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璐
(華東政法大學 經濟法學院,上海 200042)
近年來,伴隨著我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對自然資源的破壞也漸入高發期和頻發期,并成為我國經濟持續發展的主要制約因素之一,其負面影響不容忽視。因此,如何確立合理的自然資源損害救濟機制,并以此為前提有效推動對受到破壞自然資源的修復與治理,也成為當前我國環境法及相關法學領域理論研究關注的重點。相對于傳統的損害,自然資源損害是一種較為特殊的損害類型,受到損害的權利結構及損害后果均較為復雜,從不同的角度對其有不同的理解,理論研究中目前對此也并未形成一致的看法。所以,對自然資源損害救濟機制的相關研究,有必要首先對自然資源損害這一基本概念的內涵進行梳理,尤其是對其應有的法學內涵進行理性解讀,以澄清認識,為自然資源損害救濟機制的后續研究奠定理論基礎。
在“自然資源損害”一詞中,“損害”處于核心位置,如何理解損害,成為對自然資源損害概念進行解讀的基本前提。在法學領域的研究中,損害是傳統民法理論尤其是侵權責任法理論研究中的主要概念之一。但究竟對于何謂損害,在其基本內涵及功能的理解上,民法的學者也一直存有不同的看法。在針對損害的相關研究中,民法的學者見仁見智,各自有不同的觀點:“在民法上,損害作為一種事實狀態,就是指因一定的行為或者事件使某人受侵權法保護的權利和利益遭受某種不利益的影響。簡言之,指權益的不利益。……損害事實作為確定責任的一個因素,是侵權責任構成的前提。”①王利明:《民法·侵權行為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37頁。“損害作為一種事實狀態,并非僅僅是民事責任的構成要件,民事主體的任何合法權益遭受的不利益均應謂之損害。”②寧金成、田土成:《民法上之損害研究》,《中國法學》2002年第2期。“所謂侵權法上的損害,又稱損害結果,是指民事主體的權利或受法律保護之利益因受他人侵害而發生的法律上的不利后果。”③車輝、李敏、葉名怡編著:《侵權責任法理論與實務》,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0頁。
顯然,這些觀點有相同之處,即都認為損害是一種事實狀態,是對合法權益的不利益影響,不利益性是損害最為基本的特征。這一點在我國民法的理論研究中是能夠達成一致的,事實上,在國外對損害的相關理論研究中大致持類似觀點。參加編寫美國《第二次侵權法重述》的法學家們認為,損害(injury,damage)是“對法律保護的利益的侵害”;在關于《德國民法典》的學術著作中,損害被定義為“受法律保護的權益遭受到的任何損失”;西班牙有學者認為,損害是指“對一個人的健康、一般福祉和所有權造成的一切不利”;希臘的學者普遍認為,損害指“受法律保護的利益(法益)向不利方向的變化。”④該方面內容可參見王軍:《侵權損害賠償制度比較研究》,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31-32頁。由此可見,損害是相對于合法權益而言的一個概念,對損害自身及救濟途徑的研究必須以確定的權利形態及權利邊界為起點。這一點在民法的侵權責任法領域已經不存在問題,在我國侵權責任法的框架內,一般將損害的類型劃分為人身損害、財產損害、精神損害,并以此為基礎確定損害賠償責任。⑤楊立新:《侵權責任法:條文背后的故事與難題》,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68頁。這實際上反映了我國當前與人身、財產、精神相關民事權益已經得到相關立法的明確確認,具有各自對應的權利形態與清晰的權利邊界。因此,無權利則無損害,對損害的認定及救濟路徑的選擇必須以事先存在清晰完整的相關權利為前提。
