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志強
(中央民族大學 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系,北京100081)
《狼孩》、《狼圖騰》、《懷念狼》分別是郭雪波、姜戎、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創作時間依次是2006年4月、2004年4月和2000年6月。三篇小說在母題、主旨、背景、敘事結構、藝術手法和狼形象塑造等方面存在諸多異同,與作家們的生活背景、文化背景和創作傾向不無關系。
《狼孩》是《大漠狼孩》的修訂版,講述了一段人與狼的特殊遭遇。胡喇嘛帶獵隊消滅母狼家族,母狼家族幾乎無一幸免,僅剩的哺乳期母狼叼走了“我”的弟弟小龍,把弟弟哺育成狼孩;而“我”卻把救出的一只小狼崽秘密養大,于是,人與獸之間發生了生存對換。父親蘇克歷經艱辛去尋找小龍,與盜賊、母狼在惡劣的環境下展開殊死搏斗,數年在古城廢墟中披狼皮裝狼誘捕兒子。但誘捕回來的已然不是原先的兒子,他完全成了一只心屬荒野嗜血成性的半人半獸。被“我”養大的狼崽白耳,通人性而機智勇敢、復仇心強,多次同滅絕其家族的胡喇嘛等人廝殺,最后死里逃生,回到荒野,母狼卻不愿接納被人類養大的“逆子”!母狼千里尋“孩”,狼孩也終于咬傷親娘追隨母狼而去……這時槍響了,狼孩被誤傷而死,母狼負著狼孩不幸墜入冰河中,與狼孩形成一座冰雕。胡喇嘛最終被白耳狼崽咬得血肉模糊,得到懲罰。
《狼圖騰》講述了人與狼不尋常的關系。陳陣在與畢利格老人、烏力吉、巴圖、楊克、嘎斯邁和包順貴等人的交往中逐漸了解和熟悉狼,熟悉狼偵察、布陣、伏擊和奇襲的戰術,了解狼對氣象和地形的利用,狼家族的友愛親情,狼與草原萬物的關系和小狼艱難成長的過程。以畢利格老人為代表的一群人,他們關心狼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以包順貴為首的一批人只關心殺狼的功績,不關心狼與民族、宗教和生態的關系。草原人與狼關系密切,既為其所害又不能與之分離,既敬畏又憎恨,形成“學狼、護狼、拜狼、殺狼”的草原人生活模式。最后,草原在外來人口壓力、極左政策脅迫下,土地一步步沙化,草原面積一步步縮小,狼的境遇一步步惡化。
《懷念狼》講述了人與狼的爭斗。商州自古便是野狼肆虐的地區,人和狼發生過不少慘烈的爭斗。“我”的表舅小時被狼叼走了,后來人們又把他從狼口中奪回,從此脖子上留下了3個怎么也消失不了的疤痕。舅舅后來做了獵人,以打狼為生,并因此享受過不少殊榮。然而世事難料,今天的狼已經成了被保護動物,舅舅也成了行署的生態環境保護委員會的成員,普查了商州所剩15只狼的詳細情況。“我”和舅舅在熊貓基地巧遇,在專員的安排下與舅舅一起為這15只狼照相存檔。在尋找狼的過程中,“我”和舅舅遇到了許多離奇古怪的事情。人與狼的沖突終究不可避免,村里人為打死最后一只狼而后快,而“我”最終也未能實現保護狼的抱負,獵人們也因為見不到狼的影子而虛弱,一個個得了各種怪病死去。
讀完這些小說,不難發現,原來人與狼的關系如此密切,就像許多生態學家講的狼與鹿的關系一樣,因為狼的存在,鹿才精神飽滿,充滿活力。人也一樣,正像《懷念狼》中“我”吶喊的“可我需要狼!我需要狼!”[1]268一樣,我們的生活的確離不開狼。文學家在克隆一個時代橫斷面風景線的同時,也克隆了自己人生的風景線。考察他們的克隆有雙重意義:一是品察在時代變幻中凸現的人文景觀,二是品察他們在時代場景中自身的人格取向。分析文本我們不難看出,三位作家所選取的母題基本相似,都圍繞狼和狼的生存環境展開了故事情節,講述了人與狼的恩怨情仇。“每當我從城里回到故鄉,坐在河邊的沙丘上,就想起我那狼孩弟弟小龍,還有那只不屈的母狼和它的家族。”[2]“烏力吉說:草原太復雜,事事一環套一環,狼是個大環,跟草原上的哪個環都套著,弄壞了這個大環,草原牧業就維持不下去。狼對草原牧業的好處數也數不清,總的來說,應該是功大于過吧。”[3]“方圓百里說起咱雄耳川,總認為咱雄耳川與狼有仇冤的。但是,狼多是多,雄耳川人口卻旺,據老輩人講,從老縣城遷過來時只是盆地中心那個村子,如今中心村大到一個鎮子,周圍又有四個小村。”[1]209雖然作家們把人與狼的關系當作他們故事的主要內容,但情節又大不相同,這充分體現出作家們對這種關系的不同理解和闡釋,表現出他們處理母題與主題及敘事關系時顯現出的多重性和復雜性,使得類似的母題在各自的敘述話語下異彩紛呈。
