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紅
(湖北工業大學外語學院,湖北武漢430068)
詞語選擇與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文化道德批判
——以魯迅和郭沫若的現代短篇歷史小說中“食物”語詞為例
宋先紅
(湖北工業大學外語學院,湖北武漢430068)
小說敘述中詞語的選擇直接影響讀者對小說人物的評價和對文化道德的認知態度。為了對中國舊的道德文化進行徹底批判,魯迅和郭沫若在其歷史小說寫作中,不約而同地將史書中備受尊崇的帝王圣賢放置在日常生活的宴飲場面中,并頻繁使用食物語詞以及強調食物的特殊功用,暴露出舊的文化道德的虛偽性以及在新的時代語境中的軟弱無力?,F代短篇歷史小說的寫作對文學語言的彰顯作用也正是在原始文本的襯托和作家們有意識的語言運用中體現出來的。
現代短篇歷史小說;詞語選擇;食物語詞;宴飲場景
“反對舊文化,建立新文化”、“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是“五四”新文化的重要主題,也是新文學的重要命題之一。要想建立以“民主與科學”為基礎的新的道德文化,首先是要揭露中國舊的文化和道德的虛偽和過時,所以啟蒙者將“立”新文化道德建立在“破”舊文化道德之上,這不僅反映在作家們現代題材的小說創作之中,如魯迅的《吶喊》,這也同樣反映在中國現代短篇歷史小說的創作之中。魯迅的《補天》、《奔月》、《鑄劍》和郭沫若的《漆園吏游梁》、《柱下吏入關》、《馬克思進文廟》均創作于這個時期,小說具有非常清晰和有力的反傳統、反舊道德、反舊文化的傾向。在他們的歷史小說中有一個共同的、明顯的特征就是將古代的圣賢、英雄放置在日常生活的平臺上進行重新審視,讓我們看到他們的學說在實際生活中的無用和尷尬,從而得出了中國古代文化道德的虛偽性。
魯迅和郭沫若的歷史小說的主人公是女媧、后羿、大禹、伯夷、叔齊、老子、墨子、莊子、孔子、孟子,他們大都能夠在司馬遷的《史記》中出現并得到司馬遷的高度贊揚。其中女媧是人類的創造者,后羿是善于射弈的英雄,大禹是為民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帝王,伯夷、叔齊是為了遵守先王之道、寧肯餓死在首陽山而被司馬遷大加贊揚并成為《史記》列傳中首篇傳主的古代賢士,孔子、孟子、老子、莊子、老子、墨子則是我國古代文化重要組成部分儒、道、墨的創始人或重要代表人物,其人和學說一直受到古代知識分子的尊崇和敬仰。但是在魯迅和郭沫若的歷史小說中,這些古代圣賢都被置于日常生活圖景之中,其道德精神或被懷疑、或被戲謔、或被嘲諷,隨之而來的影響就是他們背后的舊文化都在這些懷疑、戲謔和嘲諷中被批判和被消解。這種后果在很大程度上來自于作家的詞語選擇,尤其是對“食物”語詞的大量運用上。
我們先看看古代文獻中有關以上人物的記錄語言特點。這些古代文獻無一例外地都使用了莊重正式突出道德精神的文言詞匯。
如《淮南子·覽冥訓》中是這樣記載“女媧補天”的: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背方州,抱圓天。
“往古之時”之后的幾個對句非常簡練而有氣勢的寫出了“女媧補天”之前人類可怕和困難的生活環境。而“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等幾句則寫出了女媧補天的果敢和勇猛之姿,以及補天之后的四海和平之態。尤其是“斷”、“立”、“殺”、“濟”、“積”、“止”、“補”、“正”、“平”等動詞把女媧的為濟蒼生不辭辛勞的精神表現得淋漓盡致。
