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姝紅
(湖南大學外國語與國際教育學院,湖南 長沙 410012)
[語言與文學研究]
順應與重構:淺析歷史題材電視劇敘事特點及成因
尹姝紅
(湖南大學外國語與國際教育學院,湖南 長沙 410012)
文章試歸納近年歷史題材電視劇的敘事特點,并在消費社會語境下對這些特點的成因進行審視,探討主流文化、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的博弈與妥協對歷史劇敘事特點的影響。
歷史劇敘事;大眾文化;意識形態;精英文化
近年來,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中國逐步向消費社會演進。在此背景下,表現歷史題材的電視劇由嚴肅的國家話語控制下擺脫出來,成為大眾文化消費的重要對象。而在主流文化、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的共同作用下,歷史劇重新構建的敘事方式和給予當代大眾需求的歷史闡釋表現出顯著特征。文章試圖歸納歷史劇的敘事特點,并探求其背后的原因。
20世紀90年代以后,各種根據正史或戲說改編成的歷史劇風靡各大電視臺。作為流行文化的重要內容,歷史劇敘事越發清晰地展現出其獨特的文化品格。
首先,歷史劇的敘事與現代價值標準相投和。現代價值標準是一種平民化姿態,是用大眾文化邏輯對“以往各種隱含話語霸權”的消解。當代的歷史劇敘事,一方面改變了過去相當長時間內主流文化話語桎梏下對于新中國成立以前政治和社會生活貶百贊一的批判態度,以及對于反抗英雄神圣化的贊美,轉而用更合乎人性判斷的角度進行敘事。如《走向共和》表現了慈禧的銳意改革和母性柔情,表現了李鴻章為引進西方先進技術和編練新軍所做出的勇敢探索和個人犧牲,同時也表現了孫中山發動革命和經營政黨時的偏執瘋狂和幼稚。又如《大宅門(二)》中有解放后白景琦面對伙計們蔑視店規、踐踏象征百年老店榮譽和信用的牌匾時的痛苦與反抗,也有不見于教科書式敘事的公私合營后民族資本家家破人亡的慘禍;再如《太平天國》用大篇幅描寫了太平天國統治者們定都天京后貪婪奢享和血腥權力斗爭。而為了達到“淡化各種闡釋觀點中復雜的意識形態矛盾”、消解國家政治話語對歷史事件單一維度的界定的目的,歷史劇往往以虛構的情節人物和錯序的歷史事件來表達大眾價值與審美需求,如《康熙王朝》中遠嫁葛爾丹的公主藍齊兒、《貞觀長歌》中寒門士子閔國器、《漢武大帝》中景帝誅晁錯前設的“謝師宴”,都試圖以現代人“人性”角度給出既定歷史事件新的闡釋,從而符合大眾審視歷史時的邏輯和期望。另一方面,歷史劇敘事又以浪漫懷舊的筆法滿足大眾消費歷史之時對于傳統道德和價值的追思。無數“良將清官”劇,如《楊家將》《一代廉吏于成龍》《天下糧倉》《臺灣巡撫劉銘傳》等,刻畫了古典賢臣忠心耿耿、鞠躬盡瘁的形象,滿足了大眾對于傳統評判和懷舊想象;而反映家族史的劇作,如《大宅門》《喬家大院》等,生動準確地展現了傳統文化中宗法觀念和人情世故,懷思了宗法制下的人倫關系及家族制下商號注重信譽、誠謹敬業的傳統商業道德;又如《闖關東》《走西口》等通過家族史反映民族遷徙史,用虛構的敘事塑造了在極端困厄條件下頑強生存、奮力開拓的堅韌生命形象,也褒揚了關心家國興亡、勇擔天下重任的品格。這些歷史劇以普及、通俗而合法的方式滿足了國家——政黨話語下的懷舊情結,服從了大眾口味對于傳統價值觀念與思維方式的評判,弱化或消解了意識形態強制界定下的道德標準。由此,意識形態主導的“宏大敘事”轉向以市場消費為特征的大眾文化敘事。
其次,歷史劇敘事往往是具有指向文本之外的現實政治文化內涵的寓言文本,將民眾的政治情緒與主流意識形態的統治需要巧妙融合與表達出來,滿足了大眾的政治需要和政治假象,也迎合了現實的政治話語。第一,歷史劇敘事常常順應“明君賢臣”式政治理想,正如胡玫談執導《雍正王朝》體會的文章中所坦言的那樣,其執導的基本理念是“凡是歷史的,都是現實的”,目的是為了構織一幅“東方政治畫卷”。《康熙微服私訪記》運用天子與平民零距離微服私訪的劇情模式,巧妙地迎合了觀眾對政治高層體察民情、關心民疾的現實期待。又如《大宋提刑官》敷衍《洗冤錄》故事,塑造了一個斷案如神、清廉正直的社稷之臣形象,迎合了民眾對于清官政治的消費期待。