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毅超
(上海師范大學 哲學學院,上海 200000)
在霍布斯看來,人類的知識大體上可以分為自然科學和政治哲學,二者以不同的方式組建起來,但是現在研究霍布斯的學者卻習慣于強調他的機械論色彩,從而認為霍布斯的政治哲學是一種依附于自然科學的產物。這種研究方法的結果,就是將霍布斯的理論解釋為一種集權和專制的系統。但是,這是否就真的是霍布斯想表達的思想呢,對此我們需要回到著作本身去理解這些問題。
《利維坦》一書被分為四個部分,即論人類、論國家、論基督教體系的國家、論黑暗的王國。一般來說大家較為注重的前面兩個部分,特別是第二部分。霍布斯在論國家這一部分中設計了一個近代國家的模型。也正是在這一部分,霍布斯被很多人指責為專制與集權的代表。但是在《利維坦》第三十章中有明確規定,無論主權者的具體承擔者是什么,“其職責都取決于人們賦予主權時所要求達到的目的,那便是為人們求得安全”[1]P260。并且,霍布斯所建立的這一國家,是指基督教體系內的國家,對于這一體系的國家而言,在其上還有上帝之國的存在,主權者的肆意妄為最終是會受到上帝的懲罰的。所以霍布斯的契約并不是單一的,而是一種二元的維度,一個是世俗的,一個是神圣的。只不過很多學者在研究的時候,簡單地以一元視角來理解這個問題。
現在讓我們來具體分析一下《利維坦》一書是如何展開的。對于霍布斯來說,所謂國家,是一種個人之間連接的產物,個人在邏輯順位上是先于國家的,換句話說,國家是個人構建的結果。而對于人來說,特別是處于原始狀態的人來說,感覺才是最為根本的。沒錯,霍布斯的政治理論在一開始就走向了自然科學的反面,它所賴以立基的是人類的感覺而不是理性。人類世界所有現象的根源都來自于我們所謂的感覺。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有想象、語言、推理。霍布斯將驅動方向性稱之為意向,當趨向于吸引的時候,就是所謂的欲望;當趨避的時候,就是稱之為嫌惡;至于既不欲求也不憎恨則稱之為輕視。霍布斯認為這就是一切的開端。政治哲學從一開始就建立在人類的經驗之上,是一種道德哲學。人類在其不斷的發展過程中,由于人類的天性,必然會產生爭斗。霍布斯將原有歸納為“第一是競爭,第二是猜疑,第三是榮譽”[1]P94。直到“使人們傾向于和平的激情是對死亡的畏懼,對舒適生活所必需的事物的欲望,以及通過自己的勤勞缺的這一切的希望”[1]P96,自然律才在理智的提示下出現了。自然律的出現使得人類首度尋找到作為普遍價值的東西。霍布斯對第一自然律是如此闡述的:“每一個人只要有獲得和平的希望時,就應當力求和平;在不能得到和平時,他就可以尋求并利用戰爭的一切有利條件和助力。”[1]P98簡單地說,就是在尋求和平的同時也要盡量來保護自己。進一步說,人是利己性的動物,其最重要的動機在于保護自身。人們是在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的情況下,才需求和平,締結契約。也就是說契約之所以能夠存在是每個人的愿望的結果。并且契約的簽訂就意味著權利和義務的關系,單方面地給予權利,并不是契約,而是贈予與恩惠。人們締結契約,人為地構建出一個可以擔當上帝在天堂所擔當的權威性,也就是國家。所以霍布斯說:“這就是偉大的利維坦的誕生——用更尊敬的方式來說,這就是獲得上帝的誕生;我們在永生不朽的上帝之下所獲得的和平和安全保障就是從他那里得來的。 ”[1]P132
不過霍布斯在這里強調,成為主權者這一人格的擔當者有兩種方式,以力取得,或者按約建立。接下來,在這一基礎上,霍布斯確定了主權者和臣民之間的權利和義務,構建起了一整套國家的治理體系。他認為主權者代表的只是國家,且這種主權是不可分割的。因為如果轉讓一部分權力,那么另一部分的權力也將無法保證。同時,在霍布斯的國家體系中,主權者具有極為突出的地位,而這種絕對性也是其所被人詬病的地方。霍布斯說:“正如同權力一樣,主權者的榮位也應當比任何一個或全體臣民高。”[1]P141但是我們應該注意到,霍布斯強調上帝作為自然的創造者,是以自然法來統治全體人類,因而承擔世俗國家主權者的自然人依舊是上帝的臣民;而世俗的國家則是以法律或者說民約法來治理相互簽訂契約的臣民。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霍布斯認為君主制會是最好的制度,除了他在書中所提到的那些,君主制與上帝之國的治理模式最為相似也是極為重要的原因。不過在這里,我們還需要解釋一個問題,那就是主權者如果做出不利于臣民的事時,臣民應該如何處置。霍布斯認為,因為主權者本身并沒有參與到契約的制定過程中來,那么主權者本身是不可能違法信約的。反過來說,主權者不可能違反信約,那么臣民就不能以破壞契約的方式來反對主權者的統治,更進一步說,臣民也沒有任何理由來處死主權者。