又如《史記·夏本紀》是這樣記載“大禹治水”的:
禹為人敏給克勤;其德不違,其仁可親,其言可信;聲為律,身為度,稱以出;亹亹穆穆,為綱為紀。
禹乃遂與益、后稷奉帝命,命諸侯百姓與人徒以傳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
禹傷先人父鯀功之不成受誅,乃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宮室,致費於溝壑。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左準繩,右規矩,載四時,以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令益予眾庶稻,可種卑濕。命后稷予眾庶難得之食。食少,調有余相給,以均諸侯。禹乃行相地宜所有以貢,及山川之便利。
文章首先就用“禹為人敏給克勤;其德不違,其仁可親,其言可信;聲為律,身為度,稱以出;亹亹穆穆,為綱為紀”對大禹的品德極盡頌贊之詞,而后的事跡只不過是大禹克勤克儉、為民實干精神的支撐材料。這些詞匯首先就將我們帶入家國天下的行事背景之中,定下了莊嚴肅穆的基調。
而《史記·孔子世家》基本就是精選了《論語》中有關孔子“文,行,忠,信”的理念和“恂恂、訚訚如、侃侃如、鞠躬如、翼如、勃如”富于褒義的詞匯來形容孔子日常言行的,其人、其德一覽無余。
將女媧、后羿、孔子等置身于人類、社會、家國等大的背景下,用正式、莊重、簡練的文言寫出這些圣賢英雄的事跡和精神這是人物身份的需要、也是寫作目的的需要。這是所有古代正統知識分子頭腦中有關圣人的形象和語言背景的固定模板。閱讀這些文獻的過程就是由詞語影響聲貌,又由聲貌浸染精神的過程。詞句鏗鏘是外在聲貌,莊嚴肅穆是內在的精神。
在魯迅和郭沫若的歷史小說中,以上人物又是如何被書寫的呢?
首先,人物出場背景大都與“吃飯”有關,小說中充斥了各種各樣的食物語詞。
《奔月》一文共分三個部分,各部分長度大致相同。第一部分由后羿打獵歸來開始。劈頭一句“暮靄籠罩了大宅,鄰屋上都騰起濃黑的炊煙,已經是晚飯時候”將后羿置于一個日常勞動歸來的場景。接著嫦娥的抱怨“又是烏鴉炸醬面,又是烏鴉炸醬面!你去問問去,誰家一年到頭只吃烏鴉肉的炸醬面的?我真不知道走了什么運,竟嫁到這里來,整年的就吃烏鴉的炸醬面!”四個連珠般的“烏鴉炸醬面”將傳說中美貌的嫦娥寫成了一個牢騷滿腹、不滿現狀的怨婦,“低聲”、“惶恐”、“呆呆”、“偷眼”、“嘆息”、“慚愧”使后羿的畏縮懼內的情態一覽無余,全無傳說中的彎弓射日的英雄氣概。第二部分由后羿出門打獵開始。首先是寫他“因為忙,是早就廢止了朝事的”,接著寫他帶上侍女準備的“五個炊餅,五株蔥和一包辣醬”出發的。沒想到打獵途中,他因誤殺別人老母雞,不僅被一老太婆痛罵了一頓,連上述簡單的午飯也充作了賠償金。第三部分寫后羿打獵歸來發現嫦娥失蹤。經過一段忙亂的尋找之后,以后羿要求吃飯結束:“我實在餓極了,還是趕快去做一盤辣子雞,烙五斤餅來,給我吃了好睡覺”。大丈夫英雄末路則已,誰承想竟是一碗烏鴉炸醬面逼走了嫦娥,散盡了射日英雄昔日的光輝。
其它如《理水》中文化山上有關“大禹是人是蟲”的爭論就是在吃飯時進行的,水災考察報告會也是在水利廳盛宴中進行的,各種用木盒包裝的食物也是水災考察的重要收獲之一;《采薇》中不食周粟、窮困饑餓的伯夷叔齊居然以“薇”作原料做出了“薇湯、薇羹、薇醬、清燉薇、原湯燜薇芽、生曬嫩薇葉……”等多種菜式;《漆園吏游梁》中莊子就是為了吃飯的問題才去梁國找惠子的,結果失敗而歸;《孔夫子吃飯》就是關于孔子對顏回嘗“飯”的事情的猜忌,《孟夫子出妻》中孟子關于“出妻”的決定就是在孟夫人服侍他吃早餐時做出的。
