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宏香
(長春師范學院《昭明文選》研究所,吉林長春 130032)
略論范曄的逸民觀
邸宏香
(長春師范學院《昭明文選》研究所,吉林長春 130032)
《論語·泰伯》云:“天下有道者見,無道則隱。”《易·上系辭》曰:“君子之道,或出或處。”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有兩種處世方式,即出仕和退隱。隱逸之士自古以來都是一個備受關注的群體,隱逸者因為其清高的外表及高尚的情操往往使人產生崇拜之情。范曄《后漢書》中增設了一批新的類傳傳目,其中包括《逸民列傳》。南朝梁·蕭統也關注到了隱逸之士,在編纂《文選》時選取了范曄的《逸民傳論》。我們試從《文選》所選《逸民傳論》為出發點,結合東漢歷史背景,探析范曄思想中的逸民觀。
《文選》;范曄;逸民
一
逸民,《漢語大詞典》釋為“遁世隱居的人”。《論語·微子》:“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何晏《集解》:“逸民者,節行超逸也。”朱熹注為:“遺逸,無位稱。”何、朱認為逸民是節行超逸即沒有享受俸祿,沒有擔任官職也就是絕意仕進,不求權利財富的人。《漢書·律歷志序》:“周衰官失,孔子陳后王之法,曰:‘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舉逸民,四方之政行矣。’”唐顏師古注曰:“逸民,謂有德而隱處者。”蔣星煜認為顏師古的定義兼有何晏、朱熹之長,較為完善。[1]顏師古給逸民下的定義言外之意是說,無德而隱居者不可以稱之為逸民。但是德行有無不好判斷,后世就把逸民作為隱士的同義詞了,像這樣的同義詞還有很多,如高士、逸士、幽人、高人、處士等等。《后漢書·逸民列傳序》:“光武側席幽人,求之若不及”,也是這樣理解的。
南朝宋范曄所著《后漢書》設《逸民列傳》,成為我國最早為逸民單獨作傳的正史。蕭統對范曄《后漢書》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在編纂《文選》時采用了范曄《后漢書》的五首論贊,開后世文選之書必選史論的先河,《逸民傳論》就是其中一首,可見范曄對逸民的觀點和看法,得到了蕭統的稱贊和認可;從文學角度來看,范曄的史論也屬上乘之作。《文選序》云:“綜緝辭采”;清人王先謙云:“范蔚宗氏后漢書拔起眾家之后,獨至今存。……至于比類精審,屬詞麗密,極才人之能事。”[2]對范曄的文采大為贊揚。
二
東漢王朝自產生到壽終,基本都處在動蕩不安的社會環境當中,故逸民之風盛行是其特定時代背景下的產物。范曄將逸民歸納為六類:“或隱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靜已以鎮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3]701范曄對逸民的這種分類引發了后世學者的深思和探討。
王克奇先生認為范曄的分類“雖頗為精辟,但尚不夠全面。”他根據逸民的動機和表現,進行如下分類:憤世嫉俗,不同政見者;潔身自好,高尚其志者;重生輕名,去危就安者;名為處士,關心政治者;隱居鄉里,待時而出者;閉門著述,成一家之言者;沽名釣譽,待價而沽者。[4]71
趙福海先生認為《逸民列傳》收入逄萌、周黨、王霸、嚴光、梁鴻、高鳳、龐公等十八位隱逸之士。“長往之軌未殊,而感致之數匪一”,導致隱遁的原因和隱逸的目的各不相同。他將范曄的分類進行了概括與總結:隱居求志;回避全道;靜已鎮躁;去危圖安;垢俗動概;疵物激情。其中前兩類為一種,不與現實合作;中間兩類為一種,遠禍全身;后兩類為一種,驕富貴,輕王公。究其實質,遠禍全身當是最主要的隱逸目的。[5]
胡曉明先生對范曄逸民的分類也有自己的看法:求職全道型,即為自我以及自我堅守的理想(道義)而隱居的;遠禍圖安型,即主要從求生避害的意義上而避世的;嫉俗憤世型,即更多為了激濁揚清、教化風俗而退隱的。他認為,這一傳統對于知識人命運的安排,既有身體的,也有精神滿足的;既有積極的,也有消極的;既有大群利益的,也有個人利益的。[6]
《逸民傳論》云:“若薛方、逄萌聘而不肯至,嚴光、周黨、王霸至而不能屈。群方咸遂,志士懷仁,斯固所謂舉逸人則天下歸心者乎?”[3]702諸方之才各遂其志,志士仁人便懷愛人之心。選用隱士則天下歸心。我們認為對于逸民的分類,不妨按照《逸民傳論》簡單分為兩類,即“聘而不肯至者”和“至而不能屈者”。