第二,歷史劇敘事通過“虛幻的歷史勝利”,可以使大眾面對現實的政治癥候宣泄“剩余政治情結”,得到“替代性滿足”。如《鐵齒銅牙紀曉嵐》中有多處紀曉嵐借編纂《四庫全書》保護古籍、維護直言敢諫的官吏、阻止乾隆皇帝興文字獄的情節,暗喻了文化專制和言論控制的時弊,又巧妙地通過歷史掌故式的敘事回避了與現實的直接交鋒;又如《貞觀長歌》中閔國器怒撕皇榜、痛斥依循門第取士的潛規則,宣泄了民眾對于社會資源分配不均、機會為少數利益集團所把持等社會政治現實的不滿。可以說,越趨近于野史的歷史劇,其敘事就越趨向于影射現實政治問題,并抽換這些問題產生的真實歷史語境,在一個虛構的歷史時空中提供一種虛假的解決方法,是大眾的文化需求在重構的歷史敘事中得到滿足。第三,歷史劇往往使用金甌一統、與民休息的“治世敘事”和開疆拓土、國運昌祚的“盛世敘事”。如《封神演義》表現周人滅商建周、開創清明盛世;《秦始皇》反映嬴政隳滅六國、統一天下;《漢武大帝》《大漢天子》等表現文景之治和武帝一朝用兵匈奴、開拓北疆的盛世氣概;《秦王李世民》《貞觀長歌》《貞觀之治》《大明宮詞》《李太白》等取材初盛唐,《康熙王朝》《雍正王朝》《乾隆王朝》《天下糧倉》《一代廉吏于成龍》等直接取材于康乾盛世,其敘事明確地配合了主流文化向大眾輸出的“實現民族復興”“再造盛世中國”的政治思想,也滿足了大眾對于盛世幻想的體驗,構建了大眾的現代民族國家想象。與之相對,取材于衰末亂離之世的歷史劇則較為少見,在“歷史正劇”中尤為罕見。由于這些史實的闡釋視角往往不易把握,一些歷史劇因觸犯了意識形態禁忌而遭到禁播,如《走向共和》,而更多的則因過多地屈從于主流政治話語而喪失了其大眾文化品格,以至難以在消費主義時代維持生存。這樣“治多亂少”成為歷史劇敘事的明顯特點。
最后,歷史劇敘事的娛樂化趨向日益增強,言情性愛、武打暴力、權謀斗爭等經典娛樂元素大量增加,逐漸成為以生產消費為本位的文化產業所制作的大眾文化文本。在歷史劇創作中,往往有虛構的女性形象被安排到主要敘事之中,如《秦始皇》中的黎姜、《大宋提刑官》中的竹翠姑、《康熙王朝》中蘇麻剌姑、《鐵齒銅牙紀曉嵐》中的杜小月、《天下民心》中的固侖真,她們與男主角的感情糾葛往往占據較大的敘事篇幅,并且自劇首延宕到劇末,進而作為副線索貫穿全劇。而越來越露骨的性描寫也被歷史劇敘事所采用,甚至為很多以“歷史正劇”相標榜的劇作引入,作為宏大敘事的包裝,滿足大眾歷史消費的需要。如《漢武大帝》中武帝幸衛子夫、《康熙王朝》中康熙幸寶公主,而在《秦始皇》中身體與性的描寫達到了正史劇敘事的極限。武打與權謀的描寫也顯著增加,并且更加血腥和暴力,而這些激烈爭斗背后可能具有的歷史意蘊和文化意義被忽視和抽空了。如《大宋提刑官》中拷打犯人的情節、《天下糧倉》里各種的官府逼稅時對百姓所施的酷刑、《太平天國》中血洗東王府、翼王府、族滅北王的刻畫,往往給觀眾以基于感官沖擊的巨大震駭,而大眾在欣賞殘忍之時,難以產生更深刻厚重的思索。這些娛樂因素帶來的感官刺激體驗積累了大眾文化消費的快感,滿足了感性化的審美需要,同時激勵并培養了大眾消費性、娛樂性的審美趣味,使歷史劇的消費文化語境更加感性化和欲望化,從而使歷史劇敘事進入滿足娛樂快感宣泄和創造娛樂快感的狂歡之中。
中國歷史劇敘事呈現的這些特點是與消費社會的發展同步的,即消費主義促進了大眾文化的勃興,而大眾文化與主流文化的博弈與妥協,以及精英文化的影響共同作用,塑造了歷史劇敘事當今的形態。
大眾文化是服從于市場規則的消費文化,是受到外在物質元素的控制,或者可以說是滿足市場需求的制作,作為大眾文化敘事的歷史劇,順應大眾消費需求、使大眾在消費中滿足欲望假想和心理宣泄是其本質特點;而歷史劇創作在依照自身商業邏輯運作的同時,又受到意識形態的控制和收視率標準、政治審查制度的規范,并從一開始就與其他文化形態一起被賦予了明確的現實政治功能和文化功能,被期待成為“政黨的喉舌”、“政治的傳聲筒”。而精英文化敘事創造了一個與社會生活相離異的世界,是建立在膜拜價值和禮儀功能之上,站在精英文化立場上對于文化貴族性進行守護的文化敘事。它顯然與愈發占據強勢的大眾社會語境不吻合,但常常被大眾文化所利用,二者共謀對主流話語一統天下構成消解。而歷史劇敘事恰好為這種共謀提供了平臺。
