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神似于離合之間”
——從詩學角度探析傅雷“神似”論

陳穎子，王銀霞

（1.英國巴斯大學，Bath,BA27AY,UK；2.浙江農林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臨安 311300）

“取神似于離合之間”
——從詩學角度探析傅雷“神似”論

陳穎子1，王銀霞2

（1.英國巴斯大學，Bath,BA27AY,UK；2.浙江農林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臨安 311300）

近百年來，國內的翻譯理論始終朝著同一個方向邁進，那就是“重神似不重形似”，以達到翻譯的“化境”。傅雷先生的“神似”論一直在譯壇有著深刻的影響與指導作用，是衡量譯文質量的重要準則之一。本文透過王夫之對于詩歌的評析理論——“取神似于離合之間”，首次從古詩學的角度，對翻譯界的重要論題——“神似”論進行探析。

神似；離合；傅雷；王夫之

對于衡量譯文的標準，嚴復曾說：“譯事三難：信、達、雅”[1]。在過去近百年里，絕大多數翻譯工作者或多或少地都本著“信達雅”的理論原則從事翻譯，并在該理論基礎上發展了各自的見解，如林語堂的忠實、通順、美的三個標準；傅雷的“重神似不重形似”的美學觀點；林以亮的“譯者和原作者要達到一種心靈上的契合”等等。在翻譯理論的幾個成長階段，有不少爭論與誤解，但始終朝著同一個方向邁進，那就是“重神似不重形似”以達到翻譯的“化境”。但是，究竟什么是“神似”、“形似”？我們該如何理解傅雷的“重神似不重形似”？王夫之對于“神似”的詩學觀點是怎樣的？筆者將透過王夫之對于詩歌的評析理論——“取神似于離合之間”，嘗試從古詩學角度，來探析翻譯界的重要論題——“神似”論。

一、傅雷“神似”論

傅雷（1908-1966）是中文界的翻譯名家，也是當代法國文學翻譯卓有成就的重要譯者，一生譯著500余萬字，譯文質量超群，更是一位從實踐中提煉出理論的翻譯巨匠。使“神似”與“形似”這對概念在文學翻譯領域產生廣泛影響的便是傅雷。1951年9月，他在《<高老頭>重譯本序》中指出：“以效果而論，翻譯應像臨畫一樣，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2]。“神似”論是繼嚴復提出“信達雅”理論之后一個新的補述觀點，從此成為當前翻譯學重要的研究議題。羅新璋高度認同該觀點，在《我國自成體系的翻譯理論》一文中，開章論定“神似”論是我國自漢唐翻譯佛經以來，“案本—求信—神似—化境”的一脈主流[3]。之后，劉靖之也應和指出：“過去八十年里，我國的翻譯理論始終是朝同一方向，那就是‘重神似不重形似’，以便達到翻譯上的‘化境’”[4]。

要理解傅雷的“神似”論，首先我們要知道什么是“形似”與“神似”。這兩個概念最初出現在繪畫與文學創作領域。“形似”概念出現較早，《世說新語》在記載魏晉時期品藻人物時，已有“形似”之說[5]。傅雷雖對“形”未作明確界定，但從他討論翻譯的書信中，我們可以發現傅雷所說的“形”主要包括原文字面、句法構造、文法、修辭格律和俗語等。因此“形似”可理解為保留原文的形式，即原文的體裁、結構、修辭等等。至于“神似”，過曉稱清代的孫聯奎在闡釋《詩品臆說》時首次使用[5]。而據筆者考證，目前為止最早提出“神似”一詞的應該是王夫之，他在評論阮籍的《詠懷》時云：“步兵《詠懷》，自是曠代絕作……而以高朗之姿，脫穎之氣，取神似于離合之間”[6]。傅雷在《<高老頭>重譯本序》和《致林以亮論翻譯書》中，提到“意義”、“韻味”、“神氣”、“語氣”、“情調”等等，在他看來，這些都可以歸結為“神韻”。王以鑄在其《論神韻》一文中指出，“神似”指的是語言的神韻、其精細微妙之處、或者說語言的“境界”，因此這種神韻并不是文章表面上的東西，不僅僅是對象之“形”而已，而是深藏在語言內部的東西；它也不是孤立的，而是融合了它的整體、作者本身、甚至作者的時代背景的東西。“這種東西不在字面上，而是在字里行間”[7]。

