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迪強
(大連外國語學院文化傳播學院,遼寧大連 116044)
張宏杰歷史寫作的三個面相:細節·體驗·問題
陳迪強
(大連外國語學院文化傳播學院,遼寧大連 116044)
張宏杰是在新世紀以來興起的通俗歷史寫作大潮中較為獨特的一位。他的歷史寫作介于嚴肅的史學著作與文化散文之間,既具有通俗歷史暢銷書的好看、有趣,又有文化散文的抒情筆調及文化關懷??傮w來看,注重歷史細節的解讀、滲透情感的體驗敘述、關注文化批判的問題意識是其歷史寫作的三個面相。
張宏杰;歷史寫作;細節;體驗;問題;
新世紀以來,中國涌現出通俗歷史寫作的熱潮,從易中天《品三國》的爆紅,到《明朝那些事兒》的熱銷,再到坊間熱鬧的“微歷史”、麻辣歷史、不靠譜兒、玩意兒歷史,蔚為大觀。這可追溯到上世紀末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的熱銷以及隨后史景遷著作的流行。這一大潮還有另外一條脈絡:就是以余秋雨為代表的文化大散文的崛起,王充閭、李存葆、曾紀鑫都是其中翹楚。而“70后”張宏杰是這一大潮中的后起之秀,引起評論界、出版界的廣泛注意。他早期有《千年悖論》(2000),《另一面:歷史人物的另類傳記》(2004),后來有《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2006)、《中國皇帝的五種命運》(2007)、《乾隆皇帝的十張面孔》(2009)、《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2011)。其中《千年悖論》榮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6次印刷,榮獲遼寧文學獎、2006年度華語傳媒大獎散文獎提名。張宏杰的歷史寫作承接了當前通俗歷史暢銷書的運營策略,好看好讀,同時,又展現出不同于一般通俗寫史的“另一面”:具有優秀“文化散文”的抒情筆調和感時憂國的文化情懷。筆者以為,張宏杰的寫作在深奧的歷史研究專著與戲說、麻辣式的大眾歷史之間找到一條較為合理的歷史書寫策略,這無疑對當下日益泡沫化的通俗寫史熱潮帶來一定的啟發意義。本文擬從細節的傳奇化、介入式的體驗敘述、問題意識的宏大敘事三方面勾勒出張宏杰歷史寫作的三個面相。
崇禎十七年(1644)六月二十一日,重慶通遠門外的廣場上,三萬七千名明軍聚集。他們被編成百十個長隊,魚貫前進,到隊伍前的木案處,伸出右手,放在案上。站在木案前的士兵手起刀落,那只手應聲而斷,留在案上,手指還在抖動。血如噴泉一樣從斷臂上噴出。執刀士兵一腳踢開他,喊道:“下一個,快點!”這是明末農民起義軍張獻忠部在處理被俘明軍。六月二十日,張獻忠攻破重慶城。這是他入川之后的第一個大勝仗,全軍上下興高采烈。張獻忠特別指示,雖然明軍曾經頑抗,但八大王此次寬大為懷,俘虜一個不殺,僅剁手為戒。
這些俘虜沒有理由不慶幸。但還有人希圖進一步的僥幸。農民軍明令伸右手,有人卻伸出了左手。一刀下去,左手掉了,然而又被刀刃攔?。骸坝沂?!”
