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子敏
(福建工程學院外語系,福州 350108)
法律翻譯同其他文字翻譯一樣,譯文務求忠實通順。然而,由于法律文件具有高度的規范性和嚴謹性,因而通常要求譯者必須不折不扣、準確無誤地譯出原文,甚至是逐字逐句地進行翻譯。孫萬彪就曾借用魯迅先生的“寧信而不順”來作為法律翻譯的標準,他認為“直譯”(簡言之,即嚴格按原文的詞句翻譯)是最可取的[1]。誠然,法律文體的特殊性決定了法律翻譯的嚴謹性,但是就此而否認法律翻譯的創造性,未免有些矯枉過正、因噎廢食之嫌。本文試圖從關聯理論的視角闡述法律翻譯的創造性,從而論證法律翻譯中發揮譯者創造性的必要性。
關聯理論屬于認知語用學理論,是由Sperber和Wilson在《關聯性:交際與認知》(Relevance: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一書中提出的。關聯理論認為:話語的內容、語境和各種暗含,使聽話人可以對話語產生不同的理解,但聽話人不可能在任何場合下都理解話語所表達的全部意義,他只用一個單一的、普通的標準去理解話語,這個標準足以使聽話人認定一種唯一可行的理解,這個標準就是關聯性[2]。關聯理論的核心是最佳關聯性。即,當某話語能夠產生足夠的語境效果,而聽話人僅需付出最小的努力時,這個話語具有最佳關聯性。最佳關聯性來自最好的語境效果。人們對話語和語境假設的思辨、推理越成功,話語的內在聯系就越清楚;話語內在的關聯性越清楚,人們在思辨和推理過程中無須付出太多努力,就能取得好的語境效果,從而正確理解話語,使交際獲得成功[3]。
關聯理論認為,翻譯實質上是一種交際行為,一種發生在語際之間特殊的交際行為。其特殊性在于:這種交際行為需要進行兩輪的轉換(原作者——譯者,譯者——譯文讀者),牽涉到三元(原作者、譯者、譯文讀者)的關系。依據關聯理論,譯者是原作者與譯文讀者的溝通橋梁:譯者先從原作者明示的交際行為中(即原文及其語境)尋找最佳關聯,然后創造性地充分發揮譯語的特點,把這種最佳關聯忠實地傳遞給譯文讀者,達到原作者的交際意圖與譯文讀者的認知期待的最佳關聯。因此,譯者在翻譯中所具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從一個“沒有發言權、身份低微的語言復制者”變成一個交際活動中“直面譯語讀者進行交流的交際者”[4]。翻譯不只是語言代碼的簡單對等轉換,更是譯者發揮自己主觀能動性的再創造。同時,譯者的再創造并非天馬行空無拘無束,獲取最佳關聯是其再創造的準繩。譯者根據話語內容去推理原作者的交際意圖,在分析、選擇語境的過程中找到最佳關聯,創造合適的關聯效果,使譯文和原文最大程度地契合,達到逼真境界(verisimilitude,truthlikeness)[5]。
法律英語屬于莊重文體,用詞準確規范,句式長而復雜,語篇結構嚴謹。鑒于法律英語文體的特殊性,翻譯界普遍認為翻譯法律文本時,忠實原文應放在首位,譯文通順和優雅應放在次要地位,切忌改寫、增刪,變更語篇結構。法律翻譯者僅為源語信息的傳遞者,譯文只不過是原文的一種代碼轉換。但是,能否就此否認法律翻譯具有創造性?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實踐證實,法律翻譯并不是用譯入語中的概念和制度來替換原來的法律體系中的概念和制度的簡單過程[6]。法律翻譯具有創造性,且必須具有創造性。
關聯理論認為語言交際是一個明示—推理的過程,交際能否成功取決于交際雙方的認知語境是否互明(mutually manifest),如果達成互明,那么就獲取最佳語境,從而獲得最佳關聯。“互明”意味著交際雙方不但要了解話語中的明示(explicature),更要了解話語中的暗含(implicature),只有這樣才能實現交際目的。在同一文化語境中,說話人通常會隱去交際雙方都能不言自明的信息成分,聽話人則會根據某些信號自覺地填充文化空缺(cultural default),從而使交際得以順利進行。而翻譯作為發生在語際之間的交際行為,不同語言之間的文化差異必然會造成文化空缺(cultural default),本族語交際雙方認為是不言而喻的文化背景知識,對來自其他文化的讀者來說則無法理解。因此,譯者需要發揮創造性,填補這些文化空缺,以達到原文作者的交際意圖與譯文讀者的認知期待的最佳關聯。法律翻譯涉及不同法律體系和法律文化,巨大的差異使得一國的法律術語或概念在被翻譯成另一種語言時,有時找不到功能上的對等語(functional equivalent),這時需要譯者發揮創造性來填補這些空缺。因此,法律翻譯的過程實際上也是對不同法系的比較研究過程,把一國的法律翻譯成另一種法系語言需要賦予譯者一定的創造性,以便更好地再現法律原文內容。
