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平
蔡世平的舊體詞及其研究是近年來詞壇的重要一筆,武漢大學王兆鵬教授充分肯定了蔡世平舊體詞創作的價值和意義,贊其為“詞體復活的‘標本’”,并進一步指出,“古典的詞體,是一種具有民族性、本土化的‘有意味的形式’,運用它來創作,可以喚起當代讀者對傳統經典的記憶與回味,對民族形式的親近與認同。”①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讀蔡世平的舊體詞是一次有意義的穿越之旅,回歸之旅,他的詞作在當世的面貌之下,展現了宋詞古遠而典雅的世界。
蔡世平的詞作抵達了這種文體審美的多重層面。
作為一種獨立文體,詞有著自己的一套書寫規則。蔡世平的舊體詞在形式上很好地繼承了這套規則。蔡世平對于堅守詞的古典形式有著明確的意識,嚴格遵守千余年來凝定的詞體藝術的格律規范,用古典的外型來镕鑄當代的精神靈魂,舊中有新。說到底,詞之所以具有超乎語言之外的神秘美感,正是因為詞的格律、韻律和我們的情感生活所具有的動態形式暗合,存在著深隱的神秘聯系。蔡世平全部沿用舊有的詞牌名,并依此填詞,遵循音律規程。歷來常見的詞牌名如賀新郎、蝶戀花、浣溪沙、卜算子、生查子等在他的詞作中頻頻出現。對此蔡世平強調道:“詞的格律和規矩,是動不得的。只要你一動,詞的骨架就散了,詞就不成其為詞了。”所以,讀他的詞,既覺得新鮮,又感到親切,既陌生,又熟悉,他化神秘為平常,變艱難為容易,拉近了古體詩詞與當代大眾讀者的距離,樹立起一個標桿:當代人也可以自由輕松地寫出有興味的詞作。
更重要的,是詞文體的抒情本質。閱讀蔡世平舊體詞,不但可獲得美的享受,有時甚至會感到震撼,正是源于作品中分量重、品質純的情感,源于詞人強烈而深重的人文關懷。蔡世平舊體詞抒發的情感很多,愛戀相思,思鄉懷古以及幽約不能言明的情思,林林總總。但這些情感在詞人筆下,莫不成了真善美的代名詞。《蝶戀花·情賭》中,詞人寫到:“人與己設情賭:忘他一日,驗情之深淺?!鼻橘€已是超出了生活的想象,而人與己的反應“落淚”、“不知心之所歸”則使這場惹人發笑的鬧劇轉變成了讓人倍感溫暖而又值得回味的生活篇章。
以感情真摯而言,最不能錯過蔡世平舊體詞中的鄉村詞,詞作處處體現了作者對鄉村、泥土的親昵與喜愛。從鄉村生活場景描述來看,“一園紅豆,二叢白果,三架黃瓜。夢里那多藍雨,醒來蟲嚷媽媽?!保ā冻写搿さ啬锿職狻罚┻@首詞色彩繽紛,數字搭配稚拙,好像小兒數數,讀起來十分好玩,尤其最后一句運用擬人手法,將蟲聲嘈雜寫得讓人不覺煩躁反而心生親切。若不是對鄉村有著深厚情誼寫不出這般好玩又親切的詞,所以,他自認“鄉里漢,城中久住,親昵還是泥巴”(《漢宮春·南園》)。
如果說唐詩顯示了中華民族的雄大氣度,那么宋詞則充分表露了國人的內涵和底蘊,人性中所能具有的全部美好情感,都被宋詞釋放到極致。不僅有真情感,而且常常將這些情感表現得很美,是蔡世平詞作的另一特色。我們不妨來看這幾句詞:“叫句老師唇沒動,改呼寶貝口難張。慌忙粉面映羞郎。”(《浣溪紗·初見》)“攀上這邊椏,挑個花枝折。贈與那邊人,夢里香猶熱?!保ā蹲砘ㄩg·月》)“秋蟲不曉人間事,只道南窗月色迷。”(《桂殿秋·戲夢》)不管是女郎、月還是秋蟲,不管是有生命的還是沒生命的,作者都將她們的情熱情濃渲染勾勒于紙筆間,同時寫出了獨有場景之下這女郎、這月、這秋蟲的別樣意味。