于是兩只手都廢掉了。
這些斷手的士兵被放出城,逃奔各自老家。他們把恐怖像瘟疫一樣傳播到了四川省的各個角落。
這是張宏杰寫明末農民軍首領張獻忠的開頭。看到這里,令人以為是小說或電影劇本的開頭。從“砍手”開始,張宏杰逐層剝開張獻忠帶給蜀地的“劫難”。史書上簡單“城破”、“大殺”,作者用正史、野史、親歷者的記述等相關史料,抽絲剝繭般地呈現出來。他注意到改朝換代時期婦女的大量死亡,注意到一個叫余瑞紫的文人的亡命天涯路,看到一個老婦人烹煮自己的孩子,且烹且哭,只因不想讓別人吃自己的孩子。作者目光如炬,從明末農民起義的興起背景談起,張獻忠作為“捕快”、“邊兵”的生活到“流寇”生涯,從入蜀的“開國者”演化到絕望地、有預謀地屠殺,張宏杰將張獻忠“下界收人”施虐的快感與暴戾寫得觸目驚心。在寫到張獻忠突遭飛來橫箭命歸黃泉之后,作者又補敘了川人在張獻忠之后的災難,饑荒而致的“人吃人”,酷烈更甚的“搖黃”起義軍以及官兵、虎災,的確是“不忍見,不忍聞,不忍言”,“明末四川之難,已足以使人驚心駭目,不忍卒讀?!钡?,這些細節并不是為了聳人耳目、展現暴力的快感,而是滲透了作者人道主義的悲憤。
魯迅在《病后雜談》一文中曾簡單地提及《蜀碧》等書對張獻忠的剝皮記述,說“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里受傷,永不痊愈。”[1]172而張宏杰通過細節鋪排,將那個“不像人世”的“人世”全盤呈現出來。張宏杰曾將歷史比作舊倉庫,進入其中往往會發現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有人說,中國歷史與其說是一個記錄的過程,不如說主要是一個抽毀、遺漏、修改、涂飾和虛構的過程。但是,再高明的修改和涂飾都會留下痕跡,沿著這些痕跡探索,把那些被神化或鬼化的人物復原為人的面孔,這實在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事?!保?]336張宏杰正是想抹去那些修改與涂飾,他常將目光投放在歷史的幽暗之處,于細節中發現一般人看不到的歷史。
張宏杰筆下人物大多擁有大起大落的人生,其中以帝王將相居多。張宏杰說“經歷了皇位而能幸存的是有異稟的人”[3]191,有一些“做穩了皇帝的人”,如坐上龍椅的農民朱元璋,精力旺盛而通曉權力奧秘的朱棣,創造盛世而又奠定衰世的乾隆,都是這樣有“異稟的人”;還有“做了皇帝而不穩的人”,如,急切追求帝王不朽事業而走火入魔的隋煬帝楊廣,“民選”皇帝而被“人民”拋棄的王莽,問題皇帝正德;還有“想做皇帝而不得”的袁世凱;裝神弄鬼、心不在焉的“革命者”洪秀全,沒做皇帝勝似皇帝的女人慈禧。其次是忠臣名相的傳奇人生:以圣人要求自己的曾國藩,想做忠臣孝子而不得的吳三桂和鄭成功,做了忠臣而不受待見的海瑞,其它如青樓女子柳如是、顧眉的浪漫傳奇。這些帝王將相,男男女女,都有著不平凡的經歷,人生悲喜兩重天,充滿了偶然性和悲劇性。無論是成功者還是失敗者,“他們無一不是扭曲的、矛盾的、痛苦的、失敗的、心力交瘁的。這即是人在歷史中的狀況,也是人在文化中的狀況?!保?]356這些人間傳奇本身能引起人的閱讀欲望。
歷史的結果是一定的,但是歷史的過程卻永遠如此神秘,如此讓人著迷。歷史哲學家柯林伍德曾論述了想象力對于歷史學的重要性,他說,凱撒有一天在羅馬,另一天在高盧,但關于這中間的旅行,他們卻什么也沒告訴我們,于是歷史學家便根據“完美的良知”插入、補充了中間的形態:“歷史學權威們告訴了他一個過程的這種或那種形態,卻留下了中間的形態沒有加以描述,于是他就為他自己插進了這些形象。”[5]268張宏杰的歷史寫作用文學的手法填補了從細節到細節之間的空白,而這些補充并不是毫無根據的幻想或臆想,而是一種“先驗的想象”:“這是一種并不包含有任何不為證據所必需的東西,那是一種合法的歷史構造,正是這種活動溝通了我們的權威們告訴我們的東西之間的裂隙,賦給了歷史的敘述或描寫以它的連續性。”[5]273