關聯理論不把翻譯看成是原語與譯語間的直接交流,而是充分強調譯者的重要作用。譯者作為原作者和譯文讀者之間的橋梁,其主要任務是保證交際的成功。為了保證交際的成功,譯者可以采用各種翻譯策略(包括歸化、異化等),在譯文中為讀者提供最充分的語境效果,以幫助譯文讀者找到原文與譯文語境之間的最佳關聯,從而達到最佳交際效果。雖然相對于其他文獻的翻譯,法律翻譯中譯者的創造性發揮的空間較小,但是總體上而言,法律翻譯中譯者的重要性在逐步增強。在一些權威法律文本的翻譯中尤其如此。加拿大、香港特別行政區均自20世紀80年代起進行了立法改革,允許法律翻譯者同時兼任法律起草人的身份,使法律翻譯者更能發揮主動性和創造性[7]。
1.英漢法律語言差異
(1)形合與意合
英語重形合(hypotaxis),主語突出(subjectprominent),句子結構嚴謹,邏輯性強;漢語重意合(parataxis),含蓄而又主題突出(topic-prominent),句子結構比較松散。因此,漢語常用無主句,而英語中的無主句卻很少見。翻譯時需要譯者增刪主語,創造性地變更句子的結構。
例1:民事活動應當遵循自愿、公平、等價有償、誠實信用的原則。
譯文:In civil activities,the principles of voluntariness,fairness,making compensation for equal value,honesty and credibility shall be observed.
(2)被動句與主動句
中國人的思維往往以“人”為中心,而英美人往往更注重客觀事物和現象對人的作用和影響。在語言表達上英語多用無生命名詞作主語,漢語則常用人稱主語。由于被動句通常不帶個人主觀性,所以,以客觀真實為核心的英語法律文本較多采用被動句,以體現客觀性和規范性。而漢語則多采用主動句。
例2:勞動合同簽訂后,應當于一個月內到當地勞動行政部門簽證。
譯文:A concluded labour contract shall be submitted to the local labour administrative and department for signature and confirmation within a month from the day when it is concluded.
(3)靜態語言與動態語言
法律英語的特征之一是大量使用抽象名詞,尤其是名詞化結構來表達動作和狀態,使語言呈靜態傾向。而且,名詞化能夠使文字簡練、客觀、準確。而法律漢語則大量使用動詞,使語言呈動態傾向。因此,在翻譯時要注意動態語言和靜態語言的相互轉化,以符合英漢各自的語言特點。
例3:勞動合同變更需經雙方協商同意,并辦理勞動合同變更手續。
譯文:Modification of a labour contract shall be implemented through consultation and agreement of the parties involved,and procedures for the modification shall be undertaken.
2.英漢法律文化差異
英漢法律文化差異主要源于法律制度、法律體系的差異。我國法律制度較多借鑒了大陸法系,而與英美法系存在著較大的差異。與大陸法系不同,英美法系較少系統的成文法典,主要以判例法作為淵源。大陸法系的基本結構是建立在公法和私法的分類基礎之上的;英美法系則沒有嚴格的部門法概念,沒有系統性、邏輯性很強的法律分類。另外,大陸法系重實體法,而英美法系重程序法。
兩大法系之間的巨大差異必然導致一些法律概念和法律術語無法找到譯語中的對等語,因此需要譯者發揮創造性來填補這一空白。例如,libel和slander就與我國的“誹謗罪”不對等。在英美法國家libel和slander是一個侵權法上的概念,而不是刑法上的概念。因此,不能將libel和slander譯為“誹謗罪”,而應當分別譯為“書面誹謗”和“口頭誹謗”。英美法系中的“陪審員”與我國的“(人民)陪審員”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因此,我們不能依樣畫葫蘆把我國的“(人民)陪審員”翻譯成“juror”,而應當改譯為“judicial assessor”更恰當些。再比如說,《美國模范刑法典》將犯罪分為“felonies”、“misdemeanors”、“petty misdemeanors”和“violations”四類,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則不存在上述分類。
