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華清
(廣州大學人文學院,廣東廣州,510006)
論章士釗的“三農”思想
郭華清
(廣州大學人文學院,廣東廣州,510006)
民國時期,章士釗針對如何解決中國的“三農”問題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他的重視農業的思想是值得贊賞的,但他提出的解決中國“三農”問題的對策是恢復中國傳統農業模式,完全違背中國農業的正確發展方向——現代農業模式,是不可取的。
章士釗 ;中國 ;“三農”
“三農”問題是指農業、農村、農民問題。中國的“三農”問題在民國的時候非常嚴重,突出表現為農業凋敝、農村落后、農民貧困。當時一些進步的知識分子為試圖解決這個問題而用心思考,提出種種方案。章士釗就是這樣一位知識分子,在中國“三農”問題的意義、中國“三農”問題的根源、解決中國“三農”問題的對策等方面,章士釗都進行了積極的探索,提出了一些獨到的見解,形成了自己的“三農”思想。
農民占全國人口的絕大多數,可以說,這是當時中國的基本國情,也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對中國這個基本國情,章士釗心里很清楚,他曾說:“中國是以農業立國的,人民十分之八九是農民”。[1]然而,這樣一件明朗得不能再明朗的事實,在民國時期,卻被有些人(甚至是很有頭腦的人)忽視了,不知是熟視無睹,還是刻意抹殺。甚至連中國共產黨從事革命,一度也把重點放在城市,放在工人身上。倒是跟章士釗同是湖南農村出生的毛澤東,對農民問題的重要性有足夠的認識。他是中國共產黨內一個真正重視農民問題的人。毛澤東在稍后的幾年里(1926年),曾針對革命黨(國民黨、共產黨)人不重視農民問題的現象大聲疾呼:“農民問題乃國民革命的中心問題,農民不起來參加并擁護國民革命,國民革命不會成功”。但是這個道理,并不是所有的從事革命的人都懂得,事實上仍有相當多的包括共產黨人在內的革命黨人不明白,所以毛澤東感喟不已:“這些道理,一直到現在,即使在革命黨里面,還有許多人不明白。”[2]毛澤東后來取得了成功,是因為他掌握了國情,找對了路子,把革命的中心轉向了農村,緊緊依靠農民。而對農民問題重要性的認識,章士釗在時間上還早于毛澤東。早在1922年章士釗就說:“因歐西各國的人民,大半數是工人,欲實行社會主義自然要從工人著手才可;我們中國人民既有百分之八十五為農人,那么談社會主義的,自然要從農人著手才可,怎么還同歐西一樣的注重工人哩?”[3]15環顧當時中國的輿論和思想界,像章士釗這樣強調中國的問題“要從農人著手”的,寧有幾人?章士釗與毛澤東這兩個湖南人,在20世紀20年代的民國時期,所懷政見差異甚大,但在對中國農民問題的認識上,卻是英雄所見略同。
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最大的社會問題便是軍閥混戰,政局動蕩,杌隉不寧。對此,當時國人從這里那里去尋找根源。章士釗卻別具一格,慧眼獨具,從生計方面去找原因。在他看來,當前在北洋軍閥政府治下,軍閥、政客之所以蓄意搗亂,無非是他們的生計——“飯碗問題”沒有解決。“我們中國各種問題的不能解決,就是‘飯碗問題’沒有解決……現在一般人,都只知道罵軍閥政客,我以為盡可不必罵他們,只要‘飯碗問題’解決了,便沒有其余的事了。”[4]148這跟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何其相似。恩格斯曾說馬克思發現了“一個很明顯而以前完全被人忽視的事實”,“即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就是說首先必須勞動,然后才能爭取統治,從事政治、宗教和哲學等等”。