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芹芹
期待可能性對我國犯罪構成的影響
劉芹芹
期待可能性在大陸法系國家是一項重要的刑法理論,在犯罪構成中起著不容忽視的作用。期待可能性的判斷標準應該是以行為人標準說為依據、以平均人標準說為參考的折中說。作為認定犯罪的消極要件,期待可能性可以與我國現行的犯罪構成要件共同存在,一起構成新的犯罪構成體系。
期待可能性;阻卻責任事由;犯罪構成
期待可能性理論肇始于德國,后來被引入日本,隨后在大陸法系國家得到蓬勃發展。我國理論上對期待可能性雖有所探討,但在立法、司法方面卻少有體現。本文從期待可能性在犯罪構成中的地位著筆論述,并結合我國的犯罪構成理論,探討期待可能性引入我國刑法的必要性及其在我國刑法中的地位,以期對立法、司法實踐有所幫助。
期待可能性理論源于1897年3月23日德國帝國法院對所謂“癖馬案”的判決。被告人系一馬車夫,受雇駕馭一輛雙轡馬車,期間,被告人發現其中一匹馬經常用尾巴繞韁繩,并用力壓低韁繩,此舉非常危險。被告人多次要求雇主換馬,雇主明確拒絕并且以解雇要挾被告。1896年7月19日,被告人正在駕馭之際,該馬再次繞韁并失去控制,馬向前飛跑將路旁一行人撞致骨折。檢察官以過失傷害罪提起公訴,但原判法院宣告無罪,檢察官向德國帝國法院提起上訴。該法院駁回上訴,其理由是:不能期待被告人不顧自己的職業損失、違反雇主的命令而拒絕使用此馬,因此,被告人不負過失責任。該案在當時引起了德國刑法學者的普遍關注。此后,經過邁耶、弗蘭克、戈登修米特、威爾澤爾等學者的努力探索,“癖馬案”這一個性案例逐步發展成為一種刑法理論——期待可能性。不久,期待可能性理論傳入日本,并被進一步發揚光大,最終成為大陸法系國家重要的刑法理論之一。
一般認為,期待可能性是指根據具體情況,有可能期待行為人不實施違法行為而實施其他合法行為。但筆者更傾向于如下定義:所謂期待可能性,是指當行為人實施了具備構成要件(包括責任能力要素)該當性且違法的行為時,在責任性判斷階段所認定的于異常處境下實施該行為而確有責任能力與違法性認識可能性的行為人選擇適法行為的可能性。[1]因為期待可能性是刑法概念,應從刑法角度對其定義;此外,對期待可能性的定義應結合其產生的犯罪構成理論,而不能僅從文字表層含義進行死搬硬套。
要弄清期待可能性在犯罪構成中的地位,我們有必要先對大陸法系特別是德國的犯罪構成理論做簡要分析。在德國刑法理論中,犯罪成立的條件包括:構成要件的該當性、違法性和有責性。這三部分層層遞進、依次排除,一個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必須經過這三層的過濾。構成要件的該當性,是指行為符合刑法分則某一具體犯罪的構成要件,是指“刑罰法規所規定的個別犯罪的類型”[2]。德國現行通說認為,構成要件的該當性具體包括以下四個要素:一是實行行為;二是行為結果;三是因果關系;四是構成要件故意或過失。只有具備了以上四要素時才能進入違法性階段的審查。違法性是指行為違反了刑法的規定,這里的行為應是經過該當性評價并符合構成要件的行為。大陸法系在違法性的立法上采用的是違法與不違法并列的二元制模式,其中,違法是指符合構成要件,因為構成要件是違法類型;不違法是指刑法上所規定的或者超法規的違法阻卻事由。違法性的評價,主要就是對符合構成要件該當性的行為是否具有阻卻違法事由進行判定。經過構成要件的該當性和違法性評價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還需要考察就犯罪行為對行為人進行非難有無可能性,即所謂有責性的判斷。有責性,又稱非難可能性,是指存在能夠對違法行為人進行道義責難的可能性。責性包括三項因素:一是歸責能力,即辨認和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二是責任罪過,包括責任故意和責任過失,責任故意是指能夠意識到行為符合構成要件以及違法;責任過失是指違反注意義務,因而具有可譴責性;三是期待可能性,即能夠期待行為人作出合法行為、避免犯罪的可能性。有責性是針對行為人存在法定的和超法規的違法阻卻事由而設置的,目的是為了對認定犯罪作最后的限制。可見,期待可能性是有責性的組成部分,在認定行為是否構成犯罪時起著重要的限制作用。首創規范責任論者富蘭克認為,在責任能力、罪過和期待可能性三項并列的內容當中,期待可能性是決定因素。