在這些歷史小說情節中,所有的背景不僅與日常飲食有關,而且宴飲過程、食物種類被作者用細心、精心、耐心地如“烹小鮮”般地娓娓寫來,整個場景和敘述語氣都處于一種與傳統歷史中家國或廟堂相背離的松散狀態,油煙、庸俗氣自然而生,哪里還有什么莊重、神圣可言?隨著情節的推進和人物形貌的逐漸成形,一種與傳統政治、倫理道德相排斥的離心力蕩然而生。
其次,“食物”類語詞頻繁出現。《奔月》《理水》《采薇》《出關》《漆園吏游梁》《柱下吏入關》《孔夫子吃飯》《孟夫子出妻》中有關食物的詞語分別出現了 42、43、43、20、9、19、19、18 次。孔子雖然說過:“食色,性也”,承認食物是人存在的基礎,但是篇章被大量的有關“食物”的詞語和情節包圍,并且采用日常的白話說出,無異于釜底抽薪,將歷史中的英雄、圣賢徹底世俗化,用他們在世俗生活中的尷尬和困境說明他們學說的無用和在實際生活中不可行性,從而引起讀者對中國古代文化的根基的強烈質疑。胡壯麟在《語篇的銜接與連貫》中也曾說:“只有詞匯的相對集中,才能保證語篇的主題和語義場的取得統一?!笨梢娫~匯的使用與語篇主題之間有相當緊密的關系。所以“食物”類語詞的頻繁使用是導致小說人物的庸俗化的直接原因,也是最后達到顛覆中國古代文化道德的主題意義的直接原因。
在這些小說中不僅頻繁出現飲食場景和食物語詞,而且“食物”類詞語也常常挪作他用。小說中食物語詞作為療饑的功能出現本是題中應有之義,但是它們往往還被派上了其它用途。
(一)食物作為“時間的度量衡” 魯迅《采薇》中有如下句子:
1.約摸有烙十張餅的時候,(叔齊)這才氣急敗壞的跑回來,鼻子凍得通紅,嘴里一陣一陣得噴著白蒸氣。
2.大約過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張大餅的功夫,現狀并無變化,看客也漸漸的走散。
《鑄劍》中:
3.這樣地經過了煮熟一鍋小米的時光,眉間尺早已焦躁得渾身發火,看的人卻仍不見減,還是津津有味似的。
4.約略費去了煮熟三鍋小米的功夫,總算得到一種結果,是:到大廚房去調集了鐵絲勺子,命武士協力撈起來。
我們知道,編年體史書和紀傳體史書在大的方面都是用帝王的年號來表示時間以示正統,如《史記·周本紀》中就用明確的年號指出當時發生的事情:“四十九年,魯隱公即位。五十一年,平王崩。……桓王三年,鄭莊公朝,桓王不理。……二十三年,桓王崩,子莊王佗立。……”小的方面也是用正規的時間度量來表示以示精確??梢哉f,時間是史書記錄以示正統的非常重要的手段,帝皇世系就是在時間鏈上的顯示和記錄。然而,時間在魯迅小說中卻顯得相當含糊,以致多次用“食物”來表示時間。“烙十張餅”和“煮熟一鍋小米”的時間到底有多長?恐怕只有鄉間的普通婦女才知道,而遠庖廚、登廟堂之高的君子是絕對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的。既然連時間都含糊不清,哪里還有精準和正式可言?食物語詞的這種時間功用不僅顯示了英雄、圣賢生活場景的徹底世俗化,也說明了在這樣的時間中發生的事情的細小和模糊,不值得重視和當真,從而在寫作態度和方法上顯示了與正史書寫的完全不同的敘事姿態。
(二)“食物”作為精神產品的報酬 相傳為老子所作的五千言的《道德經》在中國的古代和今天一直被奉為是道家學說的“圣經”而受到尊崇,其價值是無法用錢來衡量的。然而,誰曾想,在魯迅的《出關》中《道德經》竟是老子出關的通行證!而其價值也不過“十五個餑餑”!