[5]他們都強調:“我們首先應當確定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這個前提就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東西。”[6]章士釗很認同馬克思主義這一觀點,認為“馬克思確說了一句真話”。[4]147他指出,近代以來,尤其是民國以來,社會上存在軍人、官僚、政客等高等游民太多,如果沒有發達的農業,生產出足夠的消費品,提供給這些高等游民,解決他們的生計,這些人就要搗亂。軍閥官僚的興風作浪,都是因為“飯碗”問題。[7]解決“飯碗”問題靠什么?當然靠農業。不僅解決中國的政治問題,就是中國社會生活的改造、中國的富強,都要靠農業。他說:“依公理推來,改造我們中國的社會生活,圖真正的富強,確非注重農業不可,非我個人偏意。”[3]152為什么改造中國的社會生活、圖強求富都要靠農業?這是因為農業在國民經濟中是基礎,農業的狀況直接影響到第二、第三產業。章士釗說:“蓋農不振而興工,徒使地荒而受窮。農工不興而獎商,徒使金融受外人之制。改革中國,須以生計為前提。講究生計,舍農業莫屬”。[8]這樣將農業視為國家經濟發展的前提,將農業的發展視為解決中國社會問題的關鍵,頗具卓識。
章士釗認為農村是中國社會的細胞,改良全體要從改良細胞開始。“改良湖南,第一步須改良農村。”改良農村應該從農村基層單位——村開始,章士釗說:“改良農村方法,兄弟(章自稱——引者)所理想的地方非常之小,頂好以村為單位”,由小而大,推而廣之,村改良好了,“由村而縣而省”[9]146,最后到國。改良農村的根本辦法是村自治,“一村自給自治。一村如此,一縣一省莫不如此,乃農村制推行各省,國乃可治也”[10]。
章士釗這一改造國家必先改良農村、改良農村必先從農村基層單位村①開始的思想,與民國時期村治派的想法可謂不謀而合。民國時期,村治派的重要人物米迪剛在直隸定縣(今河北省定州市)的翟城村實行鄉村自治,就是從基層單位村開始的。后來閻錫山主政的山西省搞的山西村制也受其影響。[11]村治派的另一重要人物王鴻一就說:數千年來中國都以農立國,農村是人民的天然集合體和政治生活單位,“國家根本大政方針在農村,治道之起點亦在農村,則村本政治,乃為真正之全民政治,更可疑乎?”他期望以村落為組織生產、基本行政、文化建設的單位,逐級實行鄉治、縣治,進而達到國治來解決中國的問題。[12]他們這一思想與章士釗極為相似。
“三農”在中國如此重要,然而,1922年章士釗回鄉所接觸到的中國“三農”現狀對他刺激頗大,令他“滄然泣下”。他在自己的家鄉(位于湖南長沙附近的農村)看到的情況是:
一,“農學不講,農事不修,農民顛連困苦”[8]。這是中國農業極端凋敝的表現。
二,“道路是崎嶇不平的,塘是沒有水的,田里的產物沒有加多,山都是沒有開辟的”。這是中國農村極端落后的表現。
三,“中國農民所居的屋子為何如咧?土筑的,茅蓋的,不足以防野獸之捕噬,風雨之打擊,其痛苦可勝舉么?至于所穿所吃的,三餐有,二餐無,雖嚴冬大雪,穿的是幾件破爛的衣服,此與穴居野住,茹毛飲血,試問有何區別?”[13]農民過的“簡直不是人的生活”。這是中國農民極端貧困的表現。
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何在?難道是中國農民的愚蠢和懶惰嗎?章士釗認為不是。他說,中國農民吃苦耐勞,安分守己,是世界上少有的。“中國人很耐得苦很勤勉的,到了晚上,每每在那種蔑壁縫里,射出一線燈光來。挨攏去看,是居民在那里作事,世界上哪里來的這種安分守己的人民?那里來的這種耐苦勤儉的人民”。[7]150“鄉農之生活,幾無(疑為“與”字——引者)原人無異,至其勤苦耐勞,本質之佳,世界無兩”。[9]145這樣勤勞的農民,卻無法保障自己的溫飽,過著不是人的生活,其責任當然在社會。