文學翻譯過程中，譯者最主要的責任便是用另一種語言，把原作的藝術意境傳遞給讀者，使他們在閱讀時能深刻地體會到原作者的藝術創造，把握原作的精神與神韻，能像源語讀者讀原作那樣，體會到原作之美。可是在翻譯實踐中，從詞法到句法，從文法修辭到思維方式、社會背景等等，源語與譯入語之間往往有許多不同之處。因此傅雷認為，以一種文字傳達另一種文字所包含的那些特點，必須像伯樂相馬，要“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2]。不過譯界學者對于傅雷的“神似”論歷來都存在一些爭議或者理解偏差。一些人認為傅雷只重“神似”而擯棄“形似”，事實并非如此。傅雷的“神似”論的實質其實是“神形皆重”，只是在二者不可兼得時，孰重孰輕以及怎樣把握“度”的問題。

二、取神似于離合間

（一）王夫之的“取神似于離合之間”理論

王夫之（1619-1692），明清著名思想家、詩歌評論家，對于詩歌有其獨到的見解。王夫之曾贊譽岑參《和賈至舍人早期大明宮》之“花迎佩劍”四字“差為曉色朦朧傳神”[8]。所謂“傳神”，指描寫景物或人物，能夠準確地把握和生動地傳達出其獨特之神。這是中國古代藝術的基本精神之一，也是藝術創作的重要規律之一。

在《古詩評選》中，王夫之曰：“步兵《詠懷》自是曠代絕作……而以高朗之姿，脫穎之氣，取神似于離合之間”。[7]在他看來，“神”通過“形”而顯現、外化，又被“形”所規定和制約。他要求詩人要神形并重，其藝術理論的內涵與翻譯理論中的“神似”論是一致的，都是通過對象外在感性形象的描繪，表現其內在蘊含之神的藝術創造規律。王夫之認為，描繪一樣事物要“貌固有而言之不欺”，在事物原本的外形基礎上真實不作假地進行藝術表現。他提出“取神似于離合之間”這一理論，認為“神似”在對“形”的既離又合中才能獲得，所以“離合間”是圍繞“形”而展開的。“離”的目的是要超越“形”，但并非完全排除或脫離“形”。拘泥于“形”，只能使描述毫無生氣、空洞而呆板。有時為了突出“神”，描述時須對其“形”的多余枝節進行精煉，或整合其孤立零散的細節，或對其淺浮的表層進行適當的強化、夸張。“合”，表明藝術描寫不能完全拋開“形似”，要“合”于對象的“形”。只有通過對事物外形生動而形象的描述，才能從中顯現出對象的內在靈魂與精神。一味地脫離形而追求“神似”，有時反而會弄巧成拙。

（二）傅雷與王夫之理論的契合

傅雷的“神似”論與王夫之“取神似于離合之間”的理論不謀而合。翻譯是以原文為根據的一種語際轉換活動，而譯文與原文之間不可能是零距離。傅雷曾論道：“即使最優秀的譯文，其韻味較之原文仍不免過而不及。翻譯時只能盡量縮短這個距離，過則求其勿太過，不及則求其勿過于不及”[3]。筆者認為，這個距離，即王夫之所提出的“離合間”，也就是詩人對物的描述與“形”的距離，描述對形的超越（“離”） 與描述與形的貼合 （“合”）。

先說“離”，由于源語與譯入語在文化背景等方面有著諸多不同，譯者在譯作時要超越其本身的讀者身份，深入到原作的時代及文化中去，充分了解并把握原作者的思想情感，與其融為一體，跨越語言、時空、文化等隔閡，才能實現與原作精神上的契合，即“神似”的效果，而一定的距離與空間是消除語種間隔閡的有力工具。在操作層面上，要達到“神似”，必須跳出源語形式的束縛，在原文基礎上進行“有節度的創作”[9]，用地道的譯入語將原作的神韻、精神傳遞給讀者。反之，翻譯若一味地縮短距離，只會失去必要的回旋空間，是不可取的。如果譯者只求“形似”，只是進行直譯或機械地模仿，毫無原文韻味，即使做到了忠實、通順，也不能算好的譯文。這樣只會出現貌合神離，讀者完全無法接受原作者的語言表達或習慣，甚至根本無法看懂。

