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毛振華
論古典詩詞中的雁陣意象
張潔,毛振華
在中國古典詩詞中,雁已經成為一種成熟的意象,而且被分解成多種子意象,在這些子意象中,雁陣是較為特殊的一種,包括雁行有序、一字雁陣、人字雁陣、鴻雁雙雙、雁字云霄等形象性的意象。雁陣的這種形象性的意象與尊卑長幼、軍陣方略、相思之情、忠貞之志、功名求取等密切相關,深刻反映了古人的人生觀念、生命情感與價值取向。
雁陣;形象性;群雁;雁字;意象
雁是一種常見的動物,鳥類的一屬。《說文解字》曰:“雁,鳥也。從隹,從人,廠聲。”在古典作品中,雁又被稱之為鴻鵠、翁雞、霜信等,常常成了歷代作家們抒發感慨、寄托情思的一種成熟的意象。中國古典詩詞通常以某一具體的意象來表達某種特定的情感。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曰:“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縝密》曰:“意象欲生,造化已奇。”作者通過意象所表達出來的情感更為細膩、真實、可感,同時也符合中國古人對文學創作所要求的情景交融、融情于景的要求,大大豐富了自然意象的內涵。
雁的意象已經極為豐富,無論鴻雁、胡雁、群雁、秋雁、雁陣等等都已經具備極其厚實的內涵,或思鄉,或惆悵,或念人亦或是形容婚姻美滿幸福、時光流逝等等。如盧照鄰《關山月》曰:“寄書謝中婦,時看鴻雁天。”此時的雁,是那一抹留存心間的思念,是孤游在外的游子對妻子的愛戀。李欣《古從軍行》曰:“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此時的雁,是那一彎淚著的哀思,是邊塞戍守的兒郎對家的思念。曹丕《燕歌行》曰:“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腸。”此時的雁,是那一縷纏綿的愛意,是獨居閨閣的妻子對丈夫的期盼。而李白《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云》中寫的“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那句詩,卻是雁的另一種風味:在爽朗豪闊的意境中,詩人為我們展開了一幅秋空送雁圖,將一份離別友情,寫得如同美酒的一般醇香。而作為雁之意象中比較獨特的雁陣意象,它包涵著豐富的文化意蘊,與古人之尊卑觀念、軍陣方略、相思之情、忠貞之志、功名求取等密切相關。
中國文化極其講究禮法,要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間不可有絲毫的逾越。就連兄弟之間,也講究長幼有序,嫡庶有分。《禮記·王制》曰:“父之齒隨行,兄之齒雁行,朋友不相逾。”陳澔《禮記集說》曰:“父之齒,兄之齒,謂其人年與父等,或與兄等也。隨行,隨其后也;雁行,并行而稍后也。”雁行的前后鱗序所表現出來的具體的形象已經被靈活地運用到倫理道德、家庭生活等禮儀之中,人們將兄弟之間的長幼有序以雁型參差來形象地表達。李時珍《本草綱目》曰:“雁有四德:寒則自北而南,止于衡陽,熱則自南而北,歸于雁門,其信也;飛則有序而前鳴后和,其禮也;失偶不再配,其節也;夜則群宿而一奴巡警,晝則銜蘆,以避矰繳,其智也。”張伯行《困學錄集粹》卷一曰:“古人視兄弟為雁行,謂其行次不亂,即長幼有序之意也。”這樣的形容不僅表現出古代禮制中的長幼尊卑,也表明了時人對雁行有序意象已經有了比較形象性的理解。