社會又怎樣來承擔這個責任呢?章士釗認為根源在西方“工國”精神的腐蝕。他分析說,“溯自西風東漸,我國人舍其農家淳厚之風,而效工業國偽物質文明之奇技淫巧。人心日益險,道德日益喪。變亂相尋,爭奪無已,使中國趨于淪亡者,恐怕就是此工業國之偽物質文明。”[8]他認為,一向以農立國的中國,近代以來受到歐風美雨的浸潤,沾染了西方工業國“欲多而事繁,明爭以足財”的風氣,崇尚競爭,追求奢侈生活,人心日益變得“貪詐、淫縱、勢利、澆薄”。[14]“四民”(士、農、工、商)之首的“士”就是得此風氣之先者。“士”在章士釗的眼里就是軍人、官僚、政客(包括議員)、讀書人(章士釗有時又將“士”稱為“智、勇、辯、力”,也就是憑智術、勇力、辯才和力氣吃飯的人),這些人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無異高等游民。在傳統的封建社會里,“士”掌握政治,不事生產,靠農工商供養,還不至于造成社會問題,原因是中國崇尚均平,“士”的享用與常人相差不遠,其俸祿也不過是別人為他“代耕”的那一份而已。當今的“士”卻不同了,受到西方工業國奢侈之風的熏陶,身在農業國之中國,享用揮霍卻是現代西方工業國的水平,與中國的經濟狀況太不相稱。自古以來崇奉均平的傳統社會主義因此被打破,原本供“百人共食之食”現在拿來供這“士”一人還不夠,其余九十九人只得餓死。那要餓死的人必然作亂。結果,得供者僅“士”一人,卻引來“相率效尤而作亂者若干人”。
為什么“九十九人之食”可以集中到“士”一人手中供其揮霍?因為這些“士”掌握著社會的權力,可以依恃政權斂財,例如,當兵的可以搶掠、當官的能夠貪污撈錢。他們倚賴的是政權,自以為不偷不搶,合理合法,無傷社會公德,心安理得。手中無權的農工商等一般百姓對此雖心懷不平,卻沒有辦法把他們怎么樣,敢怒不敢言。久而久之,人們麻木了,對這些行為,見怪不怪,習以為常,甚至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這樣,放縱豪滑者無所忌憚,謹厚自持者無力生存,社會成了鼓勵人們毀滅廉恥、爭相為盜的溫床。[15]這些“士”因此成為人們相率效尤的對象。他以家鄉湖南為例,“三家之村,粗識之無,習見其村某甲曾充巡丁當扦手而獲大利,舉不安于村,相與掉臂而集于縣。一縣之中,誦國民教科書上口,習見其縣某甲曾為知事,升團長,甚且掌省務院一司,或領一師而屯巨鎮,子女玉帛恣所取攜,舉不安于鄉,相與掉臂而集于省。”[7]湖南是這樣,其它的地方也是這樣。“北京是個流氓的聚集所,各省的省會,也有許多齷齪政客聚集在那里,只有那鄉間還很干凈,可惜沒有人去管事”。章士釗對于1922年他回家時很多鄉親托他到城里找飯碗這一現象,十分憂慮,大發感慨,認為農村的人,背井離鄉,涌入城市,向往做游民,相率效尤作亂,農村沒人愿意呆,農村的事情沒人愿意管,農業沒人愿意搞,農民沒人愿意當,“三農”不出問題才怪哩!
章士釗首先將中國定位為一個以農立國的“農國”。在他看來,既然是農國,就要有農國的精神。中國的事情,原本是“欲多而事繁,明爭以足財”的“工國”精神搞壞了,那么,對癥下藥,只有相對立的“欲寡而事節,財足而不爭”的“農國”精神可以醫治。章士釗意下的“農國”精神,大致有:清心欲寡、節儉、知足、無為、不爭、消極、賤商、尚均平、尚清靜、自給自足、說禮義、尊名分、嚴器數,等等。與這種“農國”精神相對應的生產模式是小農經濟的生產模式,“吾農國也,其為國主旨,在乎盡地力以自給,商不鬻難得之貨,工不為奇技之巧,一切以質直勤約為尚。治國則言節用,治躬則言節欲,凡義不離乎有節者,近是。”[16]他認為,只有向中國人灌輸和提倡這種“農國”精神,采取這種相關的生產模式,中國“三農”才能有救,中國社會才能有救。
