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瑩
(福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州 350002)
新歷史主義理論家海登.懷特曾說過:"歷史只不過是小說的一種形式,小說也只不過是一種形式的歷史表征."[1]英國杰出的小說家愛.摩.福斯特的代表作之一《霍華德莊園》便是一部具有鮮明歷史表征的小說.作為一部關于愛德華時代"英國狀況"的文本,《霍華德莊園》向人們呈現了20世紀初英國社會在工業化和機械文明的沖擊下所面臨的種種社會矛盾.然而,在體現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由社會"過渡"和"轉型"所引起的種種社會問題時,福斯特不是向人們展示那個時代的宏大敘述,而是以多維度的方式通過他所聚焦的三類中產階級人物,以及圍繞著具有時代特征的標志物所發生的事件和細節,來構建對愛德華時代工業社會的解讀.文本中,福斯特試圖為他所揭示的各種問題尋求解決的途徑,他所表現出的人文精神和哲學思想是對那個時代思想文化歷史的創造和形成的參與.他的文學文本所具有的這些特點體現了新歷史主義所強調的文學文本與歷史語境之間相互塑造不斷生成的互動關系.
新歷史主義是20世紀80年代在西方文學界出現的一種新的文學批評理論,它主張任何文本都"具有特定的文化性和社會性"[2],是特定的社會歷史語境的產物,是社會歷史語境的反映,但又不是社會歷史語境的被動反映,而是通過對復雜的文本化世界的闡釋參與歷史意義的創造過程,甚至參與對政治對話、權利運作和等級秩序的重新審理.[3]新歷史主義批評家路易斯.蒙特洛斯把這一主張概括為"文本的歷史性和歷史的文本性".基于新歷史主義的這些觀點,另一位新歷史主義代表人物格林布拉特提出,對文學文本進行分析和批評時,"既要研究文學文本世界中的社會存在,又要研究社會存在之于文學的影響"[4].本文試圖應用新歷史主義的批評策略對《霍華德莊園》文本中描述的人物和指涉性細節進行分析,挖掘出它們背后所包含的歷史淵源和思想傾向,探究文學文本與歷史語境之間的互文性.
任何一種社會歷史語境都能催生出一些具有典型時代特征的人物.20世紀初愛德華七世統治時期,英國的工業革命在經歷了上百年的歷程后已經達到其巔峰,并開始步入大規模的城市化時代.在此過程中,以土地為根基的社會結構處于解體之中,一批批的農村自耕農隨著時代的洪流離開了世代賴以生息的土地,涌入城市尋找生存的機會.他們在不斷變化的生產關系中逐漸分化成不同的社會階層,于是產生了一個新興的社會群體,即中產階級.中產階級的概念涵蓋甚廣,他們中有富裕的商人、知識分子和專業人士,也包括了大批在商業領域從事底層管理工作的白領階層.可見,中產階級是最能彰顯那個時代英國國民特征的階層.福斯特在其散文《英國人性格瑣談》中就曾指出:"英國人的性格,基本上是中產階級的性格."[5]綜觀福斯特的6部小說,各色各樣的中產階級人物一直是其筆下的主要角色.而在《霍華德莊園》中,他把關注的焦點放在了最能體現愛德華時代群體共同特征的三類中產階級人物身上,他們分別是施萊格爾姐妹、威爾考克斯父子和倫納德.巴斯特.