有關期待可能性范圍的爭議焦點是:違法阻卻事由是否必須有刑法明確規定,超法規的違法阻卻事由在認定犯罪時是否應該予以采納。筆者認為,超法規的違法阻卻事由在認定犯罪時應該予以采納。違法阻卻事由也就是不具備期待可能性,而期待可能性理論背后蘊藏著深厚的理論根基:體現了相對意志自由,為刑事責任提供了哲學依據;關注人性,體現了刑法的人道主義;體現了刑法的謙抑性。如果排除超法規的阻卻責任事由的適用,就會使期待可能性的范圍大大縮小,上述豐富的理論根基的法治效應將得不到應有的發揮,在認定犯罪行為時,有可能降低犯罪的準入標準。此外,違法阻卻事由是紛繁多樣的,即使同一罪名中都會出現多種違法阻卻事由,刑法不可能用有限的條文窮盡無限的違法阻卻事由,這也是法律允許法官擁有自由裁量權的原因之一。因此,為了使期待可能性理論科學應用于司法實踐而又不導致司法穩定性和均衡性的弱化,法律應該認可超法規的阻卻責任事由,同時規定法官適用期待可能性時應遵循的原則。
有關期待可能性的判斷標準,目前,在我國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行為人標準說、平均人標準說、法規范標準說和折中說。行為人標準說認為應當根據行為人做出行為時的具體情形對期待可能性進行判斷;平均人標準說主張判斷行為人有無期待可能性,應以普通人的平均水平為標準;法規范標準說(又稱國家標準說)認為期待可能性的標準應該以國家的法律秩序為基礎,也就是以國家法律期待行為人采取符合法律規定的行為的要求作為標準;折中說認為期待可能性既然是適用于具體案件中具體的人,其標準自然應該以行為人的客觀狀況為重要考量因素,但也應當考慮社會上一般人在同種情況下的行為,這樣才可以保持寬嚴平衡。筆者認為,以行為人標準說為依據,以平均人標準說為參考的折中說最具有合理性。因為該說既不脫離行為人具體的行為狀況,又能引入常態的評價標準。期待可能性設立的初衷就是為了認定有無違法阻卻事由的存在,具體到個案當中,違法阻卻事由會是千差萬別的,因此,在認定行為主體是否構成犯罪時,應該以具體的行為為依據。但此時,我們也不應該忽略平均人的標準,即大多數人在此情況下會如何行為。根據期待可能性的立法目的,對于一個具體的案件,先按照行為人標準判斷是否具有期待可能性,如果結論認為行為人無期待可能性,則行為人應當無罪;如果對行為人有期待可能性,則應進一步考察對平均人是否有期待可能性,只要對平均人無期待可能性,那么也應該認定行為人無期待可能性。
(一)期待可能性理論引入的必要性
首先,期待可能性理論的引入更能體現刑法的人性化。我國古代刑事立法就有“法者緣人情而制,非設罪而陷人也”、“親親相隱不為罪”的倫理指導思想,也是“法不強人所難”古樸思想的真實反映。期待可能性理論也正是體現了法律對一般公民特定情形下行為水準的限定,從人性的角度給予法律上的寬容。正如日本學者大塚仁而言:“期待可能性正是想對在強有力的國家法律規范面前喘息不已的國民的脆弱人性傾注刑法的同情之淚的理論。”[3]刑法的人性體現就在于它不僅可以懲罰犯罪,還要保護包括犯罪人在內的公民的正當權利,特別是適當寬容人性的弱點,達到情、理與法的平衡。
其次,期待可能性理論的引入有利于我國刑法理論的豐富和完善。我國刑法中沒有對期待可能性理論做系統的論述,但是,期待可能性背后蘊含的法理思想在我國刑法中依然可以看到。譬如,我國刑法第20條、21條關于正當防衛和緊急避險不負刑事責任的規定;第28條關于脅從犯應當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的規定;第134條第2款關于強令違章冒險作業罪的規定,只處罰強令者,不處罰發生危害結果的執行者等等。我國刑法理論通說認為,上述條款的主體之所以不負責任或減免處罰是因為他們的行為不具有社會危害性和刑事違法性,或者是社會危害性和刑事違法性較小。筆者認為,上述條款采用期待可能性理論分析更為妥帖,上述法條中主體的意志自由在當時的具體情形下都受到了不正當因素的干擾,這種不正當的因素使行為人的意志自由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促使他們不能做出一般社會人的行為,而不得不做出形式上違法的行為。該行為是行為人在失去相對意志自由的前提下做出的,不具有期待可能性,因而不構成犯罪。