章士釗將農村自治視為改良農村、解決中國“三農”問題的重要手段。其具體實施辦法是:“找一塊小地方,越小越好,將這地方的出產通通計算起來,一年能夠有多少產物,價值多少,以價值作標準,發行一種村券。……這種村券不以金錢為本位,是以物產為本位的,一村的出產由公共保管,設一公共買賣社,除掉要應用的以外,由公家以紙幣收買,以所余的,運到各處去發賣,村里沒有的,到各處買置回來。這村內的人民,各按各人所能作的,分工去作,在應受教育年齡期間內的,要強迫去受教育。在村內的,人人有飯吃,人人有工作,再計算一年的工作量,能作多少,要設法子使他年年推廣,人民的生活程度就要提高。”[7]149-150他把村看成是農村自治的基本單位,在這自治村里面,也允許有工業存在,不過這種工業是在農國精神之下的工業,是“以供給日用不可少之需要”,其“功用不出本土”[17]的“小工廠”。[18]各村自治成功后,由村聯成縣,由縣聯成省,由省聯成國,由此推廣到全國。
章士釗在“農村自治”理念中所設計的“自治村”,基本特征有三:
第一,自給自足。要求物質生產能夠保障本土基本生活的用度就應該滿足,切不可像工業國那樣為謀取利潤和滿足奢侈生活而無節制地生產和爭奪,甚至侵奪殖民地作原材料產地和商品傾銷市場。他說:“夫以農立國者,皆主消極,但求自給。至于以工業立國者,則事事皆積極進行,故恒至生產過剩,競爭市場,推廣殖民地,因此血戰,前后相繼。”[10]159-160
第二,封閉或半封閉式。他說:“我常想中國人如果能夠像往日一樣,關著門過那除盜安良的日子,實在極好。不過現在為時勢所迫,不得不隨世界潮流前進,但我們終不可忘卻本來面目。”[19]
第三,平均主義,即人人過著大致均平的生活,差別很少。他說:“凡國家以其土宜之所出人工之所就,即人口全部謀所配置之。取義在均,使有余不足之差,不甚相遠,而不攫國外之利益以資挹注者,謂之農國。”[20]
章士釗給他的農村自治注入帶有農業文明時代特征的人文精神(即上述“農國”精神),這一點與民國時期村治派的想法頗為相似。民國時期的村治派在設計鄉村自治模式時,盡管引進了中國傳統所無的各種現代制度和組織,但念念不忘以中國傳統的精神為指導,希望在農村恢復中國傳統的人文精神。例如,梁漱溟在鄉村建設的理論中就提出,中國的鄉村建設,“就是建設新禮俗”,而所謂新禮俗,“就是中國固有精神與西洋文化的長處,二者為具體事實的溝通調和”。[21]梁漱溟在這里所講的“中國固有精神”具體內容可能與章士釗所說的“農國”精神有所不同,但都重視在鄉村自治中恢復中國傳統的人文精神,這一點則是相同的。
章士釗在思考中國“三農”問題的原因時,就有感于中國四民中“士”與農工商的脫離,進而認為,以往的政治,包括西方的所謂憲政,都是政、業分離的,即將管理國家與民間的產業打成兩橛,導致“政與業對舉”,“政家從政,業家從業”,[22]195結果產生一個以官為業、舍官而外無事能為的“士”階級,從農工商等生產者中游離出來,成為高等游民,弊端甚多。為此,他提出以政業合一的“業治”取代政業分離的體制,以避免這些弊端。業治的特點是,“惟自食其力者為能與聞政治,同時惟自食其力者不能不與聞政治”,[23]348也就是從政與從業結為一體。章士釗認為,要搞好“業治”,必須做好三件事情:
首先,要在全國范圍內劃分職業,使沒有職業而“徒榨取于民業以為食”的“士”在農工商、教育等職業中選擇并從事一種職業,“做到人人有職業”。②章士釗的意思,最好把“士”等游民弄到農村去從事農業。他的邏輯是,中國動亂的根源既然是“士”等因生計沒有解決而搗亂,那么如果把這些人弄到農村去,將農村搞好,解決了大家的“飯碗”,問題也就解決了。所以,他呼吁:“現在要將北京的流氓趕到各省,各省的趕到鄉間,各人都切實的將各鄉村弄好,自然有飯吃了。“把無產業的游民,一齊送田間去。”為此,他還提出一個士農一體的主張:“士農應連成一氣,達到握筆為士,罷筆為農”。此舉他想得比較簡單,認為“只要各位大人先生回到本鄉指導他們,便可以弄好”,但是看得比較重,甚至認為是改良農村的根本。在談到親友找他介紹到城里謀事做的時候他曾強調說:“飯是人人要吃的,我想我們宜移其眼光,向鄉村去自辟生活之路。此事雖覺行遠,卻是改良的基本。”[24]可見他對此事的重視。