大眾社會是缺少中心統一的價值觀念和目的的松散的個人組成的社會,而由此產生的大眾敘事也是感性的、通俗化的,這樣大量感官刺激的因素被運用于歷史劇,以消費歷史嚴肅性和客觀性使電視觀眾體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而這種對深度歷史意義和歷史悲劇闡釋的忽略,既不會對意識形態的統治話語構成挑釁,又會得到精英文化的寬宥。這樣,作為消費文化敘事的歷史劇便找到了風險最小、盈利最高的敘事方式,并且盡可能運用到各種劇目的創作之中。
政治寓言式的歷史劇敘事則是大眾文化與主流文化博弈妥協的產物。單純服從于意識形態道德說教和政治圖解的劇作在商業邏輯下被淘汰,而觸及主流文化底線的劇作則由行政力封殺,因而最普遍的歷史劇敘事是文化消費主義與政治教化主義的相互借重和奇妙混合:文化消費主義巧妙利用了主流意識形態的感召力,同時主流意識形態也在消費文化中找到了一種更合時宜的詢喚方式。一方面,大眾對于現實政治的期許和社會問題的見解不能通過現世途徑得到解決,并且其現代民族國家的想象所依賴的文化資源配置并不合理,文化庫存中的歷史傳統成為他們近乎唯一的選擇。劇作家們利用民眾積累起來的各種政治情緒,將其轉化為各種商機,讓歷史劇敘事作為一種親切平易的主導意識敘事,成為民眾政治情緒的安全通道。同時,意識形態借助歷史劇敘事發揮了“宣傳部門難以奏效的政治功能,通過對民眾政治心理的疏導與撫慰,在日常生活中對政治生態的失衡進行調整,從微觀層面對社會結構的罅隙進行修補,鞏固了大眾對主導意識形態的效忠臣屬關系,參與著社會制度的再生產。另一方面,國家大一統的信仰與“盛世情結”植根于民族性之中,大眾的消費需要和意識形態的主導方向達成一致,且主流政治話語期待“民族復興”“現代盛世”的類比,而反映統一與征伐的劇作往往投射現實的國家統一和地區穩定問題,并給出建構國家話語的完美想象,因此,雖然歷史劇僅僅將那些與大眾切身相關的沖突虛假化并制造解決的假象,或用虛構的盛世記憶來構建大眾政治理想,但在空洞的和諧中,他們得以與這個世界和諧相處,而實際上他們在事先已經親身經歷的東西與他們的利益是不可調和的。于是,歷史劇敘事制造出導向對傳統政治鏡像式認同的“再蒙昧化”的大眾政治,并且使很多違背現代人類文明觀念的行為在盛世的名義下一定程度上被合法化了,而歷史劇本身則在大眾文化和主流文化的雙重需求下得到了生存。
在消費化與全球化的沖擊下,基于意識形態的道德判斷愈發受到質疑。大眾文化接納了許多不見容于主流文化的傳統因素,并且將其作為歷史劇消費的重要內容。歷史劇敘事往往以浪漫懷舊的筆調緬懷傳統價值和生活方式,這些傳統內容可以填充大眾文化心理空白,也合乎精英文化話語捍衛傳統的需要,又因其敘事的非嚴肅性和通俗性不會與意識形態所規定的道德體系發生正面沖突,而相對于意識形態處于弱勢的精英文化利用這種方式實現了自身價值的表達。于是,在這一層面上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達成了和解。同理,大眾文化也接納了主流文化排斥的民主思想,從而與擁有啟蒙話語權的精英文化達成了合謀。因此,越來越多的歷史劇嘗試用基于人性的思維邏輯和基于平民視角的價值立場進行敘事,既消解了一貫的意識形態對歷史的冷峻批判,又重構了更加合乎大眾審美趣味和文化消費需求的、更加平等的敘事標準。然而,歷史劇敘事面對精英文化與主流文化的背離時,一方面試圖作出既合乎傳統道德和審美標準,又具有人性深度和民主精神的歷史闡釋,另一方面又不可能超越意識形態的圈囿,這樣,歷史劇試圖滿足包括兩極在內的兩極之間的盡可能多的觀眾價值取向之時,就無可避免地在其敘事中闡釋著某種價值意義的同時,包含著對這種價值意義的反諷和消解。因此,歷史劇在重大事實的敘事上往往首鼠兩端,難以在多元的歷史闡釋話語和多維度的價值意義上作出觀照大眾審美與消費需求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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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046(2012)8-017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