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論新詩

管興平

(長江大學文學院，湖北荊州434023)

廢名論新詩

管興平

(長江大學文學院，湖北荊州434023)

廢名論新詩一直得到人們的關注，也有許多深入研究的成果出現。但是還是要回到關乎新詩本身的幾個關鍵問題:什么是新詩?新詩的標準是什么?什么是好詩?這些問題可以通過廢名論詩獲得初步答案。

廢名;新詩;新詩標準

最近一些年來，學界對廢名關于新詩的論說有著極大的關注，有的學者從文學史(結合三十年代詩壇并與詩歌流向結合)的角度進行研究，有的從廢名詩歌與傳統(古典)的關系以及從他的詩論中顯示出來的現代因素加以分析，還有就是從文學理論的角度對廢名新詩觀的概括和總結，其中包括將之與胡適、聞一多等人詩歌觀念的比較分析，也有對廢名提出的“新詩是自由詩”這一論點對新詩影響的研究等等。①不過，對廢名詩論觀的研究還是要回到幾個關鍵的問題:在廢名的講新詩中，他所認為的什么是新詩?新詩的標準是什么?②什么是好詩?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可以解決廢名的新詩觀念問題并對新詩的根本問題作出回答。本文主要圍繞廢名對新詩的講論來回答這些問題。

一、什么是新詩?

廢名沒有直接明白的回答這個問題。

與一般人認為新詩是白話詩這一說法的區別，廢名認為:“我以為新詩與舊詩的分別尚不在乎白話與不白話，雖然新詩所用的文字應該標明是白話的。舊詩有近乎白話的，然而不能因此就把這些舊詩引為新詩的同調。”［1］(P6)

廢名覺得不應以是否運用白話作為新詩舊詩的區別。“我以為中國的詩的文學，到宋詞為止，內容總有變化，其體裁也剛剛適應其內容，那一些詩人所作的詩都應該算是‘新詩’，而這些新詩我想總稱之曰‘舊詩’，因為他們是運用同一性質的文字。初期提倡白話詩的人，以為舊詩詞當中有許多用了白話，因而把那些詩詞認為白話詩，我以為那是不對的，舊詩詞，即我所稱的‘舊詩’，實在是在一個性質之下運用文字，那頭里的‘白話’是同單音字一樣的功用，這便是我總稱之曰‘舊詩’之故。”［1］(P157)

在詩歌內容上，“新詩的內容則要是詩的，若同舊詩一樣是散文的內容，徒徒用白話來寫，名之曰新詩，反不成其為詩。”［1］(P8)“關于我所謂詩的內容在這里我還想補足一點，舊詩絕句有因一事的觸發當下便成為詩的，這首詩的內容又正是新詩的內容，結果這首舊詩便失卻它的真價值，因為這里容納它不下，好像它應該是嚴裝，而他便裝了。”［1］(P8)

在詩歌的文字運用上，“我們寫的是詩，我們用的文字是散文的文字，就是所謂自由詩。”［1］(P20)“我們的新詩應該是自由詩，只要有詩的內容然后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不怕旁人說我們不是詩了。”［1］(P21)“總之我以為重新考察中國已往的詩文學，是我們今日談白話新詩最要緊的步驟。我們因此可以有根據，因此我們無須張皇，在新詩的途徑上只管抓住韻律的問題不放手，我以為正是張皇心理的表現。我們只是一句話，白話新詩是用散文的文字自由寫詩。所謂散文的文字，便是說新詩里的句子要是散文的句子。”［1］(P29)“至于用韻與不用韻都沒有關系，用韻也要句子是散文句子，不用韻也要句子是散文句子，新詩所用的文字其唯一條件乃是散文的文法，其余的事件只能算是詩人作詩的自由了。”［1］(P32)

現代中蘊含有古代因素。“我又說，胡適之先生所認為反動派溫李的詩，倒有我們今日新詩的趨勢，我的意思不是把李商隱的詩同溫庭筠的詞算作新詩的前例，我只是推想這一派的詩詞存在的根據或者正有我們今日白話新詩發展的根據了。”［1］(P22)“溫詞為向來的人所不能理解，誰知這不被理解的原因，正是他的藝術超乎一般舊詩的表現，即是自由表現，而這自由表現又最遵守了他們一般詩的規矩，溫詞在這個意義上真令我佩服。溫庭筠的詞不能說是情生文文生情的，他是整個的想象，大凡自由的表現，正是表現著一個完全的東西。”［1］(P23)