其次,各職業自治團體“在各業公同之范圍內戮力共濟”、通力合作。其辦法就是成立全國性的“各業聯合會議”,處理各業之間的共同事物,協調各業之間的矛盾。[22]196
第三,各職業內部實行自治,不準其它行業或權力機關干涉本行業的內部事物,本行業亦不得干涉其它行業的事務。這可以防止“以無業為業”[24]351的“士”階級不事產業卻魚肉百姓的事情出現。
章士釗提出“以農立國”論、形成“三農”思想是在20世紀20年代。章士釗說:“海通以來,西方之工業化,續續東被,顯焉隱焉,紓焉逕焉,使吾固有之文明,遭其抨擊者,不可枚數。于是東方文化能否長存之一問題,乃起于學士大夫之心胸,而無能自禁”。[25]表達了他強烈的東方文化危機意識。于是,“振興東方文化”成了他的神圣使命。而第一次世界大戰打破了西方世界經濟繁榮的神話,工業國普遍受到沉重的打擊,陷入經濟、政治與文化等危機中,西方出現了種種反思工業化、市場化、批判資本主義的思潮,其中認定西方已經沒落、要求推翻資本主義、甚至反工業化的思想非常強烈。
章士釗的“農國”思想也有現實社會結構的影響。直到抗日戰爭以前,我們的個體農業和手工業經濟還占90%左右,真正現代性工業只有10%左右,也就是說,我們還有90%左右的經濟生活還停留在古代,也就是傳統的小農經濟時代。[26]章士釗本人也看到,“全國之農村組織,大體未壞,重禮講讓之流風余韻,猶自可見,與傳統思想相接之人物,尚未絕跡。”[27]這種大半滯留在古代的農業社會結構,為“農國”思想提供了豐富的營養和深厚的力量,這也是種種以“農國精神”為內核的思潮一再泛起的社會根源。
當時在北洋軍閥的反動統治下,加之受地主階級和帝國主義的剝削以及自然災害的侵襲,中國農業凋敝到了極點。在這種情況下,章士釗提出以農立國論,主張“農業救國”,[8]403號召人們重視農業,發展農業,具有積極意義,其愿望當然是好的,符合當時的社會現實需要。正因如此,他的以農立國論受到社會的關注,產生了較大的影響,章士釗也因此被聘為北京農業大學的校長。但是,章士釗提出的解決中國“三農”問題的對策,與他發展中國農業的良好愿望是背道而馳的。因為,中國農業發展的根本出路在超越傳統農業、培植現代農業,走農業現代化的道路。而從章士釗的農國模式(包括農村自治)來看,“吾農國也,其為國主旨,在乎盡地力以自給,商不鬻難得之貨,工不為奇技之巧”,[28]其反工業化、反市場化、自給自足、封閉、平均主義等特征,完全是傳統農業的模式,與現代農業剛好相反:
章士釗有時也承認:“農國不應妨工,工國不應妨農”,[29]認為工業與農業并不矛盾,兩者不可截然分開,因此他的自治村中也有工業,但那是滿足日用需要的小工業,實際上是在自給自足的農業經濟時代就已存在的家庭手工業和手工作坊式的“工業”,而不是工業化時代的工業。章士釗更多的時候將工業化視為發展農業的對立面,認為工業化使得大量的勞動力離開土地進入工廠,放棄農業生產,嚴重妨害了農業的發展,造成農業的萎縮。“自十八世紀以還,歐洲機械漸興,工業日茂,廠肆并立,農化為工,小資本之生業逐見衰減,人人輕去鄉里,覓食通都,都市生活為之盛漲,一方田畝荒蕪,食料不給,而一方互市海外,生涯暢遂,大地未甚開發之農國,生貨填委,可以少許成品誑取多許,自非食糧,資以活給,稍加造作,旋又往售,生熟出入,利每十倍。因乃本土殷繁,冠冕一世,增造富族,豪侈無倫,如是者百余年,遷流之極,弊不勝言。”[30]因此,在章士釗的心目中,農業救國不能通過工業化、機械化的途徑。他說:“歐戰而后,歐洲各國識者猶競于農業,而今之談改革中國者猶曰非工業不行,胡不思之甚。歐戰之起,工業之毒已完全表現于外,且我國國情,不適工業,又在在可征。