除相同之處之外,也不難看出在民法理論研究中對損害的理解也存在明顯分歧,其主要問題在于:損害作為合法權益不利益的一種事實狀態,是否僅能作為構成侵權責任的前提條件。換而言之,侵權責任是否是損害的唯一救濟路徑。筆者認為,不能簡單地僅從侵權責任的角度理解損害,侵權責任也并非損害救濟的唯一路徑。侵權行為固然是導致損害的主要原因,以追究侵權責任的方式對損害進行救濟也行之有效,但除此之外,現實中導致損害出現的原因還有很多,并非完全局限于侵權行為。首先,行政行為可能成為導致損害的成因。政府的征收征用、房屋拆遷等行政行為,與侵權無關,但確實造成了損害。其次,一些法律事實行為也可能成為導致損害的成因。比如見義勇為往往導致行為人人身或財產損害,在現實中比比皆是。第三,一些正常的社會經濟行為也可能成為導致損害的成因。比如采煤作業過程中導致的土地塌陷。還有,一些意外因素或者自然災害也可能成為導致損害的成因,在此不一一舉例說明。因此,損害的核心在于對合法權益的不利益影響,問題的關鍵在于事先是否存在受法律保護的合法權益而并非事后是否構成侵權責任。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損害雖然是侵權責任法框架內的一個基本范疇,但侵權責任只是對損害進行法律救濟的途徑之一,除此之外,對損害還應存在多樣化的救濟方式,不同類型的損害,應選擇不同類型的救濟方式和途徑,這一點對于自然資源損害的研究具有重要理論價值。
綜合前文的分析,所謂自然資源損害,是指民事主體的自然資源權益遭受到的不利益影響。對自然資源損害基本內涵的理解和把握,應立足于三個基本要素:民事主體、自然資源權益、不利益影響。
損害屬于民法的基本范疇,因此,當談及損害,雖然加害的主體和行為的性質有多樣化的可能,對此前文也曾論及,但受害者必然指向民事主體。無論損害結果還是受到損害的合法權益,均歸屬于相關民事主體,這是對損害及救濟路徑進行研究的基本出發點。雖然隨著社會的發展變化,損害的類型日趨多樣化,受到損害的權利結構和結果表現也更加復雜,這只是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相關民事權利形態的多樣化及相關民事權益范圍的拓展,民事主體作為自然資源損害主體這一基本出發點并未發生根本改變。對該問題的強調,對于自然資源損害的理論研究尤為重要。在現行法律框架內,我國絕大多數自然資源屬于國家所有,與此同時,國家也是自然資源的管理者,因此,我國在大多數情況下,國家集自然資源所有者與管理者兩個法律身份于一身,換而言之,既是民事主體也是行政主體。這種局面導致在實踐中,往往混淆自然資源損害以及對國家自然資源行政管理妨害這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行為,加之我國長期以來“官本位”的強勢印象,國家自然資源所有權民事主體的身份往往為行政主體的身份所替代,而且習慣于憑借行政主體的身份處理自然資源損害的情形,在實踐中存在大量“以罰代賠”、“以罰代補”的情況,不僅異化了損害賠償關系的基本邏輯,而且導致國家巨大自然資源合法權益的落空。因此,對于自然資源損害,必須堅持國家及相關主體的民事主體定位,并以此為前提構建相應損害救濟機制,有效維護國家及相關權利主體的合法自然資源權益。
談及自然資源損害,大多數人首先想到的是受到破壞的自然條件或自然因素,如果從法律的意義來說,這實際上是對自然資源損害的誤讀。自然資源的破壞和損失只是外在的表現,或者說只是自然資源損害的載體,自然資源損害的本質在于對自然資源相關合法權益的侵害。這就比如對于一個身體受到傷害的人而言,如何治療身體的創傷是醫生的責任,而法律則關注對其人身權利的保護和救濟,創傷、治療和權利的救濟并非一個層面的問題。同樣,對于自然資源損害而言,其核心問題在于哪些自然資源權益受到了侵害,受到了何種程度的侵害,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而對于自然資源受到何種程度和范圍的破壞、如何治理和修復更具經濟上的合理性和技術上的可行性,則是工程師和經濟學家的任務,與自然資源損害救濟有一定關聯性,但問題的性質存在根本差異。當前,對于自然資源損害及救濟相關的理論研究中,并沒有給予自然資源權益以應有的重視,有為數不少的研究反而更加熱衷于自然資源受到損害的程度與范圍、治理的成本與收益等問題,這不僅偏離了對自然資源損害及救濟研究應有的法學邏輯,也在根本上誤讀了自然資源損害的基本內涵。