舊詩作為新詩的參照。這一點對廢名很重要，在他對新詩的講談之中經常引用到舊詩，在舊之中看出新，在舊之中顯示出新，而且這個舊是一個全面、整體，是有著詩之所以為詩的面目和味道的，是有著規范和調子的。從這些來看新詩，當然會看出不同和新詩的“新”來。“我對于新詩能夠有我的一點意見，可以說是從舊詩看來的。我所謂的舊詩，乃指著中國文學史上整個的詩的文學而說。”［1］(P155)

廢名論詩中有沒有西洋詩的對比與參照呢?雖然有些地方順帶提及了關于西洋詩歌批評等問題，廢名論新詩文中涉及西洋詩的地方還是不多。我們要知道廢名大學里學的是英國語言文學。他浸染在西洋文學的情感和氛圍之中，以他對西方詩歌的了解，他就有一個潛在的參照標準在他心里。特別是在新詩是自由詩和詩歌形式這方面，他應該是一西洋詩為參照來認同新詩的。“中國新詩的形式便只有這個一切詩共同的形式，分行。”［1］(P139)

二、新詩的標準是什么?

廢名對前一輩的和同時代的詩人詩歌進行了一些評說，從中可以發現他的關于新詩的標準。

評“胡適之體”:“真是寫得真實自然。”［1］(P15)

評劉半農詩:詩寫的“真實”。［1］(P42)

評新月派:“我總覺得徐志摩那一派的人是虛張聲勢，在白話新詩發展的路上，他們走的是一條岔路。”［1］(P53)

評周作人詩:“周先生的和平與文明的德行，平平實實，疏疏朗朗的寫在這些詩行里了。”“新鮮氣息”，也就“很古”了。［1］(P63)

評康白情詩:“是音樂”，“是天籟”。［1］(P70)“中國的新文學，在自己知道要解放之后，其命脈便在作者依附著修辭立其誠的誠字，新文學便自熱而然的發展開了。”［1］(P77)

評冰心:“表現著作者的個性，而又有詩的普遍性了。”［1］(P94)

“郭沫若的詩是直抒的，詩人的感情碰在所接觸的東西上面。”［1］(P107)我前面說過廢名詩歌受到西洋詩歌顯性和潛在的影響，但是他說“真正的中國新文學，并不一定要受西洋文學的影響的。”［1］(P128)這說明他在確立的不僅是新詩的原則和標準，也在確立中國詩歌的原則和標準。盡管他承認中國新文學受到過西方文學的極大影響，但是他標明出中國新文學的獨立性和獨特性。

與胡適之較勁，極力伸張自己的看法:1．同談元人小令，胡適之說是具體的寫法，廢名說:“其實像這樣的詩正是抽象的寫法，因為它只是調子而已。”［1］(P7)2．說溫李詩詞。“胡適之先生所推崇的白話詩，倒或者與我們今日新散文的一派有一點兒關系。反之，胡適之先生所認為反動派‘溫李’的詩，倒似乎有我們今日新詩的趨勢。”而且還隨性說“李商隱的詩應當是‘曲子縛不住者’，因為他真有詩的內容。溫庭筠的詞簡直走到自由路上去了，在那些詞里表現的東西，確乎是以前的詩所裝不下的。”［1］(P21)3．論康白情詩歌:胡說《草兒》是好的紀游詩，廢名說“中國的白話新詩則不適宜于做紀游詩，這個事實又有關于新詩的發展。”［1］(P71)

與新月派和聞一多等較勁:“《湖畔》里的詩當得起純潔的嘗試了。后來做新詩的人，架子好像很大，其實反而受了一層障礙，因為不免是成心要做新詩，而又一樣的對于詩沒有一個溫故知新的認識，只是望了外國的詩行做依傍，可謂毫無緣故，較之當初康白情寫《草兒》以及湖畔詩社幾個年青人的詩，我以為還稍缺一個誠字，”［1］(P77)“后來新月一派詩人當道，大鬧其格律勾當，乃是新詩的曲折，不明新詩性質之故。我們也就可以說他們對于新詩已經不知不覺的失掉了一個‘誠’字，陷于‘做詩’的氛圍之中。”［1］(P86)“以前有新月派的追求‘商籟體’，出了卞之琳不是以形式而成功是以寫詩的技巧而成功外，可以說是白嚷一頓。”［1］(P139)

對新月派的反對并非廢名一個人這么看，在1930年代，也有人提出:“新月派詩不久又被人厭惡了，甚至有人名之曰‘豆腐干體’，所以現代派詩人出來，主張自由詩，擯棄均律，不以辭害‘意’，這是對新月派詩的反動。”［2］

關于新詩的標準，他還說:“我覺得新詩最好是不要鋪張，寧可刻畫，能夠自然的描繪出來當然最好。”［1］(P127)

三、什么是好詩?