張宏杰寫歷史正是這種非任意的“合法的歷史想象”,他用細節粘合了枯燥的歷史事件,從而使在過去的時間中曾經可能存在的復雜歷史圖景、色彩、聲音、動作一下子明亮鮮活起來。《隋書·煬帝紀》中關于楊廣的姿容只有兩句:“上美姿儀,少敏慧”,張宏杰將之進行了想象性還原:
書案左手,架著一把名貴的古銅鏡。每當讀書倦了,楊廣就攬起來,和鏡中人對視。一股壓抑不住的英氣破鏡而出,照亮了他的雙眸:從俊朗的眉毛到挺拔的鼻梁,從光滑的皮膚到鮮潤的雙唇,每一根線條都千斟萬酌,每一個細節都經得住推敲。很明顯,這不是隨手捏就而是精心設計的面孔。他百看不厭。
在內心深處,楊廣一直覺得自己有兩個父親:一個是人間的楊堅,另一個是天上的上帝。[6]37
這樣的敘述一下子將讀者帶進楊廣的心理世界,一個自視甚高、欲望熾烈、精力旺盛的年青人走進人們的視線。張宏杰的敘述不是教科書式的大事件、結果及意義的排列,他會發現各種史料中互相抵觸的地方,然后用正常人的心理去推繹,有時就是一些小事情。史書上記載的楊堅去世時摩挲著楊廣的脖子體現出的溫情,楊廣為陳叔寶精心挑選的謚號“煬”字不幸也落到自己頭上,這些小細節都進入作者的視線,雖然這些論述也只是“歷史話語”的一種,一家之言,但推理入情入理,不無啟發性。
這次他在家反省,始終沒考慮出個所以然來,現在似乎明朗了。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陳寧的時候他心里的感覺,是那么清晰、奇妙,他那次多么希望自己的直覺錯了,于是故意沿著錯誤的路往前走,終于斷送了所有美好的東西。陳寧今年多大?二十七、八歲吧,她殺了自己的丈夫,卻能表現出一臉的無辜,而他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明白她是有罪的,但他太想留住她年輕的生命了,因為她的美麗打動了他,于是裝作相信她的證詞,給了她一條生路,直到她再次犯罪。他的上司認為他的錯誤在于輕信罪犯,休假實際上是停職反省,可他自己明白錯在哪里,也許自己根本不適合當警察。
這些論述讓讀者緊隨作者的目光,去探秘、去感慨歷史的無情與吊詭。在給朱元璋的畫像過程中,張宏杰發現了“學大誥”運動、標語口號等對皇帝的造神運動。還看到了作為“女人”有些小家子氣的慈禧。即使是海瑞這樣刻板、復制祖宗之法、不循常、不變舊的無趣人生,作者一路寫來也風生水起、妙趣橫生:在獄中等死時聽到當今皇帝的死訊,不是慶幸,而是吐出食物,終夜大哭,作者分析說海瑞的怒和哀均是真實的。新皇即位,海瑞在首輔徐階的推薦下一路升遷至應天巡撫。可堅持原則的海瑞又得罪了退休的徐階,終被徐階一步步拉下馬。海瑞死后,皇朝給予“國葬”,祭詞之溢美無以復加,一個永恒的道德標桿就這樣立了起來!另外,從飯菜花樣及擺放位置的經年不變,作者看到了袁世凱對秩序和規范的熱愛。他甚至刻意寫到朱棣對掉在袖子上小蟲子的憐憫,來對比他殺戮異己者時的殘忍,揭示人性的卑劣。
諸如此類的細節描寫,不勝凡舉。人物的傳奇性、敘述的節奏感以及善于設疑,所以敘述顯得豐滿、細膩而不油滑。這使得張宏杰的歷史敘述與教科書或史學著作區別開來,它更有趣,更感性。唯有從細節中窺探歷史,歷史才不會流于概念,歷史才會比小說更好看。而在最新的關于曾國藩的著作中,面對坊間大量的相關著作,作者堅信能通過“細節構建一個立體的曾國藩”,寫出他的另一面,因為“細節中的曾國藩,遠比那個永遠正確的‘圣人’更可愛?!保?]2
如果說從小細節窺探大歷史是黃仁宇、史景遷等史學名家以及一切優秀的通俗歷史寫作者的追求的話,“體驗敘述”則是張宏杰的歷史寫作最為明顯的特征。
對持客觀歷史主義的人來講,歷史是客觀的,史家的秉筆直書一定能夠還原、達到過去某一時空的真相。而描述這一真相時,史家是不能有絲毫的主觀情感、欲望及意志的,歷史學家只能讓客觀的事實借自己的手去重現當時的場景。而張宏杰的歷史寫作執意帶著情感、感覺進入歷史場景。他在一切歷史中找到一個恒定的特征和書寫空間,那就是:作為人的歷史以及它的心理圖景。正如小說家莫言的評論:“張宏杰不是從政治、道德或者學術的角度,而僅僅是從人性的角度去接近古人。他不批判也不仰視,他只是報著悲憫之心,替他筆下的人物設身處地,悲歡與共。