另外,需要強調指出的是,在自然資源損害語境下指向的自然資源權益,是指與自然資源相關的民事權利及權利行使所形成的利益,只有以此為前提,才能談及損害及相關救濟,在自然資源損害的理論研究中必須堅持這一基本前提。之所以談及該問題,主要是基于我國自然資源相關民事權利的基本現狀。從自然資源法的傳統來看,十九世紀初期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規范行業經濟關系和專項自然資源利用關系為立法目的、以行業管理和特定類型自然資源管理為主要內容的自然資源立法,對近代乃至當前的自然資源法形成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①肖乾剛:《自然資源法》,法律出版社1992年版,第17頁。在自然資源法領域行政權有著根深蒂固的強勢傳統,我國建國之后長期實行計劃經濟,更是強化了自然資源立法中的行政權傳統。因此,我國的與自然資源相關的民事權利缺乏適宜的出現條件和成長環境,可謂先天不足,雖然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后伴隨著我國各自然資源單行立法的不斷修改完善以及我國《物權法》的出臺,自然資源相關的民事權利建設取得了一定的進展,但依然處于發展完善的過程中。與自然資源民事權利發展不足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自然資源行政權的一枝獨秀,并在理論上及實踐中表現出吸收或吞并自然資源民事權利的趨勢,耳熟能詳的采礦權、探礦權、取水權等權利原本應屬于民事權利的范疇,但相關立法中均以行政許可為表現方式和基本載體,就是該問題最為典型的表現。因此,我國對于當前自然資源損害的救濟,效果并不盡人意,在理論上及實踐中均存在諸多障礙,從根本上來說,與我國自然資源民事權利的不成熟有關。所以,對自然損害的理論研究,必須立足于我國自然資源民事權利的研究,二者之間是“因”和“果”的關系,其中自然資源的民事權利是因,自然資源損害為果。這是對自然資源損害進行研究的基本出發點。
概括而言,和通常的損害類型一樣,自然資源損害的結果也表現為不利益影響,但就不利益影響的具體表現形式來說,自然資源損害與通常的損害類型相比則存在一定的特殊性。自然資源損害不利益影響最為直接表現是因自然資源形態改變或者質量降低而導致對自然資源的破壞,以自然資源的破壞為載體,所形成損失的構成則是比較復雜的。首先,自然資源形態的改變和質量的降低必然導致對其開發利用的影響,不僅降低了自然資源自身的經濟價值,也減少了自然資源的開發利用收益。其次,自然資源形態的改變和質量降低也必然影響到自然資源生態效益的發揮,在一定范圍和程度上降低環境質量。第三,自然資源是人類生存繁衍和發展不可或缺的外部條件,因破壞而導致的自然資源形態改變和質量降低,也必然對人的生存條件產生改變,不僅可能對人體健康產生直接或者間接的影響,而且也會打破并降低人們對適宜環境狀況的期望。因此,對于自然資源損害而言,其不利益影響表現較為復雜,不僅僅局限為一般意義上財產或者人身的損失,而在傳統侵權責任法的框架內,強調對損害“可救濟性”或“可賠償的損害”,因此,對于自然資源損害的研究必須對自然資源損害的不利益影響進行歸納梳理,區分哪些不利益影響是在侵權責任法框架內具有“可救濟性”,哪些不利益影響難以為侵權責任法所兼容從而需要尋求其他救濟途徑,以針對自然資源損害形成完整的救濟途徑。當然,對自然資源不利益影響的歸納和梳理,歸根到底還是取決于自然資源民事權利結構的完善程度。