由于不同語言及相關文化的差異,翻譯不可能是一種對原文亦步亦趨的臨摹,凝結譯者主觀能動性的創造性是為了達到對原文的更高層次的忠實。因此,法律翻譯的創造性不但不會破壞法律翻譯的嚴謹性和準確性,反而能更好地再現原法律條文的內容。
關聯理論認為“譯者在顧及譯文讀者具體的語境背景前提下,可時時以尋求最佳關聯作為翻譯的指南”[4]。也就是說,在翻譯過程中,譯者發揮創造性應以最佳關聯為準繩,準確地把握發揮創造性的“度”,否則將容易走向“忠實”的對立面。
為了給譯文讀者提供最佳語境效果并找到最佳關聯,法律翻譯中語言層面的翻譯建議主要采用歸化法。這里的“歸化法”(domestication)是指在翻譯過程中以譯入語或讀者為中心的翻譯方法。按照歸化法,翻譯時應充分發揮譯者的創造性,通過對詞語的刪減、添加,詞性的轉換,句式的變換,語篇層次的調整等手段來保障譯文的可讀性。如果一味強調忠實于原文而不做半點改動,必然導致譯文缺乏可讀性,從而使原作者與譯文讀者之間的交際無法順利完成。
例4:該法律是無效的。
眾所周知,今年五月份開始土耳其等新興市場連續陷入金融危機。繼土耳其里拉對美元暴跌,國際評級機構降低對土耳其二十多家金融機構的評級之后,阿根廷、巴西、南非蘭特等國家也出現金融危機并在不斷蔓延。那么為什么金融市場會出現危機?危機的傳導機制又是什么?能否尋找有效機制預防和阻斷金融危機的產生和傳導?這些問題就顯得尤為重要,本文就從理論梳理和案例分析兩個角度來探究這些問題。
譯文:The law is null and void.
例5:甲方和乙方本著相互合作、平等互利的精神,經雙方友好協商,自愿達成以下協議:
譯文:This agreement is made and entered into by and between Party One and Party Two.
例6:Thepartiesmayconcludeacontract through an agent in accordance with the law.
譯文:當事人可以委托代理人訂立合同。
例4是根據英語法律文書的書寫習慣而進行增譯。英語法律文書通常用or或and連接同義詞或近義詞,這種詞匯的并列體現了法律英語對詞義正確、語意確鑿的刻意追求,是其典型的語體特征。類似的表達還有:“rules and regulations”(規章)、“terms and conditions”(情況)、“provisions and stipulations”(法律條款)等等。例5屬于詞語刪減的譯法,原句中的劃線部分是漢語中的客套話,去掉這些多余的詞語不會導致任何的語義層面上的虧損,而且使譯文更符合英語的表達習慣。值得一提的是,增刪將直接影響到譯文對原文的忠實程度,因此譯者必須對此抱極為慎重的態度。例6將原句中的介詞“through”轉換成動詞“委托”,通過詞性的轉換使句子符合譯入語的表達習慣,使之更具有可讀性。在法律英譯中,更經常出現的詞性轉換是動詞名詞化。正如前文所提及的,漢語是動態語言,英語是靜態語言,在法律翻譯中動詞名詞化的轉換更是比比皆是,限于篇幅不再舉例說明。
例7:There is no reason why the unfairness should not consist in making the accused suffer the evidential disadvantage of having the later confession used against her.
譯文:有理由證明使用爾后所得的公認對抗被告,讓她處于證據不利的狀況是不公正的。
例8:____________,COMMONWEALTH)
ss.ACKNOWLEDGEMENT OF THE NORTHERN MARIANA ISLANDS)
On this_______ day of ________________,,personally appeared before me and ________,known to me to be the person(s)whose signature(s)is/are subscribed to the foregoing instrument and who acknowledged to me that he/she/they executed the same as a voluntary act for the purposes set forth therein.
IN WITNESS WHEREOF,I have hereunto set my hand and official seal on the day and year first written above.