《文選·逸民傳論》里面所舉的逸民是“各遂其志”者的代表,他們受到了更多的儒學思想的影響。重氣節、重文化、重才學是對他們的評價標準。《逸民傳論》篇首引“《易》稱‘遁之時義大矣哉。’又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是以堯稱則天,而不屈潁陽之高;武盡美矣,終全孤竹之絜。”文章以此為開頭,將許由夷齊作為逸民傳統的開創人物。胡曉明認為:他們正體現了這個傳統最重要的特征,即道德精神的自主。道德之所以自主,恰恰正是由于它以自身為目的,而不是以自身為實現別的目的的手段,道德精神的實現,不以其他條件為自己的條件。所以,道德人格的存在,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他們也體現了這個傳統的文化創造意義,即區別于爭奪與攻取的歷史的另一種可能性:柔退的歷史的可能性(遁之時義大矣)。他們也體現了這個傳統對于知識人存在的意義:區別于權勢之尊的生命尊嚴的意義(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只有當這樣的選擇也成為合法的經典時,文化與知識人才有一種可以依靠的傳統。而后代正是在這三個層面上,全幅展開了隱逸文化的精彩與創意。[6]
三
東漢前期,戰爭不斷。后期又出現“外戚政治”和“宦官掌權”,加上東漢集權專治的程度很深,儒學士大夫這些所謂的儒生順其自然成為了朝廷的玩偶,知識分子所代表的士族階層在朝廷內外地位下降。“兼善天下”的追求不可行,因此他們選擇“獨善其身”,隱居草野。范曄《逸民列傳》中提到的18人,薛方、逄萌、周黨、王霸、嚴光、井丹、梁鴻、高鳳、臺佟生活在東漢前期,其余絕大部分生活在東漢末期,只有矯慎生活在東漢中期。我們可以從中窺視范曄思想中的逸民觀。
(一)尚氣節,重才學
《文選》所收范曄《逸民傳論》中談到的逸民,共同點是氣節高尚、才學淵博的知識分子形象。“寧死不吃嗟來之食”是《逸民列傳》中逸民的共性。向子平“貧無資食,好事者更饋焉,受之取足而反其馀。”無功不受祿,野王二老即禽,嚴光耕于富春山,梁鴻牧豕,臺佟鑿穴為居、采藥自業,矯慎隱遁山谷、因穴為室。他們生活的艱苦毋庸置疑,高尚的氣節使他們在隱居生活中得以安居樂業。
知識分子在這種亂世中,想展示自己,卻沒有展示自己的空間。一心想堅持正義之人,擔心遭受打擊報復,誅滅九族。如果想隨波逐流,與世俗之人沆瀣一氣,那么就會毀了他們高尚的人格和氣節。既不想失去生命,還不想詆毀人格,他們只能選擇歸隱。這是時代對知識分子造成的傷害,懷才不遇的痛苦無法解除,歸隱是最好的選擇。這是一種消極的反抗,同時卻產生了積極的作用。尚氣節、重才學成為范曄看待漢代逸民的一個重要標準,他認為逸民重在“氣節”,他們自愿放棄功名利益,萬貫財富,隱居草野。
(二)大力推崇和表彰逸民
東漢的政治環境是復雜的,因而出現了一批不滿社會現實而任性縱行的逸民,如向長、逢萌、周黨、王霸、嚴光、梁鴻等。他們身情剛直之志,鄙視富貴功名,反感虛名無實,故而頗受范曄贊賞。
首次為逸民立傳,足見范曄對逸民現象的深入研究和探討。在《逸民傳論》中可以看出范曄對逸民的高度贊賞。范曄表彰逸民,將個人的愛憎感情摻雜其中,這與當時的社會環境、政治背景緊密相關。逸民現象并非是社會政治的對立面,如果政治清明,則可達到“舉逸民天下歸心”的效果。由此可見,范曄能夠表達自己的真實性情,吐露自己的心聲。
(三) 儒道思想兼容
東漢是儒家思想統治的極盛時代,儒家經典成為人們立身行事的準則。“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道指的是政治。有道是政治光明,無道則相反。儒家的使命感和責任感讓這些崇尚儒學的逸民們,選擇用“有道”和“無道”來和現實對抗,來調整自己的處事態度。《論語·泰伯》亦云,“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政治清明時,他們選擇批評政治;社會動亂時,他們遠禍全身,隱居草野,不問天下之事。東漢末年,隨著社會政治危機的日益加深,儒家學說的統治地位進一步受到沖擊,處于在野地位的道家思想的傳布也更為廣泛、更趨活躍,并成為勢頭更盛的社會批判思潮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7]
范曄的學術體系主要是儒家學說,兼有道家思想。范曄稱道仁義,崇尚忠信,贊美孝道,頌揚氣節,推崇正直,表彰忠于職守者,批評庸庸碌碌者,這些都是以儒家倫理對東漢時期重要歷史人物進行道德評判。例如,周黨的許多行為可以在儒家的思想范疇內找到一定的依據。其讀《春秋》后受到齊襄公九世不忘復仇的啟迪,便輟講而還,與鄉佐發生械斗,不敵而傷。鄉佐感周黨之義,施以援手,周黨則被鄉佐不計私仇的大義而感動,進而敕身修志,一心向學并且名聲日顯。其間或許又受“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影響,是以建武年間,光武帝劉秀獲悉周黨德才兼備,欲召他為議郎,周黨稱病不仕。道家學說主要提倡“人文主義”,從東漢的角度來講,實質上是一種自然復歸型的人文主義。逸民的歸隱,實質上也是對無所作為的無為之說進行改造。觀周黨一生,沒有身處江湖,心存魏闕的曖昧;沒有沽名釣譽,終南捷徑的虛偽。故道家思想是逸民思想中必不可少的思想因素。
漢代,是儒道兩家思想互絀互化的時期。[4]70自漢武帝“獨尊儒術”后,儒學成為政治上的指導思想,西漢前期和中期,儒道兩家以互絀為主,進入西漢后期,儒道思想的互化融合日見明顯,道家思想對當時士人思想的滲透和影響越來越大,東漢之后,儒道成為士人的“雙修”思想,慢慢發展成一種風尚,這種儒道兼容思想對隱逸高峰的出現影響是巨大的。范曄雖推崇儒學,但并非盲目推崇,體現出儒道思想兼容特點,即儒中有道、道中有儒。