近些年來,我國資源、能源與環境形勢日趨嚴峻,不僅影響到經濟與社會的可持續發展,而且各地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事件頻發,損害后果往往觸目驚心,令人嘆息。為從法律的角度防范該類事件的蔓延發展,并建立相應救濟機制加強對受害者合法權益的保護,圍繞該類事件損害結果及救濟機制的理論研究近年來備受環境法及相關法律領域學者的關注。但由于出發點及觀察視角的差異,不同的學者在該類研究中所使用的基本概念也有所不同,除“自然資源損害”外,學者們在研究中還提出了“對環境的損害”、“環境損害”、“環境資源損害”、“生態損害”等一系列相關概念,其中又以“環境損害”和“生態損害”這兩個概念在相關研究中使用頻率相對較高,但就概念本身的內涵尤其是二者的相關關系而言,不同的學者也存在不同的看法。
對于環境損害,有學者指出,“不管是環境的原有品質的改變,還是自然環境原有狀態的破壞,其共同的本質是自然環境的不利變化。我們可以把環境的各種不利變化抽象為環境損害。……環境損害是環境法的依據,也是環境法學建立的根據。”①徐祥民、劉衛先:《環境損害:環境法學的邏輯起點》,《現代法學》2010年第4期。對于生態損害,有學者在研究中認為,“生態損害是指人為的活動已經造成或者可能造成人類生存和發展所必須依賴的生態環境的任何組成部分或者其任何多個部分相互作用而構成的整體的物理、化學、生物性能的任何重大退化。”②竺效:《反思松花江水污染事故行政罰款的法律尷尬——以生態損害填補責任為視角》,《法學》2007年第3期。環境損害與生態損害是否具有相同內涵,學者們存在不同的看法,有學者認為二者之間沒有本質差異,可以在相同意義上使用環境損害和生態損害者這兩個概念,并指出“環境資源不論是作為污染物的接納場所,還是人們開發建設行為的作用對象,其本身都是一個損害結果的直接受體,所以不可避免地首先受到影響和破壞,這被稱作是生態損害,或者環境損害,以區別于環境污染和破壞所導致的人身和其他財產損害。”③李摯萍:《論國有環境資源損害的民事救濟》,《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基于該觀點,環境損害和生態損害的共性主要在于與通常人身與財產損失的區別上。但也有學者認為,基于環境與生態系統各自指向范圍的不同,環境損害與生態損害之間存在明顯差異,不能相提并論,“如果某一局部環境沒有構成一個相對獨立的生態系統,即使對它造成損害,也不是生態損害,只是環境損害。……現實中,既存在構成生態損害的環境損害,也存在不構成生態損害的局部環境損害。生態損害是環境損害的一個子集。”④梅宏:《生態損害:風險社會背景下環境法治的問題與思路》,《法學論壇》2010年第6期。
除了國內學者的研究,在國外的相關研究和立法中也有涉及類似的概念,為國內學者研究關注較多較有代表性的主要有歐盟相關立法中的“環境損害”及美國相關立法中的“自然資源損害”。2004年3月歐盟正式通過《預防和補救環境損害的環境責任指令》(《on environmental liability with regard to the prevention and remedying of environmental damage》),該項指令正文的第二條就明確規定了“環境損害”的概念,“環境損害指的是對受保護物種和自然棲息地的損害,此種損害對受保護棲息地或者物種的順利保育狀況的延續或者保持產生了重大不利影響。”“通過對環境損害概念及范圍的界定、標準的評估、預防及補救措施的選擇,責任主體、責任類型、責任形式、訴訟途徑等的詳細規定,歐盟該指令構建了一套環境損害民事責任體制。”⑤蔡守秋、海燕:《也談對環境的損害——歐盟〈預防和補救環境損害的環境責任指令〉的啟示》,《河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5年第3期。美國有關自然資源損害的立法起步較早,從20世紀70年代發展至今,“已形成了由《清潔水法》(CWA)、《綜合環境反應、賠償和責任法》(CERCLA)以及《石油污染法》(OPA)和相關的損害賠償評估規則構成的較為完善的自然資源損害賠償規則體系。”⑥王樹義、劉靜:《美國自然資源損害賠償制度探析》,《法學評論》2009年第1期。該領域的立法主要圍繞確定求償主體、建立公益訴訟、明確自然資源損害賠償范圍、制定評估規則和評估方法等方面展開。