《詩經·鄭風·大叔于田》曰:“兩服上襄,兩驂雁行。”《鄭箋》曰:“雁行者,言與中服相次序。”作者意在用雁行次序以明禮。晉羊祜《雁賦》曰:“鴻則相和,行則接武;前不接貫,后不越序。齊力不期而并至,同趣不要而自聚。”這種類似于人的倫理品格被世人廣泛推崇,并被運用到許多典籍辭賦之中。《南史·張緬傳》:“殿中郎缺,帝謂徐勉曰:‘此曹舊用文學,且雁行之首,宜詳擇其人。’勉舉緬充選。”丘遲《與陳伯之書》曰:“今功臣名將,雁行有序。”杜甫《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曰:“五圣聯龍袞,千官列雁行。”以上將官位尊卑用整齊有次序的雁陣形象來表達,顯現出古人對尊卑禮儀、長幼有序以雁序來形容的深刻認同。又如吳融《李周彈箏歌》“一字雁行斜御筵,鏘金戛羽凌非煙”,崔泰之《同光祿弟冬日述懷》“棣華依雁序,竹葉拂鸞觴”,易重《寄宜陽兄弟》“六年雁序恨分離,詔下今朝遇已知”,趙崇嶓《八六子》“近來強健,團欒雁序歡聲”,樓鑰 《祭叔父郴州文》“雁序雕零,門戶亦替”,等等。作者已經將雁序最為一種描寫尊卑位序、長幼之節的意象書寫在詩詞之中,這里的雁行已經成為禮儀文化的代名詞。
群雁飛行時,常以“一”字的模樣橫行展開,數行飛過,就像是整齊排列的軍陣一般。群雁快速飛過類似于軍隊出征時的迅捷,這種類似的陣型便常被古人運用到描寫軍隊的詩詞典籍中。漢墓竹簡《孫臏兵法·威王問》:“雁行者,所以觸側應□(也)。”運用雁形陣是便于相互策應。《孫臏兵法·十陣》:“雁行之陣者,所以接射也。”運用雁形陣是便于使用弓弩戰。雁形陣在孫臏看來是十種兵陣之一,在戰場上,雁形陣有它獨特的長處。而雁陣意象正是從雁陣具體的形象出發,以其整齊劃一的排列順序比喻軍陣,是雁陣形象性的體現和運用。
歐陽珣《踏莎行》曰:“雁字成行,角聲悲送,無端又作長安夢,青衫小帽這回來,安仁兩鬢秋霜重。”詞作描繪了將士出征時嗚咽沉重的場面。整裝待發的將士們一行行整齊地排列著,如同雁陣那樣向前行去。作品以雁陣來形容軍隊,不但形象貼切地表現了軍隊出征時闊大豪氣的場面,也襯托出當時悲涼壯烈的氣氛。同樣的,向子諲在《滿江紅》中也依雁陣,暗借軍隊出征時的浩蕩,描繪出秋日風雨前夕的蒼茫景色。其詞曰:“雁陣橫空,江楓戰,幾番風雨。天有意,作新秋令,欲鏖殘暑。”詞人用雁陣以“一”字排列橫列天空的場景描繪兩軍對峙的浩然氣勢,巧用了雁陣的形象和秋雁的悲涼,使得場景和情感達到了合二為一的效果。陳子良在《贊德上越國公楊素》“雁行蔽虜甸,魚貫出長城”中,也用雁陣來描寫楊素軍隊的整齊劃一,詩作重在描繪軍隊像群雁排成雁陣那樣行走在荒涼的塞外草原,像魚兒快速游行那樣走出長城。以上作品中,雁陣整齊劃一的形象被借來描寫軍陣的整裝待發和快速行軍時的模樣,體現了雁陣的形象性。