5.(關尹喜)一面自己親手從架子上挑出一.包鹽,一包胡麻,十五個餑餑來,裝在一個充公的白布口袋里送給老子作路上的糧食。并且聲明:這是因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優待,假如他年紀輕,餑餑就只能有十個了。
6.“那么,我們再叫他著書?!睅し肯壬吲d了起來:“不過,餑餑真也太費。那時候,我們只要說宗旨已經改為提拔新作家,兩串稿子,給他五個餑餑也足夠了?!?/p>
“我倒怕這種東西,沒有人要看?!睍洆u著手,說:“連五個餑餑的本錢也撈不回?!?/p>
耗費一代又一代人的心血進行研究、并且成為很多人安身立命的基礎的《道德經》差點連“十五個餑餑”也不值,這本身就說明了道家學說作為中國古代文化根基之一的可疑性,在寫作的時代尚且不為人所理解和重視,有必要在兩千年后的今天被奉為至寶嗎?或者說即便《道德經》蘊藏著多么深奧的道理,而世間多的是尹喜和書記這樣的人物,他們真的能“慧眼識珠”嗎?既然如此,那《道德經》的真正價值真的值得重新衡量了!而在時代變換、民族命運攸關的當頭,《道德經》又能在為國、為民的運動中有多少作用呢?所以,老子及其著作在當時真的顯得有點虛幻和無力了。
(三)“食物”作為人存在的體現 在莊子的學說中,生與死本身是沒有界限的,精神也是能夠超越肉體而存在的,所以對莊子信奉者而言,人生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顯示了老莊信奉者對生死問題的曠達與豁然。即使對一般人而言,生命也是極其寶貴的,能死而復生是一件多么令有限的人類珍視和向往的事啊!而對于被莊子“起死”的漢子來說,事情并不是這樣的。當莊子讓他死而復生但不能還給他死時的東西時,他說:“好,你還我一個死罷。要不然,我就要你還我的衣服,傘子和包裹,里面是五十二個圜錢,斤半白糖,二斤南棗……”;在巡警的干預下,莊子好不容易擺脫了漢子的糾纏,但是漢子又揪住巡警不放——“(揪得更緊,)要不然,我不能探親,也不能做人了。二斤南棗,斤半白糖……”。在漢子這樣的普通人眼中,生命居然還不如“衣服、傘子和五十二個圜錢……”他們既然認識不到肉體生命的意義,還談什么精神、道德和國民意識的重生呢?終于,“食物”的功能不僅是生存的基礎,而竟是“做人”的根本了??吹角f子在漢子面前的無力和尷尬,我們意識到莊子本身都不能用他的學說解決漢子“做人”的問題,在內憂外患的今天又如何有解決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大問題的能力呢?
用明確決然的詞語反對舊文化、舊道德那是政論文、思想論文的做法,而不是文學的做法。以魯迅、郭沫若為首的現代歷史小說作家們深諳“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的道理。既然歷史是由語言編織的,何不讓語言自己去做“攻盾”的重任呢?歷史人物不是居廟堂之高嗎?那么就用飲宴場景和食物語詞將他們拉下道德的神壇,將帝王將相直接拉入日常生活場景中,直面飲食男女的現實問題。通過飲食場景的頻繁出現、食物語詞的堆砌、食物功用的改變,作家們用戲謔、夸張、諷刺的手法揭露了中國舊道德文化的虛假面孔、在舊文化道德下圣人們的言行的不一致,從而揭示了舊的道德文化在新的時代面前土崩瓦解的必然性。
通過考察魯迅、郭沫若歷史小說中詞語的選擇與主題表現之間的緊密聯系,我們有理由相信語言選擇對文學創作的重要作用,而現代短篇歷史小說的寫作對文學語言的彰顯作用也正是在原始文本的襯托和作家們有意識的語言運用中體現出來的。
[1]王富仁,柳鳳九.中國現代歷史小說大系(卷一)[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
[2](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97.
[3]胡壯麟.語篇的銜接與連貫[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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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3-8078(2012)02-0088-04
2012-01-26
10.3969/j.issn.1003-8078.2012.02.29
宋先紅(1972-),女,湖北紅安人,湖北工業大學外語學院講師,博士。
湖北省教育廳科技處青年項目,項目編號:Q20101410;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項目編號:2010b147。
責任編輯 張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