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路
(四川大學,四川 成都 610064)
北宋中期“險怪體”詩人“筆爭造化”觀念述評
戴 路
(四川大學,四川 成都 610064)
“筆爭造化”是北宋中期“險怪體”詩人經常論及的詩學命題,它是對中唐詩人“文字覷天巧”和“筆補造化”觀念的發展。論文圍繞“險怪體”詩人的相關描述,首先歸納了“筆爭造化”的條件:雄健的筆力、敏捷的詩思和奇幻的章法。接著列舉了“筆爭造化”的效果:“毫生”與“畫殺”,最后從博物窮理的角度探討了這一觀念的淵源。
險怪體;筆爭造化;博物窮理
在北宋詩歌革新的歷程中,韓孟一派的奇險風格受到推崇,除歐陽修、梅堯臣、蘇舜欽等詩壇主將外,諸如李覯、黃庶、鄭獬、王令等人,在詩歌氣格、意象、句法等方面崇尚奇峭險怪,以激烈的方式推動宋詩新變,形成了北宋中期的“險怪體”詩風。這些詩人在評價他人的詩作和畫作時,往往贊嘆對方“把筆爭造化”、“弄筆欺造化”的高超技巧,折射出他們對詩歌巧奪天工這一獨特功能的思考,也反映了他們通過作詩超越自然的追求。
詩歌與造化的關系,從《詩大序》“動天地,感鬼神”開始就一直受到關注。杜甫曾形容李白“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強調詩人雄才健筆對天地萬物的影響。而對詩與造化關系的集中描述出現在中唐。韓愈《答孟郊》詩中有“文字覷天巧”一語,李賀《高軒過》詩有“筆補造化天無功”一語,錢鐘書據此將詩歌劃分為“師法造化,模寫自然”與“潤飾自然,功奪造化”兩大門類,兩者相輔相成。日本學者川合康三在《中唐詩與造物》一文中概括了韓愈、李賀、白居易等人有關“詩與造化爭功”、“凌駕于造物之上”的觀念和追求,并以韓愈的《雙鳥詩》為例,突出了詩人“破壞世界秩序”的巨大能量。
韓愈的《雙鳥詩》在宋代引起了廣泛共鳴,歐陽修以此詩為范本創作了《感二子》,用“極搜抉”、“覷天巧”來形容蘇舜欽與梅堯臣的詩藝。從慶歷到嘉礻右間,歐陽修與蘇舜欽、梅堯臣等人分別圍繞虢石硯屏、汝癭、滁州白兔等進行唱和,展開了想象力的競技。在此期間,歐陽修寫道:“欲將兩耳目所及,而與造化爭毫纖。”這種馳騁想象、與造化爭功的想法“觸摸到詩歌除了言志抒情之外的另一種功能或本質”。
與歐、梅、蘇等“新變派”主將同時,“險怪體”詩人在探討詩藝時也多次強調“與造化爭功”的效果。例如,黃庶在評價李杜詩歌時說道:“詩昔甫白在,造化困刀尺”(《對花》),將李杜的如椽筆力置于造化之上。而他在與詩友楊真長對雪唱和時,也如此贊美對方精湛的詩藝:“詩家把筆爭造化,對此自恨才慳偏”(《次韻和酬真長對雪之作》)。此后,黃庶到青州佐幕,對同僚的詠花之篇贊嘆道:“乃知詩家有刀尺,裁剪自奪陰陽功”(《次韻和酬隱直憶花見寄之作》)。畫筆與詩筆的功力同樣神妙,于是他又有“知君弄筆欺造化,乞我幾株松石看”(《求郭侍禁水墨樹石》)的褒詞。而鄭獬也這樣形容吳處厚的創作過程:“想其揮帚時,天匠無雕鎪”(《答吳伯固》),突出了吳氏技壓天功的才能。
(一)“筆爭造化”的條件:健筆、捷思與奇章
詩歌能夠超越自然,需要有足夠的表現力,“像造物主創造出世上的一切那樣,詩人也要在詩中表現出世上的所有事物。” 王令欣賞杜詩“鐫物象三千首”(《讀老杜詩集》),李覯稱贊余疇若“哀樂萬端成畫繢,江山大半入爐錘”(《覽余堯輔詩因成七言四韻》),都是因為對方將萬物匯聚筆端的強大功力。這種筆法,或引物連類、鋪排物象,或刻畫入微、窮形盡相,增加了詩歌的密度與容量。此外,語詞的力度、詩思的敏捷、章法的變幻,同樣構成“筆爭造化”的條件。對此,“險怪體”詩人有眾多形象化的比喻與描述。