此外,如梁樂府詩《從軍行》:“白云隨陣色,蒼山答鼓聲。邐迤觀鵝翼,參差睹雁行。先平小月陣,去滅大宛城。”庾信《從駕觀講》:“置陣橫云起。開營雁翼張。”令狐楚《雜曲歌辭·少年行四首》:“如今年事無筋力,猶倚營門數雁行。”李益《相和歌辭·從軍有苦樂行》:“參差引雁翼,隱轔騰軍裝。”沈佺期《送盧管記仙客北伐》:“雁行度函谷,馬首向金微。湛湛山川暮,蕭蕭涼氣稀。”儲光羲《關山月》:“一雁過連營,繁霜覆古城。胡笳在何處,半夜起邊聲。”杜甫《惜別行送向卿進奉端午御衣之上都》:“麒麟圖畫鴻雁行,紫極出入黃金印。”都是以雁陣形容軍容整齊、威嚴有力的。在邊塞作品中,常常以“征鴻”一詞比喻出征的士兵,這也與雁陣數行飛過時的排列相似有關。如李義府《和邊城秋氣早》:“金微凝素節,玉律應清葭。邊馬秋聲急,征鴻曉陣斜。”
雁象征著相思之情,是情之所牽,群雁飛過時,經常排成一種“人”字,懸地相隔之人望著天上飛過的雁陣油然而生相思之情。如竇鞏《贈阿史那都尉》:“年來馬上渾無力,望見飛鴻指似人。”白居易《江樓晚眺景物鮮奇吟玩成篇寄水部張員外》:“風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將雁陣指做字形。有人將呈現出字形的雁陣稱為“雁字”,其中以指代“人”字形雁陣較多。雁的“人”字形與“相思之情”的對象——“人”之間有共通之處,文人看見呈現“人”字形雁字時就會聯想到自己思念的那個人。
“雁字”一詞常為唐代以后的文人所用,以表現其“人”情。李清照在《一剪梅》中寫道:“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雁字回時”那是群雁排成“人”的陣型在詞人上空飛過,“人”在碧空,亦如“人”在心中,這是情與景的完美結合,是詞人心中所想在景色中尋找到的完美貼切的反應。此時,與其說是雁的終生定偶引起人的相似之感,倒不如說是雁陣所排列出的“人”字述說了人們心中真實卻又羞于出口的思念。晏幾道《阮郎歸》曰:“天邊金掌露成霜,云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詞人寫秋雁南飛,引起無限的相思之情,而此時的相思之情更能從“雁字”中體現出來,群雁南飛排列的“人”字將整個雁陣都拉長,就像是云也隨著雁陣在不斷延長,詞人心中的那份相思之情也隨之綿延不絕,而詞人心中的“人情”,便和“人”字相映成趣,可謂是意象敏妙,悲涼滿懷。陳陶《賀容府韋中丞大府賢兄新除黔南經略詩》曰:“列國山河分雁字,一門金玉盡龍驤。”“分雁字”即是人分離,一看便知,一看便能想起群雁分離時哀傷的畫面,原本和諧的“人”字被活生生的拆散,“人”散而人散。陳陶以“雁字”分離來表達兄弟分別之情,可見他們兄弟之情的篤厚,也反襯了分別時的哀傷。
以雁陣所排列而成的“人”字來表達相似之情的還有許多。如:辛棄疾《東坡引》“清歌目送西風雁,雁行吹字斷”;周密 《掃花游》“雁字無多,寫得相思幾許”;孔尚任《桃花扇·寄扇》“欄桿低雁字,簾幙掛冰條;炭冷香消,人瘦晚風峭”;黃庭堅《西江月》“月仄金盆墮水,雁回醉墨書空”,等等。均是以雁陣中的“人”形寄托自己無限的相思之情,賦予了“雁陣”以人格化的義涵與特征。
雁是一種終生配對的動物,其對愛情婚姻的忠貞不渝使其成為詩詞中象征愛情婚姻的特定意象之一。在雁陣之中,文人也用兩只并排或前后相隨的大雁來表達情人之間不離不棄的愛情。黃鈞岸的《金壺七墨》曰:“禽類中雁最義,生有定偶,喪其一,終不復匹。”體現在詩詞中,就是“雙鴻鵠”、“雙雁”意象的出現。試想在廣闊的天空中,只有兩只大雁前后相隨相伴而行。這就如同兩個相愛的人在人生的道路上,相互扶持共同進退,一起度過人生百年。
