔當？我們一定要知道，在社會發展的進程中，知識分子的檢點意識是非常重要的，其引領性對于人與人關系的親和都有很大的意義。事實上，并非所有的知識分子都能有這樣的檢點。有的是自我感覺良好，滿足于自己為別人做的一些事情；有的做得不好，是怕因為自己的檢點而將缺點暴露在別人面前。但不管怎樣，不檢點自己，都是不好的。魯迅先生說：“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魯迅在《一件小事》中借一個人力車夫如何對待一個被他碰倒的老女人的故事，表達了知識分子與車夫相比所感到的慚愧，強調知識分子必須向勞動人民學習。這是在“五四”的背景下知識分子與民間的命題。應該說，楊絳先生的這一命題與魯迅先生的命題有著鮮明的承續性，同時也說明這一命題是值得我們的作家永遠思考的。“吾日三省吾身”，這是傳統文化中知識分子重要的道德標準，而楊絳又是深受傳統文化影響的知識女性，所以檢點意識在她身上就表現得特別明顯。

《老王》的議論很少，它將更多的寓意體現在敘事中，引發我們的思考。比之于冷漠，比之于自我感覺良好，《老王》的思想指向就是良知的指向，就是希望的指向。隨著社會的發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我們對民間的關注度很容易降低，而文章對我們的提醒是深刻的。這也是這篇文章的現實意義。無論什么時候，知識分子都要增強反省意識、感恩意識和責任意識。文章中作者漸漸明白那種不安就是愧怍，這“漸漸明白”不就是這幾種意識的一個體現嗎？老王一只眼睛瞎了，但他早已看懂了作者，早已看懂了為了他另一只眼睛而給他魚肝油的作者的女兒以及作者的其他家人；作者雙眼無恙，但仍需用心感知普通百姓，感知民間。這樣的命題是深刻的。老王死了，但他的善良活在了作者的心中；作者活著，回憶活著，文章的追思讓不被注意的善良感動了讀者。從老王苦中生發的善良，尤其應當銘記。當然，善良需要用善良來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