盡管三部小說的主題都不單一,但有一點是相似的,它們都從文學角度對當下生態困境進行了深刻的反思,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人與自然的關系,凸顯了生態整體主義情懷,在作品中都表現出“把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作為最高價值,把是否有利于維持和保護生態系統的完整、和諧、穩定、平衡和持續存在作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為評判人類生活方式、科技進步、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終極標準”[4]97的生態思想。這些情懷與思想主要是通過主體人物和狼這一形象之間的關系呈現出來的,三篇小說都通過反復強調狼的存在對人類存在有著重要意義,在人的進化中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鍛煉了人的體力和智力,這既是從人類學層面上理性地認識狼的存在意義,又體現了作家自身的價值取向。作家郭雪波在《狼孩》后記中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我寫過不少狼和狐的小說,如《銀狐》、《沙狼》等,主要宗旨在于折射人與人、人與自然的生存關系,而不是從某種理念出發對某個民族文化的狹義宣泄,而是對整個人類生存狀態的審視、反思和批判。”由此可見,作家是從民族文化出發直面生態危機,旨在喚醒人類保護環境的良知。圖騰(totem)一詞源于印第安語,意為他的親族。“原始人類對于所崇拜的圖騰物,都認為和自己的氏族或部落有著‘親族’方面的血緣關系。這是原始人圖騰崇拜的實質。”[5]可見《狼圖騰》要揭示漢文化中太多對狼的誤解與偏見,并從生態文學角度闡述草原人、狼與其他生物息息相關、互生互補的關系。《懷念狼》通過“我”的呼號提醒人們不要遺忘“人類本是整個宇宙的一部分,然而卻使自己脫離了宇宙的其他部分。……我們今后的任務就在于擴大悲憫情懷,去擁抱自然萬物”[4]103。
主旨的相近表明了不同地域差異的文化存在共同的人類精神的追求,體現了作家對共同關心的問題的追問,表現了作家對同時代人文景觀的共同感受。三部小說保護生態的主旨與當前生態環境的不斷惡化背景密切相關,“自從工業革命以來,人類正在快速地改變著這個星球的物理、化學和生物特征。……最為顯著的表征就是全球氣候出現的急劇變化,包括已經開始了的地表溫度上升、淡水資源枯竭、極地冰川融化、海平面抬高、土壤沙化、海水酸化以及由此引發的動植物種群的全線潰敗”[6]。
我們大家都在為安全、繁榮、舒適、長壽和平靜而奮斗著。……不過,大多的安全似乎產生的僅僅是長遠的危險。也許,這也就是梭羅的名言潛在的涵義。這個世界的啟示在荒野。大概,這也是狼的嗥叫中隱藏的內涵,它已被群山所理解,卻還極少為人類所領悟。[7]
主旨的表達突出與否離不開合適的敘事結構,正像完美的服裝設計理念離不開精美絕倫的服裝表現一樣。三部小說既有相同的地方又各具特色,作家們都采用了動物敘事來深刻挖掘小說的主題,利用狼與人類不同的視角造成陌生化的效果,深刻地暴露人類及人類社會存在的種種生態問題,從而為主題獲得前所未有的深度與新意。作家們從處于與人類對立地位的動物角度出發,來闡述保護生態的主題,既體現了作者們豐富的動物知識與高度的藝術想象力、創造力,又生動地描繪出各種動物的所思所想、所愛所恨。三部小說在行文上兩兩相同,《狼孩》與《懷念狼》敘事結構都比較單一,都講述比較固定的人與狼之間的故事,由淺入深地推出生態主題;《狼圖騰》與《懷念狼》都由許多狼的小故事構成,讓我們從小故事中領略生態大主題;《狼孩》與《狼圖騰》都詳細講述了人養狼的故事,即陳陣養小狼,“我”養白耳。