不難看出,無論是在國內學者的研究中,還是在國外相關立法例中,對于“環境損害”、“生態損害”等概念的界定和理解既有區別也有一定相通之處。
從區別的角度來說,這些概念所指向的側重點有所不同。環境損害主要強調環境的客觀狀況、條件發生的不利變化,比較側重于對環境外部形態改變的描述。生態損害則更傾向于環境要素性能的有害變化,相對于環境損害而言,更加側重于對環境內在固有功能喪失的形容。除區別之外,“環境損害”、“生態損害”以及本文所采用的“自然資源損害”等概念也具有明顯的相通之處。即無論采用上述何種概念,都共同指向了自然條件和自然因素受到破壞的結果。
那么既然研究的指向是一致的,為什么對基本概念的采用存在如此的差異,對于自然條件和自然因素受到破壞這一現象的法學研究,在上述諸概念中是否存在相對更優的選擇?這是一個比較復雜的問題。客觀世界是復雜多變的,而理論研究的基本目標則在于試圖從紛繁復雜的社會現象中總結出一定的規律,并指導我們的日常行為,但是“無論一個研究者的觀察多么客觀,他(她)仍然必須選擇什么形式的個體以便利用(或者“從中觀察”或者“從中選擇”),使它應用于原始的形式,并且必須選擇它們之間的哪種關系和前提作為研究。理論家必須選擇有希望的個體、模式和簡化形式,研究者必須根據他們的目標來選擇什么樣的問題和尋找什么形式的答案。……由于生活的復雜性,選擇是不可避免的。同時,無論選擇是否故意的或者是無意,它都不由自主地產生對某些人來說比其他人更有用的知識。這種意義是不可低估的,其中任何復雜的社會科學,無論其觀察多么客觀或者推理多么嚴謹,總是具有價值結構的。”①[澳]休·史卓頓、萊昂內爾·奧查德著:《公共物品、公共企業和公共選擇——對政府功能的批評與反批評的理論紛爭》,經濟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04頁。這就是選擇性(Selectivity)的問題,在理論研究中,首先必須要對研究所涉及的基本概念進行界定,這是在研究伊始相對較為困難的問題,因為基本概念是理論研究邏輯推衍和制度構建的起點,這就要求對基本概念的選擇必須能夠滿足研究的需要,即便對于同一研究對象,理論研究的出發點不同,得出的結論也往往大相徑庭。因此,在理論研究中對于基本概念的選擇和確定,主要考慮怎么樣能更適合于該項研究的需要,更有利于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案。所以,“我們沒有也不可能預設一個上帝的眼睛來全方位地觀察一類現象,因此,我們必須選擇某個角度,而且這種選擇或多或少地受我們的認知目的的影響。”②沈巋:《平衡論:一種行政法的認知模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5頁。基于上述認識,就有關當前環境法領域圍繞自然因素和自然條件破壞的研究而言,“環境損害”、“生態損害”及“自然資源損害”等概念之間并不存在哪個最優或者更優,對概念的選擇主要取決于研究者自身的研究需要及路徑選擇。
雖然對基本概念的選擇不存在最優或者更優,但是理論研究的基本邏輯和路徑選擇的合理性卻有必要進行進一步探究。當前,在環境法領域圍繞自然條件和自然因素破壞責任及救濟的理論研究較為引人關注,相關的研究成果也為數不少,但其中也存在較為明顯的問題。從當前對該問題的相關研究成果來看,該類研究大多將重點置于自然條件或者自然因素受到破壞的程度與范圍、對損害結果的評估(包括評估主體、標準、方法與程序等)、修復費用的構成與來源等方面,除此之外,還會涉及到一些與訴訟有關的問題。當然,這些研究對于受到破壞的自然條件和自然因素在相關責任分配及救濟機制設計方面也具有積極作用。但如果從研究的邏輯構建和路徑選擇的角度來說,上述研究的諸多問題具有較為明顯的環境工程、環境經濟以及環境政策的痕跡和烙印,但惟獨法學的理論背景和意味較為欠缺。前文曾對損害的內涵進行詳盡的梳理,從法學意義上來說,損害不僅僅是指各種各樣現實可見的損失,而主要是指對合法權益的不利益影響。因此,任何涉及損害的研究,必須以相關合法權益尤其是民事權利的研究為前提,但這一點在當前有關環境損害或是生態損害的理論研究中卻少有提及,“權利—損害—救濟”的法律邏輯在在相關研究中難覓其蹤。針對自然條件和自然因素受到破壞的現實,對損害的范圍與程度、損害結果的評估以及修復費用的構成與來源等方面的研究,對于環境或生態損害的責任分配和救濟固然重要,但這些因素都是結果,而在損害的過程中,究竟是何種權利受到了損害、在多大程度上和范圍上受到了損害則是其根本原因所在,如果不對原因進行探究,相關理論研究必然缺乏邏輯上的完整性,研究成果也難產生有力的說服性。