要判斷什么是好詩，必須涉及廢名本人詩歌和主要觀點，也要論及新詩的發展問題。

“新詩要寫得好，一定要有當下完全的詩。”［1］(P91)剎那的感受和新詩的調子把握好，就能形成當下完全的詩。

新詩“因為是散文的文字，同西洋詩的文字一樣，要合乎文法，于是形式確實可以借助于西洋詩的形式寫成好詩的。”［1］(P117)

“新詩要發展下去，首先將靠詩的內容，再靠詩人自己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寫出各合乎詩的文章，這個文章可以吸收許多長處，不妨從古人詩文里取得，不妨從引車賣漿之徒口里取得，又不妨歐化，只要合起來的詩，拆開一句來看仍是自由自在的一句散文。”［1］(P85－86)

論及他自己的詩歌時，他沒有做作，沒有絲毫掩飾他的詩歌就是好詩這一點，尤顯其真。“我的詩是天然的，是偶然的，是整個的不是零星的，不寫而還是詩的。”［1］(P149)“詩是應該訴之于感官的，我的詩太沒有世間的色與香了，這是世人說它難懂之故。若就詩的完全性說，任何人的詩都不及它。”［1］(P149)

在談到馮至的詩時，廢名透露出了他的重要的詩歌觀點。“作者(馮至)是一個詩人，他的思想與中國的文化沒有關系，與西洋的關系也很淺。他是赤裸裸的一個詩人，詩人而又是一個凡人，凡人故不免于投降于生活。詩人故不免于向往于美麗，這樣也便叫做‘心為形役’”。［1］(P142)

廢名還說過:“我現在并不是寫小說，乃是說詩，能得古人心者也。”［3］(P228)那么，與論馮至詩歌相對照，我可以由這一點，替廢名引申一下，解讀新詩也，是得人心者也。造境、寫心，確乎與中國人和文化有關系了。

同樣，這樣的論說也與中國有關。“……平日自己做詩寫小說也總是求與事理想通，要把意思寫得明明白白，……”［3］(P233)

廢名詩歌及詩論經過了七十多年的時間檢驗，越來越得到人們認可。“境界是知性進入悟性高度后的一種審美智慧，這是我國漢詩不同于西方詩品的一種特殊的心靈美學。可惜白話詩自誕生以來就忽視甚至否定詩的這種非口語的功能，因此在白話詩中鮮有這種境界。也許某些上世紀30年代的詩作，境界仍是詩人的追求，特別在廢名的詩中。”［4］鄭敏此言正是對廢名對自己詩歌是好詩的一個論證。

需要補充說明一下的是，在廢名講論新詩之中，有幾個名詞值得注意:“我推想《一顆遭劫的星》便是這樣非意識的寫出來的，寫出來乃能感人了。”［1］(P13)“這首詩(《掐花》)也是信口吟成的，吟成之后我知道成功它有許多下意識。”［1］(P151)

“非意識”、“下意識”是當時的新名詞，也是“現代的”，所以廢名的新詩標準和好詩標準中一定有“現代的”的內涵。

注釋:

①參見姜濤《20世紀30年代的大學課堂與新詩的歷史講述》，《學術月刊》2007年第1期;冷霜《廢名新詩觀念的形成與1930年代中期北平學院詩壇氛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年第6期;高恒文《現代的與古典的》，《文藝理論研究》2006年第6期;張潔宇《論廢名詩歌觀念的“傳統”與“現代”》，《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陳建軍《廢名對胡適新詩理論的反撥與超越》，《長江學術》2009年第4期;吳思敬《新詩:呼喚自由的精神——對廢名“新詩應該是自由詩”的幾點思考》，《文藝研究》2010年第2期。等等

②侯桂新在《廢名對新詩審美標準的追求——以＜談新詩＞為中心》一文中有所論及，但和本文關注點和關注內容有區別。

［1］陳建軍，馮思純．廢名講詩［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2］孫作云．論“現代派”詩［J］．清華周刊，1935年5月15日第43卷第1期．

［3］廢名．論新詩及其他［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4］鄭敏．我對新詩的幾點意見［N］．文藝報，2011－04－22．

I106．2

A

1003-8078(2012)02-0054-03

2012-02-11

10．3969/j．issn．1003-8078．2012．02．19

管興平(1969－)，男，湖北潛江人，長江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 張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