譯文:英聯邦馬里亞納群島公證書
茲證明_______和于____年____月________日,在我面前,簽署了上述文件。經查,簽署該文件完全屬于他們的自愿行為。
特此證明
_____________公證員(簽字、蓋章)
例7不拘泥于原文,創造性地把雙重否定形式變換為肯定形式,使之更符合漢語的表達習慣。此外,法律翻譯中常見的句式變換還包括主動句與被動句之間的轉換(參見例2),無主句與有主句之間的轉換(參見例1)。例8是格式法律文書,在英美法系國家這種法律文書的格式,法律上有專門的規定。而我國的格式法律文書也有格式上的統一形式,并且與英文格式相差較大,因此,我們不妨拋開英文的格式,按照中文的格式來翻譯。總之,筆者認為涉及句式和語篇的翻譯應當以歸化法為主,特別是翻譯法律英語文書中常常出現的復雜長句時,譯者不應當拘泥于原文的語句形式,盡力避免“歐化天書”的出現,保障譯文的可讀性,從而獲取最佳關聯,使譯文的交際價值得以實現。
涉及法律文化層面的法律術語及概念的翻譯,筆者則主張采用異化法。這里的“異化法”(foreignization)是指在翻譯過程中保留原文的語言方式和文化內涵的翻譯方法。異化法通過不譯、直譯、意譯等方式,幫助讀者找到原文與譯文語境之間的最佳關聯,從而達到最佳交際效果。可以說,在我國法律發展和中西法律交流中,異化翻譯功不可沒。它有助于將西方進步的法律理念注入我國的法律文化,同時還有助于讓西方讀者了解中國法律制度,促進了跨文化交流。異化法主要有以下三種方式:
第一,不譯。不譯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原文照抄,一般用于專有的法律名稱的縮寫形式以及案例的名稱,比如PICC(國際商事合同通則)、L/C(信用證)、FOB(裝運港船上交貨)、“Marbury v.Madison”(馬伯里訴麥迪遜案)。另一種是音譯,以“solicitor”和“barrister”的翻譯為例,這兩種律師涉及不同體系且職能各異,“初級律師”和“專門律師、大律師”或者“事務律師”和“出庭律師”等譯法難以概括其內涵。不如音譯為“沙律師”和“巴律師”,然后再做解釋,這樣的處理很好地保留了“solicitor”和“barrister”的原義。隨著中西法律文化交流的日益加強,這種原汁原味的照搬西方法律術語的現象也越來越容易被接受。
第二,直譯。直譯能為譯文語境提供部分所需的信息,保留原文所有的“交際線索”(communicative clues)。例如,“Miranda Warning”譯為“米蘭達告誡”(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沉默權)、“piercing company’s veil”譯為“揭開公司的面紗”(法人人格否定制度)、“equity”譯為“衡平法”(體現公平正義的程序和原則)。法律術語的直譯將以前并不存在的新的表達形式及其所負載的法律文化內涵帶入譯入語,從而豐富了譯入語的法律詞匯。
第三,意譯。意譯需要譯者發揮主觀創造性,在翻譯時不是簡單地根據字面的意思來翻譯,而是根據英美法系的相關法律制度創造性地提出一個與之相配的譯語術語。例如“simple contact”,這種契約并非內容簡單而是指未經宣誓程序而訂立的契約,不能譯為“簡單契約”而應該譯為“非正式契約”。保險法術語“Free From Particular Average”原意為“單獨海損不賠”,“With Particular Average”原意為“單獨海損負責”,前者被譯為“平安險”,后者被譯為“水漬險”,其譯語的創造性特征非常明顯。我國某出版社出版的帶有英譯文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會計法》[8]把“單位”一詞直譯為“unit”,實際上,“unit”指的是計量用的單位,與企事業單位意思上相去甚遠,應當翻譯成“organization”更符合實際意義,易于被外國讀者所接受。
忠實于原文并不等于逐字逐句地翻譯。那種認為一篇好的法律翻譯應該僅僅是原文的一種代碼轉換的觀點是不足取的。忠實離不開譯者的主動性與創造性[9]。從關聯理論的視角來看,法律翻譯的創造性作為一種有效手段可以為讀者提供最充分的語境效果,從而獲得原文交際意圖與譯文讀者期待的最佳關聯,達到最佳交際效果。總之,關聯理論為法律翻譯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在最佳關聯原則的指引下,法律翻譯創造性之船才擁有了明確的航向,從而可以更加從容不迫地遨游譯學之海。
[1]孫萬彪.英漢法律翻譯教程[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
[2]Sperber D,Wilson D.Relevance: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M].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s,1986.
[3]何自然.語用學與英語學習[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7.
[4]Gutt ernest.Translation and relevance:Cognition and context[M].Oxford,Cambridge,MA:Basil Blackwell,1991.
[5]趙彥春.關聯理論對翻譯的解釋力[J].現代外語,1999(3):273-295.
[6]Sarcevic,Susan.New Approach to Legal Translation[M].The Hague:Kluwer Law International,1997.
[7]黃巍.論法律翻譯中譯者的創造性[J].中國翻譯,2002(2):41-43.
[8]中華人民共和國會計法[Z].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1999.
[9]江振春.法律英語文體特征與翻譯[J].安慶師范學院學報,2003(5):75-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