在理論研究中,不同學科之間的相互借鑒非常必要,但不能在借鑒的過程中混同手段與目的的關系。任何專業理論研究都應建立在本學科領域基本范疇和邏輯的基礎之上。如果從1979年《環境保護法(試行)》頒布算起,環境法的理論與實踐在我國已經走過三十余年的歷程,雖然研究成果頗豐,但一個不容否認的現實是,環境法到目前為止在我國仍難入法學研究的主流,有為數不少的傳統法律領域的學者對環境法依然持懷疑甚至排斥的態度。導致這種局面形成的原因非常復雜,但筆者認為其中最為根本的原因在于,在環境法的理論研究中缺乏最基本的法學理論背景和應有的法律邏輯,取而代之的則是大量環境經濟、環境工程、環境政策甚至生態學的內容,研究成果難以為法學界主流所認同。在有關環境或生態損害的理論研究中,只在結果的環節強調范圍與費用的評估與計算,而輕視甚至忽略對相關權利的研究,是在上述問題上一個非常典型的表現。
因此,在針對自然條件與自然因素遭受破壞相關責任與救濟機制的相關研究中,筆者認為采用“自然資源損害”這一基本概念更具合理性,主要基于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首先,在概念表述上與以往同類研究進行區分,在一定程度上擺脫既有思維定勢的影響。“自然資源損害”這一概念在當前國內法學領域的研究中少有提及,前文也曾提及,相關的研究主要是采用“環境損害”或“生態損害”的概念表述,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與“自然資源損害”這一概念非常相似和接近的表述方式,如“環境資源損害”、“自然資源生態損害”等。但以既有的這些概念為起點的相關研究中,研究的思路和模式卻具有明顯的一致性,即都傾向將研究的重點置于結果環節,并著力構建對損害結果程度與范圍、修復成本構成與承擔進行分配的理論模型,盡管不同的學者對具體的分配方案有不同看法,但開展研究的邏輯推進與路徑依賴基本上是相同的。客觀而言,這種結果環節偏重數理計算思維的研究,對于受到破壞自然條件和自然因素的修復和治理具有積極的理論價值和意義,筆者也并不否認該研究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而問題的關鍵在于,該類研究的同質化如此明顯,這就容易給人形成一種思維定勢,即只要談及“環境損害”或“生態損害”,只涉及損害結果的范圍與修復成本的計算問題。這種思維定勢的影響顯然具有明顯的負面效應。一方面,在該思維定勢中,人為地縮小了對于自然條件和自然因素破壞責任與救濟相關研究的范圍,只有結果而沒有原因,忽略了對相關權利的關注和探究,理論研究的結構缺乏明顯的完整性。另一方面,在該思維定勢中,更側重于對數理計算和宏觀政策的梳理和分析,法學理論背景的支撐單薄無力,缺乏理論研究的專業認同。上述無論哪個方面,對于后續的研究者而言都是一種誤導。因此,雖然屬于同類研究,采用“自然資源損害”的概念,首先在概念表述上與以往的同類研究進行區分,作為擺脫既有的思維定勢影響的第一步。當然,概念表述的差異只是一個起點,更多只是一種形式上的表現,根本的區別則應體現在理論研究內在的邏輯推衍與制度構建等方面。