在藝術手法上,三部小說都熟練地運用了擬人手法,讓狼這一形象活靈活現,仿佛就蹲在你的面前,與你對話,控訴人類的殘忍導致它的家族覆滅,讀來讓人唏噓不已,既感嘆狼的命運多舛,又感嘆大自然遭到前所未有的損害,同時反思人類對狼的殘忍。細細說來,三篇又都各具特色。《狼孩》以對狼的細膩刻畫和對比手法見長;《狼圖騰》以景物描寫和生態哲理探討見長,從蒙古族傳統的生態智慧、生態道德和生態哲學層面解讀了狼在草原中的重要作用,狼作為草原生態鏈上的重要一環,既是統治者也是終結者,維持著草原生態基本平衡;《懷念狼》以魔幻現實主義手法著稱,并通過夸張的描寫讓人真切地感受到狼的智與勇,詭與異。狼會扮人扮豬扮狗,經常迷惑人,并讓人產生幻覺。
一直以來,狼都是虛偽、狡猾和兇殘的代名詞,謾罵和詛咒的文字充斥著我們的腦海。狼在《現代漢語詞典》中被釋為“哺乳動物,形狀和狗相似,面部長,耳朵直立,毛黃色或灰褐色,尾巴向下垂。晝伏夜出,性殘忍而貪婪,吃兔、鹿等,也傷害人畜,對畜牧業有害。毛皮可以制衣褥等”[8]。當然這是從科學的角度解讀狼,比較中性,不帶任何色彩。然而在文學作品中就大不相同,狼可能被賦予人類文化層面的東西,包含了作家自身的人格取向。法國語言學家梅耶說:“有什么樣的文化,就有什么樣的語言。”不錯,有什么樣的文化就有什么樣的狼形象。具體說來,郭雪波由于從小受喇嘛教、蒙古文化和漢文化的熏陶,所以他的《狼孩》不可避免地受到這些文化的影響,而他選取了它們共同的精神追求,即佛教博愛思想、蒙古族傳統的生態倫理道德思想、薩滿教大自然崇拜的思想、儒家的孝思想和道家的齊物思想,合力詮釋了他文學作品中的“生態狼”,兇猛而溫情,殘忍而和善,狡猾而堅韌,并且愛憎分明,恩仇必報。姜戎由于多年在內蒙古做知青,深受蒙古文化影響,在作品中表現出對蒙古文化的偏愛,贊嘆蒙古文化的剛性,感嘆漢文化的柔性,甚至他把儒家文化喻成“羊性”文化,把游牧文化喻成“狼性”文化,并且通過大量事實進行了比較,得出了兩種文化的精神內涵。所以他筆下的狼是“圖騰狼”,聰明、堅韌,具有集體主義和犧牲精神。賈平凹深受儒家文化思想影響,在以儒家文化為主的農耕文化視野中,講究仁義禮智信,在以人為中心的倫理觀念的影響下,《懷念狼》中的狼形象一般都是負面的,具有狡猾、兇殘和詭異等性格。
可見,這三篇關于狼的小說,既有狼自然本性的反映,也有人主觀意志的觀照,狼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人的選擇和創造,是人言志之“寄托”,寄托了作者對生命的禮贊和對遠逝自然的懷念。雖然狼的內涵并不單一,但就生態方面的訴求卻有異曲同工之妙,都不約而同地對現實自然環境日益遭到破壞而作出道德批判,充分反映出中國生態倫理文化源遠流長,也表現出狼在不同文化背景下開始被懷念、被思考。
[1]賈平凹.懷念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2]郭雪波.狼孩[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6:297.
[3]姜戎.狼圖騰[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151.
[4]王諾.歐美生態批評:生態學研究概論[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8.
[5]趙志忠.中國薩滿教[M].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11:64.
[6]魯樞元.文學的跨界研究:文學與生態學[M].上海:學林出版社,2011:13.
[7]奧爾多·利奧波德.沙鄉年鑒[M].侯文蕙,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124.
[8]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M].修訂3版增補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7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