施萊格爾姐妹代表的是中產階級知識分子階層,她們依靠遺產過著悠閑舒適、充滿文化藝術氣息的生活.她們關心社會改良,注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內在精神生活,這正體現了福斯特本人以及他所屬的布魯姆斯伯里學派的自由知識分子們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然而,福斯特敏銳地意識到他們局限于象牙塔里的高談闊論過于理想化和脫離現實,英國的社會實際上是由亨利.威爾考克斯所代表的另一批中產階級人士所主導.亨利.威爾考克斯是位精明的商人,他和兒子查爾斯談論的話題離不開股票、投資和保險.除了生意,他們最喜歡做的事莫過于駕車旅行和買賣房子,而對社會改良和文學藝術等都反應冷漠.從威爾考克斯父子身上看到的是完全被物質化了的、精神生活缺失的中產階級上層人士,由于他們的自私麻木,導致了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和精神上的疏離.但是無可否認的是,威爾考克斯們是當時工業社會的中流砥柱,是英帝國的開拓者和財富的創造者.福斯特在批評他們的同時,也借瑪格麗特.施萊格爾之口說出了自己對他們的欣賞:"如果幾千年來沒有像威爾考克斯這樣的人在英格蘭實干,那么你我別說坐在這里,活都活不成了.沒有他們,便沒有火車,沒有輪船,把我們這些文化人運來運去,連田野都沒有了."[6]212
福斯特在揭示上層中產階級"物質至上"與"精神至上"兩種相互對立的生活方式的同時,也深刻地反映了那個時代另一個邊緣群體的生存狀況.這些人大部分是農村自耕農的后代,在城市化進程中被遷徙的浪潮從鄉村吸引到城市.他們受過有限的教育,在商業領域從事低級白領工作,雖被納入中產階級,但收入微薄,境況只比普通工人階層略好一些.文本中所刻畫的倫納德.巴斯特便是這樣一位處在中產階級邊緣的人物.倫納德在一家保險公司當小職員,他很清楚自己只是處在"體面的最邊緣".為了改變窘迫的現狀,他不遺余力地閱讀名作和欣賞音樂,以為提升了文化藝術品位就能提升社會地位.然而他沒能意識到,"在他的時代,民主這個天使已經展翅高飛,用皮革般的翅膀把各個階級遮擋起來"[6]53.倫納德對文化的追求不但未能使他沖破階級的屏障,最后還使他為此付出性命.倫納德的遭遇深刻地反映了大部分的自耕農在城市化的激烈競爭和社會民主化的進程中獲利甚微,他們脫離了土地,又無法完全在城市立足,于是在城市文明的狹縫中為尋找有限的生存空間迷失了原有的身份,變成了無根的浮萍.福斯特尖銳地指出:"如果他生活在幾個世紀以前……那他會有一個明確的身份,他的地位和收入會一致起來."[6]53可見倫納德.巴斯特的遭遇不僅是個人的,更是時代的悲劇.
福斯特筆下的這三類人物濃縮了那個時代主要群體的共同特征.通過他們,作者為人們建構了那個時代的社會歷史語境,即工業文明所造成的階級沖突,人與人關系的隔膜,物質與精神的分離.為化解這些矛盾和隔閡,福斯特在文本中提出了"但求聯結"的理念,希望通過三類人物之間的婚姻和情愛來達到"聯結"的目的,以此謀求不同階級能相互溝通、和諧相處,物質生活能與精神生活互補和統一.盡管他提出的這條解決的途徑極具理想化,但所昭示出的人文精神對那個時代具有積極的啟示意義.
新歷史主義認為歷史不是單數的大寫的歷史,而是由復數的小寫的歷史所構成.愛德華時代一個重要的歷史內容是不斷推進的城市化.福斯特在描繪這一時代圖景時便通過"小寫的歷史",即文本中不同人物與房子的關系和對房子的微妙感受展開,讓人們從中看到大眾歷史.
在19世紀后半期的英國,與城市化相伴隨的一個顯著社會特征是城市人口的急劇膨脹和城市空間的不斷擴展.由于大批的農村自耕農涌入城市尋找生存機會,從1900年起,約80%的英國人口在城市里生活和工作.至1910年,倫敦的人口總數已達到725萬人.為滿足日益膨脹人口的居住需求,許多陳舊的老式建筑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大批新型的樓房公寓,整個倫敦遍布著建筑工地,從倫納德的眼里就可看到這一切:"順路再往下,還有兩片公寓正在修建.這兩片公寓過去,一所舊住宅正在拆遷,為另外兩片公寓騰出地盤.在全倫敦城,不管是什么地段,這樣的場景到處可看到---由于這座城市接受越來越多的人在他的土地上居住,磚和灰漿在升起也在坍塌,噴泉的水在不停地流動."[6]54但是倫納德與那些新建的公寓無緣,他只能寄居在倫敦東區廉價公寓的昏暗地下室里.在大規模的城市建設和舊房改造中,居住在倫敦西區威克漢老巷的施萊格爾姐妹面臨著搬遷的難題,她們的老房子將被新建的豪華公寓所取代.瑪格麗特不得不到處尋找租住的房子,雖然她付得起體面公寓的租金,但這種經歷讓她感覺自己被打回到了"游牧民族"的"行李卷兒文明"中,只是"在倫敦的表面來去匆匆,尋找房子,卻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樣的房子"[6]181.畢竟,老房子承載了太多她們的美好回憶,而這一切都無法復制.瑪格麗特的感受揭示了城市化給人帶來的無所適從、失落和焦慮感.