也僅僅因為此,那些在歷代史書中偉大或者邪惡得光怪陸離的歷史人物被他還原成了可以信賴的人,與以往的描述面貌迥然不同?!保?]2這的確是相當貼切的評價。張宏杰通常帶著情感進入歷史,與歷史人物的心靈溝通,正如其本人所說:“與歷史學家們見怪不怪、毫無感覺比起來,他們有更大的熱情、興趣和濃厚的好奇心,見了什么都要大呼小叫,嘖嘖稱奇。所以他們很容易就打破冰冷史料、艱深論文與普通讀者之間的障礙,把歷史這個本來就極其有意思的科目講得好玩、精彩、有滋有味。”[6]303在另一處說:“我顛覆的是接近歷史的心態。我接近歷史中那些‘鬼’或‘神’時,并沒有心懷恐懼,我堅信他們不過是‘人’”。[2]337
帶著這樣的信念,張宏杰進入歷史人物的內心,考察他們荒誕、扭曲、痛苦的靈魂。當然這并不是一種任意的臆想和捏造,而是基于史料闡釋基礎之上的一種對“歷史世界”的經營。就像余英時論朱熹的歷史世界時說:“我所向往的是盡量根據最可信的證據以重構朱熹的歷史世界,使讀者置身其間,仿佛若見其人在發表種種議論,進行種種活動。由于讀者既已與朱熹處于同一世界之中,則對于他的種種議論和活動便不至于感到完全陌生。”這樣“大致可以勾畫出歷史世界的圖像于依稀仿佛之間”[9]。張宏杰要進入那些作為“人”的歷史人物內心的時候正是要體驗這樣感性的歷史世界。他在處理史料時更多以正常人的感覺出發,按照正常人的思維去判斷,去體驗歷史人物的內心世界,從而勾勒時勢變化給歷史人物帶來的茫然、錯位、扭曲和痛苦。作者正是通過這種體驗構建起他的“感覺世界”。
寫海瑞的忠誠骨鯁,卻四處碰壁,頗為欣賞自己的內閣首輔張居正上臺之后也給他“只宜坐鎮雅俗,不當重煩民事”的斷語。張居正死后,萬歷皇帝起用了72歲的海瑞,因嫌辦事少通融又后悔,遂明升實降為一個閑職,主管紀律檢查,而海瑞仍不顧官場慣習,毫不留情處罰違規者,作者這樣寫道:
其實,海瑞也知道沒有必要做得這樣嚴厲,這樣苛刻。他也知道這樣會招來人們的反感、厭惡、痛恨。
他要的就是人們的反感、厭惡、痛恨。他要讓人們知道,雖然你們把我擠到一個閑職,我一樣能讓你們不舒服!越是老了,越是受人排擠,他的官做得越是毒辣,越是矯刻,越是放肆。這里面,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緒在。[2]163
關于魏忠賢在娶妻生女之后的22歲自宮去當太監,史書的記載頗為簡略:“與群惡少博,不勝,為所苦,恚而自宮。”然而,張宏杰設身處地寫出魏四“為所苦”心境:
魏四的猶豫、彷徨、輾轉反側、心亂如麻是可以想象的。這是欲望和欲望的交戰,損失與損失的衡量。實際上,兩邊都是懸崖,兩邊都是火坑,兩邊都是地獄。是閹掉基本能力,還是閹掉一生僅有的一點希望?[2]171
作為一個“正常人”做出如此抉擇,的確需要勇氣。即使做出抉擇,自宮之后也有著重重困難等著他。作者從魏四的視角逐步演繹了從魏四到李進忠、魏進忠、魏忠賢、九千歲、九千九百歲的荒誕的發達過程。作者也模擬了魏忠賢登上事業頂點時的感覺:
由社會最底層瞬時升到世界的制高點,他一時有點頭暈目眩。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品嘗這超強的快感?,F在,他對命運的抱怨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瘋狂的感激。俯視自己腳下的蕓蕓眾生。他躊躇滿志,一定要勵精圖治,把這個帝國治理得海晏河清,讓這些百姓蒼生過上幸福的生活。他感覺自己此刻是如此的高大、慈祥、睿智,大手一揮,就會把溫暖灑向四面八方。這才是他,真正的魏忠賢![2]182
這種體驗式的介入歷史人物內心,使他的敘述包含激情,具有文學修辭的功能,人物變得鮮活起來。
有時,作者也會將激情敘述轉變為冷敘述,將激情掩藏在背面,同樣有力量。在寫張獻忠死后的蜀地,作者竟然引用史料寫到了閑庭信步在屋脊上、河灘上的老虎群。這些虎吃人太飽,再遇活人,專以咬死為務,然后揚長而去。作者沒一句議論,但的確是神來之筆?;叭挥辛恕叭烁瘛保硎苤┝Φ摹皹啡ぁ?,借虎寫人,逼真地勾畫出一幅亂世奇景。