并且他始終強調主權者利益與國家利益的一體性,因此有理性的主權者并不會去損害自己的利益。雖然說在君主制的國家里,君主的私人利益與國家利益息息相關,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國家利益都能被君主所直接支配,并用于滿足私人的欲望。所以君主在受到激情的驅使下,有可能做出違背理性的行為。這一點在歷史上也可以尋找到不少的佐證。對此,霍布斯強調,在簽訂契約的時候,這就已經作為一種可能的后果而被承認,并且與人處于自由狀態下相比,還是有某種優越性的存在。對于這一問題,我們可以看霍布斯在第二十一章所舉的一個例子,即大衛殺死烏利亞的故事。霍布斯寫道:“當一個主權君主處死一個無辜臣民時,……這種行為雖然由于違反了公道而違反了自然律,就像大衛殺死烏利亞就是這樣。但這對烏利亞來說并不構成侵害,而只對上帝構成侵害。”[1]P166
霍布斯的國家理論并不是一維的,而是二維,正如我們上面所說,霍布斯在論述中經常將上帝引入到分析之中來,上帝之國與世俗之國是雙重的存在,如果我們僅僅將世俗之國分裂開來,那么必然會有許多問題。并且,我們從霍布斯對書的安排中也可以看出,上帝之國是其十分重要的部分。如果不是這樣,霍布斯為什么要安排如此大的篇幅來講述這些問題。上帝之國與第四部分的黑暗王國雖然只占了三分之一的章節,但是卻占據了一半的內容。我所要做的就將大家都忽視的上帝之國給重新描述出來。上帝之國對于人來說,是一種不可抗力,“不論人們是否愿意,他們都必須永遠服從神的權力”[1]P277。不過對于這一點,我們必然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好人遭禍而壞人得福的問題。霍布斯說:“我們雖然可以說:死是因罪進入了世界,但卻不能根據這一點推論說:上帝沒有理由像對其他不能犯罪的生物那樣使沒有罪的人受苦。”[1]P279上帝之國所建立的基礎,并不是人倫,而是自然之道。基督教體系的國家就是依賴于對上帝的崇拜而形成的。上帝之國對于基督教國家來說是必然存在的,那么問題的關鍵是上帝之國與地上的世俗是如何溝通的。他認為上帝的道是通過傳諭這種方式與世俗世界相聯系起來的。的確上帝的傳諭有很多超乎理性的地方,但是在霍布斯看來,這只是自然理性而已,對于天賦理性來說,這并不構成矛盾。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的推理發生了錯誤。我們所要做的是用我們的悟性去理解上帝的道。霍布斯指出,上帝對人傳諭有兩種方式,直接傳示或者他人的轉達。但是這兩點到了今天都已經絕跡了,因為這兩者都沒有奇跡來支撐起自身的神秘性。那么我們又依賴什么來理解上帝。霍布斯指出:“圣經自從我們的救助以后就代替了、而且充分地補償了一切其他語言的短缺,我們對上帝和人類的義務的只是所必需的一切法則和戒條都很容易從圣經中推論出來,而無須神靈附體或超自然的神感。 ”[1]P295。 所以,霍布斯在接下來就開始了對圣經各個方面的詳細考證。因為在圣經中已經蘊含了上帝之國的一切知識。霍布斯從圣經中尋找上帝之國的模型,又用上帝之國的模型復制到世俗國家上去,通過這種關系,霍布斯將國家的權威性與上帝相聯系起來。可以這樣說,霍布斯在第二部分的時候是以自然理性的角度來敘述國家的架構,而到了上帝之國則變成了天賦理性。對于上帝來說,他以自然法來統治一切;而世俗國家則以人造的法律來約束臣民。其實霍布斯在這里是以一種十分矛盾的方式將國家給建立起來。一方面他認為國家是給予個人之間的聯結而出現的產物。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將這種國家的權威性建立在與上帝之國的同構性上,世俗國家是對某種理想國家的復制。在這一點上,霍布斯其實強烈體現了柏拉圖以來的想法。即預先設定一個理念,然后將理念運行到現實中去。列奧·施特勞斯認為霍布斯的政治哲學有很強的神學動機,霍布斯試圖建立起自然國家與神學之間的關系。上帝將自己的道展現出來,這并不依賴于羅馬教廷,而是自身的信仰。從這一點上來看,霍布斯又遵循了馬丁路德開創的新教傳統,強調因信稱義,強調個人的作用。嚴格意義上來說,霍布斯的宗教信仰并不十分強烈,他在政治行為上更加強調國家高于宗教,這當然和英國的宗教傳統有很大的關系。霍布斯關于宗教的很多論述都帶有英國國教的色彩。
總而言之,霍布斯在這里強調了上帝之國的重要性,而現實的羅馬教廷并不是上帝之國的寫照,因為教廷的模式與上帝之國不同,是一種黑暗的王國。在這里,我們不得不想到一個人,那就是奧古斯汀。奧古斯汀指出了上帝之國與世俗國家的區別,而霍布斯所做的其實就是與奧古斯汀同樣的事情,只不過這一次羅馬教廷不再是正面的典范,而是黑暗的王國罷了。
[1][英]霍布斯.利維坦.北京:商務印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