對威爾考克斯父子來說,城市化的過程是他們財富積累的機會.他們總是樂此不疲地買賣房子, "收集房子如同……收集蝌蚪一樣"[6]206,卻又不屬于任何地方.他們對位于鄉村的霍華德莊園了無興趣.這座古老的莊園是亨利.威爾考克斯的前妻露芙從祖上繼承下來的土地,露芙把它視為精神的支柱和生命之根.可是只講收益的威爾考克斯父子只是把莊園當做一處隨時可以變賣的老產業而已.絕望中的露芙臨終前決定把莊園送給朋友瑪格麗特.施萊格爾,這令其家人感到匪夷所思.他們不理解,其實露芙是在尋找自己"精神上的繼承人".露芙的悲哀揭示了霍華德莊園所代表的傳統生活方式在威爾考克斯父子所引領的工業化潮流中顯得孤立與無奈.而威爾考克斯父子在城市化的狂歡中已失去了與土地相聯系的根,正如福斯特在文本中所指出的: "未來的歷史學家會發現,中產階級增加了財產,卻在地球上無法站穩腳跟."[6]181
文本中人物與房屋之間的關系和對房子的感受折射出不同社會階層的人們在時代潮流中的處境,也讓人們看到城市化給傳統文化和個人精神造成的毀滅性影響.福斯特在文本中提出的關于霍華德莊園的繼承問題,看似一個上層中產階級的家事,卻揭示出愛德華時代所面臨的一個社會和歷史文化問題,即在田園生活方式和自耕農傳統岌岌可危之時,到底如何才能沿襲英國古老的土地文明和精神傳統?小說的結尾,倫納德與海倫.施萊格爾的兒子成了霍華德莊園的繼承人,這一帶有深刻象征意味的結局代表了福斯特對英國歷史發展趨勢的預測和展望,即應依靠傳統的精神把社會各階層融合在一起,建立一個具有新生活力的國家.作者勾勒出的這一美好愿景豐富了那個時代的歷史話語.
汽車作為機械文明的象征在愛德華時代已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一位研究汽車發展史的學者指出: "汽車革命是現代化的主要標志之一,它改變了社會生活和經濟體系."[7]在《霍華德莊園》中,汽車總是與威爾考克斯父子相伴隨.從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一些事件和細節就可窺視出汽車對當時個人生活和社會的影響.作者在小說文本中講述那段歷史時顯然參考了當時一些紀實性的文本,并以自己的視角和方式去詮釋汽車在歷史語境中的角色.這種對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換體現了新歷史主義的互文性主張:"任何一個文本都是其他諸文本的復合體之吸收與轉化."[8]
文本中對汽車的敘述主要從兩個方面展開:一是汽車的擁有者,二是汽車給社會帶來的負面沖擊.根據1904年英國汽車協會的統計:一輛轎車當時的市值為300英鎊左右,而每年的養車費用高達500英鎊.這只有富裕的中產階級和上層貴族才能消費得起.因而,汽車不僅是現代化的象征,也成了財富和地位的標志.汽車作為現代化工具的最主要特點是"速度".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里,汽車經過多次改良后速度得到了相當大的提高,這也使得英國政府從1896年至1904年間幾次調整了對車速的限制,可開車人對這些限制置若罔聞,一些地方警察只好在某些路段設下監測點捕捉超速者.當時的《泰晤士報》就有人撰文指出"這些超速的駕駛者來自一個擁有金錢多于思想和文化的階層"[9]27.文本中從事商業貿易的威爾考克斯父子就是來自這樣的階層.小說中提到亨利.威爾考克斯和女兒艾維在旅行中超速,他們為了避開警察的監測點,不得不縮短旅程,并為此憤憤不平.顯然,文本中威爾考克斯父女的膚淺表現是福斯特對《泰晤士報》所發評論的一種認同和回應.