再次,期待可能性理論的引入有利于完善我國的刑事立法。期待可能性作為有責性的組成部分,是認定犯罪構成的最后限制標準,對于減少犯罪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目前,我國刑法只規定了犯罪構成的積極標準,行為符合四要件要求即構成犯罪,而沒有從消極方面對犯罪予以限制,這相當于在一定程度上放寬了犯罪的準入標準。期待可能性理論從消極方面限定犯罪構成,恰恰可以彌補我國刑法定罪模式的缺陷,從而提高犯罪的標準,進一步完善我國有關犯罪構成理論的刑事立法。
(二)期待可能性理論在我國刑法中的地位
期待可能性是建立在大陸法系“該當性、違法性和有責性”三層遞進式的犯罪構成體系基礎之上的,與我國齊聚式的四要件理論有著根本的區別。將期待可能性理論引入我國刑法應該注意該理論的介入和銜接,其中,最關鍵的是期待可能性理論引入后的地位問題。目前,國內大致有以下觀點:1.罪過要素說。主張將期待可能性理論置于罪過的理論中研究,不具有期待可能性阻卻罪過而無責任。2.第四要素說。主張將期待可能性理論置于刑事責任理論中研究,作為歸責的第四個要素。3.第三要素說。該說實際上是對日本刑法學說中的獨立要素說表示贊同。4.責任能力構成要素說。主張在特殊情況下,如果行為時無期待可能性或期待可能性減弱,則行為人的刑事責任能力也相應地喪失或減少。[4]筆者認為,期待可能性理論不應該劃入我國刑法犯罪構成的某一要件中,因為我國犯罪構成要件與大陸法系國家的犯罪構成要件建立的理論基礎不同,前者是齊聚式的,沒有產生的先后順序;后者是遞進排除式的,需依次滿足三個條件。二者的邏輯起點和歸屬點不一致,如將期待可能性硬套到我國犯罪構成要件中,勢必產生刑法理論和司法運用上的混亂。期待可能性也不能置于刑事責任理論中研究,大陸法系刑法理論上所說的“責任”,與我國刑法學上“責任”的內涵是不同的,其包括責任能力、責任的故意和過失、期待可能性,比我國刑法中的責任外延要寬,不能將二者混淆。期待可能性源于大陸法系國家的犯罪構成理論,在我國也應該作為犯罪構成要件才是可取的。筆者主張將期待可能性作為犯罪構成的消極因素,獨立于目前的犯罪構成四要件之外,與這四個積極要件一起成為我國的犯罪構成體系。利用經過重構的犯罪構成體系判定一行為是否構成犯罪,首先適用用我國傳統犯罪理論的四個積極要件,行為不符合四要件的即作無罪處理,反之,則進入下一評判階段,用期待可能性做最后過濾,看是否存在責任阻卻事由,不具備期待可能性的認定為無罪,符合期待可能性的認定為犯罪。
雖然期待可能性理論自身存在一些缺陷,但是,經過百余年的發展,該理論在大陸法系國家已被廣泛接受并實際運用到司法實踐中,在認定犯罪時起著巨大的作用。我國刑法深受前蘇聯影響,犯罪構成理論基本照搬蘇聯立法模式,時至今日,不少學者已開始對該理論的合理性持質疑和批評態度。引入期待可能性,可以進一步完善我國現行犯罪構成理論,為認定犯罪建立一個科學具體的適用標準。
[1]劉遠.期待可能性的邏輯含義與司法控制——一個新視角的理論嘗試[J].法學論壇,2008,(3):74.
[2](日)大塚仁.刑法概說(總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110.
[3](日)大塚仁.刑法論集[M].東京:有斐閣,1978.240.
[4]劉德法.論中國借鑒期待可能性理論的路徑[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1):104.
責任編輯:賀春健
D9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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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531(2012)02-0023-02
劉芹芹/山東眾成仁和律師事務所律師,碩士(山東濟南 25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