首先是詩作力量驚人,凌云健筆,縛虎刺鯨,可比“舂天矛”。黃庶讀完崔公孺詩作后感嘆“如手捕虎不敢停”(《次韻和象之夏夜作》),王令在與詩友切磋中“顧其才力非當對,猶以一發十牛”(《寄李常伯滿粹翁》),希望友人“莫藏牙爪同癡虎,好召風雷起臥龍”(《寄洪與權》)。孫覺曾將描寫宣州眾樂亭的詩篇寄贈王令,王令這樣評價道:“圖傳粉墨固未好,愿假壯筆一攬收。果逢來篇騁雄勝,君執造化窮雕鎪”(《寄題宣州太平縣眾樂亭為孫莘老作》)。可見孫覺之“壯筆”波瀾扌脾闔、窮雕極鎪,具有駕馭萬物的氣勢。鄭獬也用“鐵繩鈕縛虬爪牙”、“嘗自密鎖金鴉叉”(《酬余補之見寄》)來形容詩友的筆力。因此,諸詩人都希望“神冶鑄出舂天矛”(王令《寄李常伯滿粹翁》),以摧天坼地之勢與造化抗衡。
其次是詩句警策,詩思敏捷,可比“銳利斧”。王令對詩友多有這樣的描述:“快句銳利磨矛刀”、“若急敵迫不可逃”(《答李公安》),“快斧加芟夷”、“舊穢忽
銷”(《謝李常伯》),這都是形容他們作詩時靈感迸發、想象精妙、言語妥帖。與“快斧”相對的是“鈍錐”。如鄭獬所寫,“我雖有言如鈍錐,說之何入不能為”(《酬隨子直十五兄》),謙稱自己才短力微,詩技粗疏,無法駕馭事理與情思。類似的還有“亂緒”與“拙繭”,如王令所言“滯若亂緒強抽搔”、“自恨拙繭無長抽”(《答李公安》),慨嘆自身才思枯竭,無法靈活應對、隨物賦形。
最后是章法體大慮周,如排兵布陣,萬象咸集,變幻莫測,可謂“荒唐陣”。王令形容滿執中作詩如“萬甲合一陣”、“偏裨走起頗,中間坐吳臏”;而其長篇巨制的展開,更是動靜結合,頓挫扌 脾 闔,體現出詩人布局謀篇的精湛技藝:“方爭奮先,忽睹斬亂”、“須臾聲金收,萬噪快一俊”(《寄滿子權》)。鄭獬在《戲酬正夫》中描述了汪輔之安排語詞的功力,如主帥調兵遣將,“屢從大敵相摩治”、“左立風后右立牧,黃帝秉鉞來指麾”;汪詩意脈跳躍、變化無端,“如何韜伏不自發,欲用古術先致師”。鄭獬在《還汪正夫山陽小集》中又形容汪詩如天子輿衛儀仗,各種奇服珍玩紛至沓來,“畫旆赤白盤龍螭,大角一百二十支。鐃鼓嘲轟雜橫吹,繡幡絳幢何紛披”。可見,詩人們對“荒唐辭”的操縱,對詩篇層次意緒的安排,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二)“筆爭造化”的效果:“毫生”與“畫殺”
以上各種比喻形象地傳達出詩藝的特質,構成了與造化競爭的重要資本。競爭的結果是,天地的運行法則展露無遺,詩人與藝術家代替自然成為“第二造物主”。正如錢鐘書所言:“手筆精能,可使所作虛幻人物通靈而活,亦可使所像真實人物失神而死。”詩人與藝術家的刻鏤雕鐫之功,除了能損傷山水人物的精神氣魄外,更能揭露自然之隱秘,打破天地萬物的渾融。
畫家技藝精湛,擬像而成實物真人,謂之“毫生”。鄭獬“只恐此雁亦飛去,瀟瀟萬里誰能留”(《省中畫屏蘆雁》)為禽鳥之騰躍;黃庶“能求山高水深趣,常恐造化在筆端”(《和象之雪后望少室山白云》) 系山水之涌動;而李覯“古人骨朽不可追,今人相見如古時”(《題昱師房三笑圖》),則為古人之復活。相反,詩人畫家的妙筆能夠攫取真人實物的精神,令其受損甚至喪生。黃庶友人對風景的描摹讓山水生愁:“君詩工刻造化骨,吳越氣象當先愁”(《送劉孟卿游天臺雁蕩二山》),這與杜甫“愁花鳥”、韓愈“詠傷松桂”、孟郊“吟損秋天”有異曲同工之妙。而王令“傳聞三馬同日死,死魄到紙氣方就”(《賦黃任道韓馬》)則突出了韓“畫殺”駿馬的神筆。