其次,以相關權利的梳理與分析作為自然資源損害及其救濟機制研究的基本前提,構建“權利—損害—救濟”的法律邏輯。從現實的角度來說,環境法在近代出現和發展的起點在于人類在經濟與社會進步過程中對大自然破壞的日趨嚴重,環境污染與生態破壞已危及人類自身的生存及持續發展。但若從法律的視角來看,因大自然破壞對人類自身的威脅實際上體現了對人某些權益的損害,傳統法律領域之所以對基于大自然破壞形成的損害無能為力,其根本原因在于,因大自然破壞所導致損害所指向的權益已超出傳統法律領域所覆蓋的權利譜系,必須有新的法律領域出現并構建與之相應的權利譜系,這是從法學意義的角度考察環境法在近代出現并蓬勃發展的根本原因。因此,無論是對于損害的救濟而言,還是從整個環境法的理論構建來說,權利體系的構建是環境法基礎理論研究所面臨的首要問題。為顯示與傳統法律領域的既有權利譜系的區別,國外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國則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開始,環境法學者曾一度熱衷于“環境權”、“權利的生態化”等概念,并期望以此作為環境法的基本權利范疇構建環境法理論基礎,筆者推測,“環境損害”、“生態損害”等概念的提出應與“環境權”、“權利生態化”的提法有一定的對應關系。但從環境權最初在1970年由日本的兩位律師提出到目前四十余年過去了,環境權的相關理論和實踐并未取得預期進展,尤其是在我國有關環境權的理論研究一直都沒有形成有說服力的解決問題方案,也沒有來自實踐的支持,至于“權利的生態化”則更是一個相對虛化的命題,相關的研究成果中除了大量與生態學有關的內容之外,法學的邏輯和思維難有立足之地。這在很大程度上恐怕也是我國當前“環境損害”、“生態損害”一類研究中對權利避而不談的重要原因之一。當然,這種局面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點則十分確定,即“環境”或“生態”自身在內涵上就具有高度的不確定性,若將其作為權利客體,前提的不確定性必然導致后續的研究舉步維艱。相比較而言,“自然資源”雖與傳統權利客體也存在一定差異,但其內涵和外延相對比較確定,相比之下更適合作為權利客體,使以相關權利為前提對自然資源損害的研究更具可行性和合理性,而以此為基礎對“權利—損害—救濟”法律邏輯的構建,也更易于取得法學領域理論研究的專業認同。
第三,在立足于侵權責任法的同時,豐富損害責任的理論構成,推進損害救濟機制多元化的研究。在傳統法律觀念及現行相關立法中,主要是在侵權責任法的框架內解決損害責任的認定及賠償問題。這主要是因為在傳統的損害類型中,受到不利益影響的權利主要涉及一般的人身權利與財產權利,而且侵害行為也以不法行為為主,而這些因素則是侵權責任法得以構建的基本前提。自然資源損害以相關自然資源權利的不利益為前提,自然資源作為權利客體,其賦存形態的特殊性及自身功能的多樣性必然導致自然資源權利結構的復雜性,既存在一定的人身與財產權益的內容,但也并非一般的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所能完全覆蓋。另外,自然資源損害的行為過程與結果具有明顯的特殊性,與一般的損害類型相比有所不同,這些因素都決定了在侵權責任法的框架內難以全面解決自然資源損害的問題。因此,作為損害的一種,自然資源損害的責任分配及救濟機制構建同樣需要以侵權責任法的理論與實踐為基礎,但與此同時在損害責任及救濟機制上的研究方面也有較大的理論拓展空間。而在當前有關“環境損害”或“生態損害”的相關研究中,則基本上拋開了侵權責任法,人為切斷了損害與侵權責任之間的固有理論關聯,研究缺乏內在的合理性和應有的理論傳承關系。以“自然資源損害”為研究對象,并對損害所涉及的權利結構進行梳理,在明確侵權責任法對于自然資源損害能夠發揮作用范圍的同時,也可以拓展損害責任的理論構成,推進損害救濟機制多元化的研究。而這一點不僅沒有背離民法中損害論的基本邏輯,而且體現了對損害論的理論拓展,因為“由于損害既可因違法行為所致,亦可因合法行為、事實行為和意外事件而生,所以法律上對損害的救濟方法亦應多樣化、體系化。就我國現有立法而言,對違法行為致人損害的救濟制度較為完善,對事實行為致人損害的救濟制度初見端倪,對合法行為和自然事件致人損害的救濟制度則有待研究。”①寧金成、田土成:《民法上之損害研究》,《中國法學》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