當然,最打動人的是情感中的善。詞人從不避諱對社會生活陰暗面的關注,一顆赤子之心總飽含著對底層人的悲憫,對社會的關懷。同情不知親爹姓甚名誰的私生女,對“曾是嬌妻曾是母”的婦人畏貧棄家留下病重小孩感到憤怒,揭示“幾多辛苦,幾多生氣,還有幾多愁故事”的窯哥窯妹的生活,等等。還有不少感慨社會變遷、信仰頹喪,名人故居“斷墻殘壁,瞻仰者寥寥”的詞作,詞人皆以真誠、真情熔鑄,抒發出一種俯仰古今的巨大感慨,充分體現了時代的精神。以這樣的生活態度與寫作態度為指導,才能收獲這些既非假大空的口號,又非無病呻吟的自然真純的詞作。
蔡世平也繼承了宋詞關注自然的傳統,為我們呈現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相生的美。從其標題便可看出,大量寫到了春、黃昏、落花、月、梅、蘭、蝶、桃等等。而凡此種種,都不是簡單地描寫自然具象,而是詞人情感與內心世界觀照下的自然世界。“閑步晴山牽落日”,“晚照鋪藍,染夢瀟湘去。隱約花飛花色舞。亦紅亦綠相思賦”,詞人筆下的黃昏不僅是落日、晚照,更多的是美景當前但內心空茫而無所依傍的愁與思。再看“雨打花枝花墜地。枝上殘紅,月影千般惜。墻角鳴蟲聲又起。聲聲咬破春消息。”(《蝶戀花·說夢天涯》)這首詞寫雨后的夜晚,月光映照著滿地落花,墻角傳來蟲聲一片,鳴蟲聲聲似乎在告知人們春來春去的消息,但詞人此刻的心境卻與殘紅、月影一般,格外清靜。歸去田園好,春隨人意和,自然之景與詞人的感情交融,帶給人無限的想象。
蔡世平舊體詞的語言雅潔、優美。風格乃人格的呈現。當今社會審丑之風盛行,電影、電視劇以感官刺激為最大賣點,抓住人們低俗、陰暗的心理大做文章。在這樣的環境下,蔡世平仍然堅持以詞作帶給人美的享受。從語言角度考察蔡世平舊體詞,其給人最初的印象是多用口語。這跟作者的詞學追求有關。蔡世平曾說“我喜歡平平常常生活,平平常常寫詞。常是一種境界。”“平常的生活,平常的語言,但它有氛圍,有味道?!北热绮淌榔桨芽谡Z、俚語和古典詩詞常用的語言放在一起,顯得很協調。既新鮮,又典雅。讀者看單個句子,感覺平淡無奇,沒什么特別處,但從整體看,恰到好處,仔細琢磨,有深意,有味道。袁枚《隨園詩話補遺》說“家常語入詩最妙”,蔡世平的詞作,就是以新鮮口語入詞,且能大致合轍押韻,創造出一種新意境。當然蔡詞中也有用語大膽的時候,乍看之下,給人以生猛、不講道理的感覺。如“青春嶺上遛愁狗”(《蝶戀花·黃昏》)將遛狗這一當代人的生活方式大膽寫入詞中,同時將其與黃昏時分傷懷的情緒相融合,雖與讀者先在的規范相沖突,但詞作表達的感覺來的又快又準,這就是蔡世平當代舊體詞的魅力所在。又如“殘陽如銹”(《賀新郎·葉落秋心》)這句中“銹”的使用可理解為通感,我們可從銹的顏色、摸上去層層碎屑的觸感以及金屬生銹后廢棄的含義來更深入地體會詞人此刻的心境。詞人借鑒現代語匯、現代手法,開創了一個新的領地。正是對日常用語和現代語匯的提煉,使得蔡世平當代舊體詞給人以當下的體驗而非陳舊、僵化的氣息,無論是描寫的對象、抒發的感情還是表達的手段,從詞的形式到語言,都是美的體悟。
傳統形式與傳統題材,是蔡世平從宋詞繼承而來的兩大主項,但吸引詞作者并使之著力去表現的更是宋詞的精神特質——即詞文體所散發出的古典魅力。但是,在蔡世平筆下,“這古典實際上不是古代的經典本身,而屬于現代人為了自身的需要而借舊體重構的一種后古典,即是古典在現代衰頹后的一種復現或重構形式。”②
注釋:
①王兆鵬《詞體復活的標本——讀<蔡世平詞選>》 《貴州社會科學》2008年第5期
②王一川《當代舊體詞的復興者——評蔡世平的詞》《中華詩詞》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