如果檢索張宏杰筆下的歷史情境,可以打撈出一個詞:尷尬。“當朱棣手持武器走向皇位的時候,整個明帝國的人民都被推入一種相當尷尬的境地?!保?]121當吳三桂準備拋棄忠臣,茍全孝子投降李自成時,“命運同他開了一次玩笑”,父親遭到拷打,愛妾遭到凌辱。與他相反,鄭成功這個果敢剛毅的海盜之子拋棄孝子準備做南明的忠臣的時候,“命運和鄭成功開了一個徹底的玩笑”,將他推入尷尬的境地,南明滅亡了。而魏四由目不識丁突然一躍為代皇帝批奏折的司禮監秉筆,他的大起大落,無疑也是一個尷尬的玩笑。王莽登上皇位而“選民”們突然明白這并非自己想要的那一個。張宏杰正是寫出了關鍵人物在特殊時勢下的特殊心理。
作者非常喜好這種心理學或精神分析的推演方式。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弗洛伊德著作流行中國之時正是“70后”張宏杰的黃金時代。這種精神分析的方法幫助作者迅速地進入歷史人物內心最隱秘之處。比如,寫朱棣對順從者有如太陽般溫暖,對反抗者比野獸還兇殘,性格陰鷙,智商奇高,張推理出千古名君和形象工程背后橫亙著巨大的心理陰影:“篡位者的名聲像鞭子一樣鞭策著他成為千古名君”。寫魏忠賢對權力的享受背后深藏著自卑。寫朱元璋農民性格和民粹主義,吳三桂在忠臣孝子皆不能全時的孤注一擲,而海瑞與整個明朝官場嘔氣的偏執心理。
但是,這種心理分析方法有時也顯現出弊端。比如用心理學的氣質類型來給歷史人物定性就顯得似是而非。將一個人劃為一種類型,他一生所有情感和人生都放在這個框里,他的行事一定是這樣,而非那樣,尤其作為結論性的推定卻顯得牽強。張獻忠是反社會型人格,朱元璋具有施虐狂傾向、魏忠賢是外向多血質,海瑞患有強迫-強制型人格障礙,等等。這些結論式的全稱判斷過于武斷,阻礙了閱讀的快感,也容易遮蔽掉人性的復雜性。最極端的例子就是《朱元璋:心理咨詢記錄》一文,作者竟然扮演醫療組成員,請來精神分析大師弗洛姆和霍爾奈來給朱元璋坐診,幾乎流于戲說的俗套。不過,在最近兩年出版的《乾隆皇帝的十張面孔》及《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兩書中作者明顯減少了這樣劃分氣質類型的敘述。
在二戰烽火連天的時刻,法國年鑒學派的奠基者馬克·布洛赫(1886-1944)開始寫作《為歷史學辯護》一書,作者開篇就提出:歷史學有什么用?在他看來,由今知古,由古知今,帶著問題進入歷史是歷史學家的責任,研究歷史是為了今天的生存。這種以史為鑒的問題史學在中外史學著作中都可找到影子。同時代的克羅齊更是宣稱:一切真正的歷史都是當代史??铝治榈抡J為:“一切歷史,都是在歷史學家自己的心靈中重演過去的思想。”[5]244這些論述都是針對歷史客觀主義的,重視歷史寫作主體的作用?!盀榱岁U明歷史,史學家往往將研究對象與現實掛鉤……只有通過現在才能窺見廣闊的遠景”。“歷史學家審閱的所有畫面中,只有最后一幅才是清晰可辨的,為了重構已消逝的景象,他就必須從已知的景象入手,由今及古地伸出掘土機的鏟子?!保?0]
張宏杰寫歷史無疑是帶著這樣的問題的。他“掘土機的鏟子”伸到中國歷史的深處,帶著現代人的眼光和疑惑,揭開塵封已久的面紗,重構已消逝的景象。梳理朱元璋學“大誥運動”和“土改運動”時,作者一定充滿了無限的感慨。太陽底下無新事。“如同文革一樣,朱元璋也……”的句式成了很顯眼的敘述方式。他反思中國傳統社會的“烏托邦”理想;探討底層階級奴性的形成與統治階級牧民術之間的依存關系。作者通過多個側面勾勒出朱元璋這個善于“結網的蜘蛛”?!拔掖蟛脑捙c朱元璋高度一致”。張宏杰不惜引用他大伯關于移民的話來討論帝國與民眾之間的關系。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可以窺見到傳統專制帝國是如何形成并達到它的頂峰的。