但另一方面，“合”在文學翻譯中也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在《致羅新璋論翻譯書》里，傅雷重復了他的翻譯主張：“重神似不重形似……至節奏與tempo，當然以原作為依歸”[10]。譯者在關注“神似”的時候，要以“形似”為基礎，若只以“神似”為目的，望文生義，憑空捏造而翻譯出幾乎完全不同于本土文化的文章，并不是什么藝術創造，而是胡譯、亂譯。翻譯涉及語言藝術的美學操作，是一種積極的創造思維，但應該是一種“有節度的創作”，其根據還是原作，要受其制約，因此譯者只能在原作的基礎上進行藝術性的介入與創造。翻譯做到準確傳神的表述十分重要，譯文讀者對象的接受更也是我們要加以考慮的，不可強加于人。

三、譯者的自我磨練

“神似”論便是在盡可能貼合原文的情況下的一種有節度的創意性操作。傅雷的“神似”論應是建立在吃透原著和化為己有的前提下，譯者徹底理解原文，領悟原作風格，并深入進行美學體驗，然后行諸文字，營造新風格，呈現某種藝術價值的表現。譯者必須擁有原作的神韻，化原作者的意向為自己的東西。問題的關鍵往往在于如何將原著精神化為己有，并讓讀者感同身受，因此譯者與原文融為一體是其使命。

譯者要做到化為己有從而達到“神似”并非易事。“傳神”之難，就如傅雷在寫給林以亮的信上所說，“譯者文學天賦比什么都重要”、“非詩人絕不能譯詩”及“翻譯比起演奏還難”。“與其說我們要了解它，勿寧說我們要感覺到它更恰當些。由于我們把捉住了語言的nuance，那么我們才得以體會到語言的感情。到了這個地步，譯者才有可能把原文的神韻毫無遺憾地發揮出來”[7]。譯者要有良好的個性修養，豐富的知識，卓越的判斷力和高超的技巧。譯者只能通過自身各方面的修養，勇于嘗試，豐富實踐經驗，充分發揮自己個性中潛在的創造力，與原作者的個性達到最佳通融、默契。因此，加強譯者的訓練和在實踐中的磨練并不斷豐富經驗，對譯者的個性修養是十分重要的。

四、結語

傅雷的“神似”論，與王夫之的“取神似于離合間”，可謂是一脈相承。兩者皆為藝術創作中的基本規律與重要指導理論。神似論，除了要求要盡可能貼合原文，在最大限度內我們要保持原文的句法外，還強調了一種有節度的創意性操作，在原文的基礎上加入譯者個性化的飛躍，直指“化境”。傅雷的“神似論”，既是“信、達、雅”的具體訴求，要求更主動地深入原文，并擴大到譯文的美學表現及藝術創新。凡事皆需有神來之筆的天份[9]。譯者要做到“化為己有”，應該不斷豐富實踐與經驗，培養各方面素養，才能最終與原作心靈相通，做到“神會”。

[1]嚴復.天演論譯例言[M]∥劉靖之.翻譯論集.臺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93:1.

[2]傅雷.《高老頭》重譯本序[M]∥劉靖之.翻譯論集.臺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93:69.

[3]羅新璋.翻譯論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1-19.

[4]劉靖之.翻譯論集[M].臺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93:14.

[5]過曉.論“神似”不應與“形似”對舉[J].文藝爭鳴,2010(2):33.

[6]王夫之.古詩評選[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167.

[7]王以鑄.論神韻[J].翻譯通報,1951(5):49-50.

[8]王夫之.姜齋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141.

[9]吳錫得.翻譯空間:論傅雷的“神似”理論[J].編譯論叢,2009(1):10,17.

[10]傅雷.致羅新璋論翻譯書[M]∥劉靖之.翻譯論集.臺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93: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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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8-178X（2012） 04-0074-03

2012-02-17

浙江省社科聯研究項目（2010B40）；2010年浙江省高校優秀青年教師資助計劃項目。

陳穎子(1988-)，女，浙江杭州人，英國巴斯大學碩士，從事翻譯和語言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