隨著汽車擁有量的增加和車速的不斷提高,人們外出也多了一份危險.1905年英國皇家汽車委員會成立時,首相巴佛爾告訴內閣:"近來汽車吸引了不少公眾視線,人們對這些交通工具引發的大量事故表示關注.汽車導致的危險和不滿情緒招致許多投訴."[9]58首相所談及的這些情形在文本中均有描述.文本中提到兩次車禍.一次是亨利帶著女兒在約克郡旅行,碰到車禍而提早返家.亨利對妻子說:"我們也很精神,我們的車也是,跑起來一流,直奔到瑞彭,可是一匹該死的馬和馬車,讓一個傻帽的車夫趕著---","……我說那車夫就是傻,連警察也這么說---","……不過我們已經保了意外險,事故沒什么要緊的---","……實際上,馬車和汽車是直角撞上的."[6]67-68從亨利斷斷續續的話語中可以得知車禍是由亨利開快車引起的,可他一點兒也不當一回事.這種態度在他兒子查爾斯身上也一覽無余.瑪格麗特與查爾斯等一群朋友前往奧尼頓山莊參加艾維的婚禮,路上一位同伴的汽車碾壓了一只貓.富于同情心的瑪格麗特知道后要查爾斯停下車讓她向貓的主人表示歉意,查爾斯卻無動于衷,其他同伴也不以為然.這個不愉快的經歷令瑪格麗特感覺與土地和人類情感的疏離.
汽車數量的增加帶來的另一個惡果是路況的惡化和空氣污染.1906年英國皇家汽車委員會的一份證詞里這樣寫道:"所有的植物、花朵、草莓和葡萄都被破壞,我們的健康也受到了損害.整個夏天我的喉嚨干灼,我的眼睛難受……"[9]60同時代的英國社會評論家馬斯特蒙在其《英國狀況》一書中也批評道:"一部分擁有汽車的階層……他們對道路的占領和對共同傳統的漠視體現了財富那令人無法容忍的傲慢."[10]這些紀實性文本中的內容顯然被福斯特的小說文本所吸收和轉換.小說的第一章就描寫了查爾斯載著芒特夫人從希爾頓火車站到霍華德莊園一路上塵土飛揚的情景:"他在車座上轉過身來,注視著他們通過村子的道路時帶起的那溜灰塵.灰塵正在散落,不過沒有全部落在他開車走過的那條馬路上.一部分路灰已飄進了敞開的窗戶,一部分路灰染白了路旁花園里的玫瑰和醋栗,還有一部分跑進了村民的肺里去了."[6]20查爾斯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他沒有為自己造成的污染感到絲毫不安,相反還在抱怨"我真不知道他們多會兒才長見識,把路面鋪上柏油"[6]20.可見,威爾考克斯之流對自己引發的事故和對環境造成的破壞所持有的漠不關心和不負責任的態度在當時已是社會常態.
福斯特在文本中借助汽車這一主要的機械文明產物,揭示了機械文明給社會帶來進步的同時,也破壞了人類之間和人類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同時抨擊了中產階級上層在炫耀財富和追求享樂時對公眾利益的漠視.他采用對不同性質文本的吸收和轉換的敘述方式讓人們進入那段歷史的內部,重構歷史的另一類真實,幫助人們更好地判斷他所處的那一時代的文明所具有的價值.
以新歷史主義角度解讀福斯特的《霍華德莊園》,可以使人們在新的歷史和文化的維度下更深刻地理解福斯特作品所揭示的工業化帶來的負面結果、價值觀的變遷、生活方式的改變等諸多問題.福斯特曾說:"我不能把自己關在藝術之宮或哲學之塔里,無視人世間的瘋狂與悲慘."[12]正是憑借著這種知識分子高度的社會良知和積極的探索精神,福斯特創作了《霍華德莊園》這部"非常負責任的書".福斯特在文本中不僅通過他所關照的人和事等復數的"小寫的歷史"為人們勾勒出愛德華時代的社會歷史圖景,更重要的是他把對現實的反思與批判同理想主義信念都融入小說藝術中,用自己的信仰、價值觀、道德倫理觀和對建立和諧社會的追求與探索為那個時代作出注解和寄以希望.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對歷史新發展進程的參與和對現實文化思想的創造.《霍華德莊園》提供的情感結構和思想內涵是一般的歷史文本所沒有的,它體現了新歷史主義的重要觀點:文本作為歷史事件,不是歷史進程的被動反映,而是塑造歷史的能動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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