在關于朱元璋如何建立專制秩序的敘述中,我們依稀看到魯迅關于中國人奴性和兩個時代循環論的論述。在作者對集權專制、酷刑、思想控制、忠君的批判中,我們能夠讀到那些沒被寫出的“五四”時代的關鍵詞:民主、自由、人道主義等,這也是上世紀80年代籠罩在中國知識界的“新意識形態”,一套今天被遮蔽已久的啟蒙話語系統,往大處說,是秉承了中國近現代以來自由主義傳統,是典型的宏大敘事和現代性知識。姑且不論專制/民主、暴力/人道、傳統/現代的二元對立的視角考察中國歷史是否有簡化之嫌,這里想指出的是,這種問題視野和學術情懷使他的寫作在通俗、好看之外,還能體現作者更為嚴肅、深刻的文化思考。
為何“法備三千、金聲玉振”,讓后來帝王無比艷羨的洪武王朝最后卻演變成“中國歷史最腐敗的王朝?為何海瑞這樣極端清廉模范的官員卻在大明王朝不受歡迎?為何信奉傳統道德理想的忠臣孝子卻走向它的反面?為何大明擁有最多的忠臣和昏君?為何中日混血的海盜之子鄭成功能夠成為500年來戰勝西方的第一人?這些問題都不是小問題,無一不與中國文化的發展及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
作者有時不惜犧牲敘事的流暢來探討學術問題,有時以中西比較的視角展開。黑格爾、湯因比、孟德斯鳩常常與帝王將相一起出現。比如,在討論張獻忠時作者插入大量篇幅討論中國的農民起義現象,從原因、軍紀、作風到暴行的心理依據。尤其是探討農民起義的“后果”讓人耳目一新:它無非消滅人口,緩解了周期性的人口壓力,造成文明的劣化和專制思維的強化?!稗r民起義的目的,不在于摧垮不合理的制度,而是進行調整和維護那樣的制度。它是一次大修,是一次保養,是一次升級,而不是一次革命和創新?!缤姜z之后新建起來的牢獄,設計得就更為科學合理,抗爆性更強?!边@樣的論述的確讓我們看到了歷史的“另一面”。“人性要比我們所了解的復雜得多”,這是張宏杰經常說的話。他對探討中國人的人性、性格充滿了持久的興趣,明顯承接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國民性批判”的話語系統。
“問題史”視角還讓張宏杰嘗試去解剖歷史話語的形成。比如在敘述乾隆時期的盛世時,作者進行了“盛世”的話語考古學,考察了乾隆時期“盛世”話語的形成及表現。作者認為以平定西北確立新疆為標志,乾隆達到了傳統文化體制內所能達到的盛世高度。同時,他又認為進行統一思想、消滅記憶的文字獄式的“文治”是一場文化浩劫。這里,不僅給我們展現了盛世的形成,還描述了盛世的坍塌。多個線索并進,蕩氣回腸地向我們展示了盛世是如何轉變為衰世的。作者表達了自己的看法:盛世的前奏是衰世,結局往往也是衰世。盛世的出現得益于英明的帝王,是個小概率事件?!耙粋€王朝埋頭開拓進取的過程之中,統治者并不會將盛世掛在嘴上”。這些都充滿了作者對中國歷史的洞察。
與早期的《千年悖論》、《另一面》等著作相比,《乾隆皇帝的十張面孔》、《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明顯收斂了散文的筆調,他更多將議論和學術探討融入到流暢的故事敘述之中,偶爾有一兩句直接的評點,無不精煉獨到。中年人張宏杰明顯從激烈、深情款款走向恬淡平和,“從批判走向了建設”;但是以小見大,對中國歷史文化問題的現代性探索和思考,卻始終未變。的確,歷史的魅力首先在于能夠觸發人們對于往事的興趣,“我們要警惕,不要讓歷史失去詩意”。但是同時,“如果說歷史像橋牌和釣魚一樣,僅僅是一種有趣的消遣,那我們費盡心血來撰寫歷史是否值得呢?”[10]5布洛赫的追問對于今天大眾歷史寫作者來說仍是一個提醒。張宏杰的歷史寫作并不滿足于一種通俗、好玩、勵志的青春歷史讀本,他有更大的探討“問題”的雄心。通過短時段的事件敘述,意在探討長時段的文化問題,透過小細節看到大關懷,這是張宏杰歷史寫作的重要面相。
其實對于大多數普通讀者來說,板著臉孔做考據的歷史著作讓人敬而生畏,而戲說歷史、博人一笑的快餐化讀物也讓人覺得輕浮油滑。如何將文學家的情懷與史學家的嚴謹細致結合起來,做到傳奇而不獵奇、通俗而不媚俗、深情而不煽情,對于今天的通俗歷史來講就難能可貴。正如吳思所說:“大眾歷史首先要好看,然后最好能真實,如果再能有思想性,那就成上品了”[11]。張宏杰的歷史寫作雖然還有不少問題,比如史料的應用,對中國歷史理解的片面性,就是同一本書中也精彩與瑕疵互見,但他每部作品都表現出求新求變的姿態,力求以嚴肅的態度去寫輕松的歷史,有情性而又不失啟發性。在此意義上,我們對張宏杰歷史寫作的走向充滿期待。