崔液的《擬古神女宛轉歌二首》曰:“愿為雙鴻鵠,比翼共翱翔。”詩中表達出相戀雙方愿如兩只大雁一般,一起在天空相伴翱翔,這是男女之間對愛情的美好祝愿,也是雙方對忠貞不渝的承諾。王績《古意六首》寫道:“去來雙鴻鵠,棲息兩鴛鴦。”詩人已經將鴻鵠與鴛鴦的含義等同,在天空飛翔來去的鴻鵠,就如同在水中棲息的鴛鴦。戴叔倫 《孤鴻篇》:“江上雙飛鴻,飲啄行相隨。翔風一何厲,中道傷其雌。顧影明月下,哀鳴聲正悲。”詩中描寫了一只失去了同伴的雄雁的傷痛,是雁對配偶的忠貞不渝,而飛鴻成雙也就是愛情美滿、忠貞不渝的象征。此外,如劉復《長相思》“長宵嘹唳鴻命侶,河漢蒼蒼隔牛女”,李涉《六嘆》“風月頻驚桃李時,滄波久別鴛鴻侶”,章孝標《錢塘贈武翊黃》“鴛鴻待侶飛清禁,山水緣情住外州”,張說《南中別陳七李十》“何時似春雁,雙入上林中”,沈佺期《洛州蕭司兵謁兄還赴洛成禮》“來成鴻雁聚,去作鳳凰飛”,溫庭筠《菩薩蠻》“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里關山隔。金雁一雙飛,淚痕沾繡衣”,等等。在這些詩詞中,雙飛雁已然同鴛鴦等一樣,有這成雙成對、忠貞不渝的含義。只不過,鴛鴦在水,鴻鵠在天。
古代文人學子熱衷于功名仕途,寄望于在政治上可以有所作為。無論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的辛棄疾,還是“白首為功名”的岳飛,他們將自己生命的意義寄予在功名求取之上。雁字在天,道出心懷相思之情的人心中的秘密;雁字青云,畫出心懷功名壯志的人心中的期望。文人常用青云直上來形容仕途暢通,而群雁以“人”的陣型飛在高空上時,正是一幅人在青云得功名的山水畫。雁又別稱為“鴻鵠”,古語有之:“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雁,本身就具有志向的含義,在雁陣中,這種含義并沒有被忽略,而是更進一步地從雁陣的形象與鴻鵠之志的涵義相結合,表達出對功名的熱衷。表現在詩詞中,就是雁陣與青云、青霄、云霄等相結合,描繪出“人”青云直上的意境。
呂勝己的《蝶戀花·長沙送同官先歸邵武》曰:“聞道難兄登顯要。雁字云霄,花萼應同調。舊恨新愁須拚了。功名趁取方年少。”詞中的“雁字云霄”暗喻人已青云直上,仕途通暢,登上了顯要的位置,同時也表達了自己也該趁著年少求取功名的希望。同樣,如韓翃《送深州吳司馬歸使幕》“行驄看暮雨,歸雁踏青云。一去叢臺北,佳聲幾日聞”,貫休的《秋晚泊石頭驛有寄》“所思不可見,行雁在青霄”,歐陽詹《送袁秀才下第歸毗陵》“矢舍雖未中,璞全終待攻。層霄秋可翔,豈不隨高鴻”,周曇《春秋戰國門·平公》“鴻鵠輕騰萬里高,何殊朝野得賢豪”,等等。此時,雁陣的形象性與雁本身的涵義相結合,表現出一種象征功名的意象留在文人的腦海之中,是雁陣與自然環境相結合的形象性的表達。
總之,古典詩詞中的雁陣意象是具體形象的,雁陣作為一種特殊的群體意象,其形象性可以使情景達到合二為一的效果,這也是古人賦予它特殊的文化涵義的原因之一,深刻反映了古人的人生觀念、生命情感與價值取向。
I207.22
A
1673-1999(2012)01-0109-03
張潔(1989-),女,浙江杭州人,浙江外國語學院中文系學生;毛振華(1978-),男,河南沈丘人,博士,浙江外國語學院中文系副教授。
2011-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