如果說詩人畫家精妙入微的雕刻之功令真實物象神氣衰颯,那么他們巨細無遺的強大表現力則將自然萬物暴露于筆端,揭示天地的奧秘,所謂“覷天巧”、“窺造化”、“泄神私”,造成驚駭震怖的效果。李覯對皮陸唱和詩的評價是“意古直摩軒昊頂,言微都泄鬼神私”(《書松陵唱和》),肯定皮陸二人高古的格調與刻抉無遺的筆力。而他形容余疇若的詩是“意到幽深鬼未知”(《覽余堯輔詩因成七言四韻》),強調其超越鬼斧神工的技藝。黃庶贈別向宗道時稱其“乘興弄筆窺造化,混沌竅鑿可倒指”(《送元伯西歸》)。向宗道興酣落筆,文思敏捷,其迅疾的筆鋒,勝過了忽二帝。這種超越,最終造就了“天雨粟、鬼夜哭”的震撼效果。李覯筆下的琴師撫奏天地之心,令鬼神側目:“已解琴中意,更加弦上聲。他人鄭衛雜,此手鬼神驚”(《聽周大師琴》)。鄭獬詩友的杰作更是驚天動地:“奇文泣下鬼神血,高議鑿開天地聲”(《送東上人》);“縱吟一夜鬼神哭,開卷滿天星斗寒”(《酬盧載》)。
(三)“筆爭造化”的根源——博物窮理
如前所示,李覯、黃庶、王令、鄭獬等人對詩人畫家“把筆爭造化”的情形進行了細致描述,體現出他們對這一詩學命題的愛好。而這種觀念本身與文人士大夫格古博物、窮盡物理的精神密切相關。穆修曾指出:“古之賢杰之人,文究經綸,武洞權變,弛張諧物理,動靜應機會,陽開陰合,與鬼神造化爭其功用,無所施而不得者。”只有博識萬物、窮究天理,才能超越自然。因此,在追溯“筆爭造化”這一詩學觀念的思想淵源時,有必要將其導向“博物窮理”一途。“所謂‘覷天巧’,和‘與造化爭毫纖’一樣,都是在探求天地自然的種種物理,用古人的話說,是‘探造化之秘’”。
造化包羅萬象、變態百出,為讀書窮理的士人君子提供了豐富的認識對象。從富含“鳥獸草木之名”的“詩三百”,到“海外山表,無所不至”的《山海經》;從“辯章同異”、“博覽而不惑”的《爾雅》,到鋪陳名物、包括宇宙的漢大賦;從廣搜異聞殊俗的地志,到內容紛繁的農書、本草、圖譜等,分映出古人對自然萬物的認知與把握程度。北宋中期禮樂隆興,文人士大夫博學多識、兼收并蓄的風尚日益濃烈,他們對草木醫筮、典章名物、金石舊器、異物珍玩等進行了廣泛探究。
例如,李覯曾根據《周禮》、《大戴禮記》、《呂氏春秋》等書的記載,繪制了《明堂定制圖》,對明堂的方位和規制進行了辨正。除了廟堂禮器,日常生活用品也成為文人們“博物窮理”的對象。鄭獬有《觥記注》,臚述了歷代著名酒器,色澤奇特,造型獨到,間雜異聞,如西域進貢的“貯水即如酒”的“青田壺”、“內藏風帆十副”的“龜同鶴頂杯”等。
“博物”旨在“窮理”。如果說上述人文器物因為“藏禮于器”的預設內涵而易于推究的話,那么諸如草木禽魚等自然萬象之“物理”,則需要人們在“博物”過程中推此即彼、引物連類、以求窮盡。黃庶作于慶歷五年(1045)的《述藥》一文,將《神農本草》中“三品”之藥與古代三類大臣對應起來。他另有《妒芽》一文,由桃杏的嫁接推及世間之理:“天下猶之巨桃也,天猶之接工也。其實不美,則天亦接之。”
在博物窮理的過程中,人們遍覽世間萬象,領悟了自然的運行法則,擁有了貫通天地、經緯宇宙的巨大能量。這就是詩家“把筆爭造化”的本源力量。人為天地之心,文為人類之靈,詩人和藝術家的巧奪天工,又可視作人類超越自然過程中最精彩的部分。
以上從北宋中期“險怪體”詩人的角度,對“筆爭造化”這一詩學命題作了簡要評述。李覯、黃庶、王令、鄭獬等人傳承和深化了中唐以來“筆補造化”、“文字覷天巧”的觀念,也策應了同一時代歐陽修諸家“與造化爭毫纖”的詩學探索,對詩歌的這一獨特功能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這與他們崇奇尚險的創作實踐相互促進,為“宋調”的嬗變注入了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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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046( 2012)2-018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