[1]魯迅.病后雜談.魯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張宏杰.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3]張宏杰.另一面:歷史人物的另類傳記[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
[4]祝勇.人的歷史.另一面·附錄[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
[5]柯林伍德.歷史的觀念[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
[6]張宏杰.中國皇帝的五種命運[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2009.
[7]張宏杰.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
[8]莫言.當歷史撲面而來[J].當代作家評論,2004(6).
[9]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M].北京:三聯書店,2004:5.
[10]馬克·布洛赫.為歷史學辯護[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11]吳思.“歷史熱”離沸騰還遠[N].北京晨報,2010-02-05.
Three Facets of Zhang Hongjie’s Historical Writing:Details,Experience and Issues
CHEN Di-qiang
(School of Cultural Transmission,Dalian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Dalian,Liaoning 116044)
Zhang Hong-jie is an excellent popular historical writer in the tide of popular historical writing since the turn of the century. As a mix of serious historical writing and cultural prose,his creations are both readable and interesting and loaded with a lyric tone and cultural responsibility.In general,Zhang’s historical writing has three key facets:emphasis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details of historical events,emotional narration based on his imagination and experience,and his concern over cultural criticism.
Zhang Hongjie;historical writing;detail;experience;issue
I 207.425
A
1001-4225(2012)03-0056-06
2011-04-17
陳迪強(1977-),男,湖北襄陽人,文學博士,大連外國語學院文化傳播學院講師。
2012年度遼寧經濟社會發展立項課題(20121slktziwx-41)
李金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