綜上,范曄對逸民極為推崇,故在《后漢書》新增《逸民列傳》,為后世正史所承。蕭統開后世文選之書必選史論的先河,對范曄的文章和觀點大加贊許。《文選》所選《逸民傳論》,確實屬于沉思翰藻之佳作。其論以敘為主,敘議結合,議論精辟,講究詞采,語言精練,音韻和諧,或字奇句偶,或四六排聯,表現了語言特有的韻律美,對于駢文的發展也起到了推動作用,不愧為其自詡的“天下之奇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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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蔣星煜.中國隱士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88:3.
[2]王先謙.后漢書集解·序[M].王氏虛受堂民國四年刻本,1915:4.
[3]蕭統.文選·逸民傳論[M].北京:中華書局,1977.
[4]王克奇.東漢逸民論略[J].齊魯學刊,1992(5).
[5]趙福海.昭明文選譯注[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4:1317.
[6]胡曉明.文選講讀[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180.
[7]王萍.道家思想在東漢中后期的發展[J].東岳論叢,2001(5):79.
A Study on Fan Ye’s Hermit View
DI Hong-xiang
(The Research Center of Zhaoming Princes Literary Selections,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32,China)
In “Analects of Confucius-Tai Bo”,it says that“People should devote themselves to the country when the government runs by general moral principles,whereas people should withdraw from society and live in solitude when the government doesn’t”.In“Yi-Shang Xi Ci”,it says that“the ways to be a man with noble character is to work for the governor or not,depending the situations”.There are two patterns for Chinese ancient intellectuals to conduct themselves in the society.One is “Be official”,and the other is “withdraw from society”.Since the hermits’high-hearted expression and noble sentiment,they have been admired and paid close attention from of old.There is a series of new categories In Fan Ye’s “How Han Shu”,one of which is “Hermits Collected Biographies”.Liang Xiao Tong in the Southern Dynasties also concerned hermits.In his “Wen Xuan”,he added Fan Ye’s “Hermits Collected Biographies”in it.Taking this as a starting point and referring to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we will analyze the hermits view in Fan Ye’s Thoughts.
“:WenXuan”;Fan Ye;hermit
I206.2
A
1008-178X(2012)11-0036-03
2012-08-19
吉林省教育廳“十二五”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吉教科文合字[2011]第161號);
邸宏香(1977-),女,遼寧蓋州人,長春師范學院《昭明文選》研究所副教授,從事音韻學、訓詁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