必改良農業,乃可以裕生計而困國基,又何待辯。自然改良農業,障礙滋多,非有極大之力量以隨其后,不能成功。所謂力量者即吾等堅強之意志,徹底之覺悟。”原來,要靠“意志”和“覺悟”來振興農業、實現農業救國,這個“意志”和“覺悟”就是上述所謂的“農國”精神。他說:“以余意見,須返本還原,一鏟偽工業國之文明,仍從農業振頓。使人棄虛華而重樸實,除巧偽而崇德信。卒至人人不爭,各安其業。人格道德自臻完善。庶我國農業之文明,可以再睹。”中國農業的根本出路不在工業化、機械化,而在農國精神的振興,章士釗的以農立國論的反工業化色彩很濃。
雖然章士釗有時也強調科學耕種,說過“從前我們中國的農村生活都是枯燥的,現在我們要弄得他不枯燥,非以科學知識去耕種去組織不可”[3]152等諸如此類的話,但他從東方文化的立場出發,更多地將科學視為中國文化出路的障礙,甚至將科學技術稱為“奇技淫巧”,[8]404這口氣明顯含有對科學技術的敵視態度。很難想像,一個對科學技術抱敵視態度的人,會積極運用科學技術去振興農業。
章士釗反對工業立國,反對市場競爭,反對把西方的工商業制度、市場制度以及與此相關的各種制度移植到中國,說:“要知道,歐洲各國是以工業立國的”,“三十年以來,因為和歐化接近了,一般人并將歐洲的制度死死的搬到中國來運用,并不管對于以農業立國的中國,到底適用不適用。”歐游回國后他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基本結論是,“工業者以生產有剩,競爭市場,而至血戰不解也。”[31]強調:“工商尤為海市蜃樓,使人迷亂。”[32]雖然章士釗在農村自治模式里也不否定商品交換與市場,但他一再強調“商不鬻難得之貨”,商品交換與市場被他嚴格限制在一定范圍之內,因此章士釗的自治村中的市場只是小市場,是小農經濟下的市場,與中國封建社會時期出現過的市場是一樣的,根本不是現代農業下的大市場。現代農業要實現產品的生產與經營的市場化,從生產成果到生產手段都普遍商品化、市場化,農業從傳統的自給性質農業轉變為市場交換性質的現代農業。章士釗的自治村里的那個市場,與此根本不可同日而語,與市場化有本質區別。可以說,章士釗的“三農”思想本質上是反市場化的。
他的自治村的自給自足、封閉、平均主義特征,本質上是反市場化、反社會化、反集約化的。自治村的規模很小,是一個“越小越好”的“小地方”,其中的農業、工業、商業組織,都是分散的、孤立的、粗放的、小型的、簡單的,根本不能適應現代農業的發展要求。現代農業要求生產組織與服務社會化,它突破了傳統的產加(工)銷脫節、部門相互割裂、城鄉界限明顯等局限性,通過農業公司、農業合作社帶農戶(家庭農場)等生產組織形式,使農產品的生產、加工、銷售等各環節一體化,農業與工業、商業、金融、科技等不同領域相互融合,城鄉的經濟、社會協調發展,農業產業鏈條大大延伸,農產品市場半徑大為拓展,逐步形成了農業區域化布局、專業化生產、企業化經營、社會化服務、標準化上市的嶄新格局。而章士釗的自治村的自給自足、封閉、平均主義特征與現代農業的社會化、集約化運作方式完全相反。
章士釗提出的“業治”,與西方的基爾特社會主義非常相似,其實質就是政業一體,從業者從政,從政者從業,以避免不事產業的階級特別是寄生的統治階級的出現,這是出于對資本主義政治下的政業分離導致一個不事生產、卻執社會牛耳的“士”階級的厭惡。他認為,這個階級,不創造任何物質財富,卻百倍地消費物質財富,純粹是一個寄生階級,還要作惡搗亂,對社會有害無益。只有對這個階級賦予一個職業(特別是農業),讓他們像農工商那樣創造財富,他們才不至于成為社會的負擔和累贅。因此主張把這些游手好閑的高等游民統統弄到農村去干實際工作,并把它當作解決“三農”問題的一條重要對策。章的這一主張初一聽似乎有道理,但仔細一想,就覺得很幼稚。起碼有幾個問題他無法解決。首先,如何將這些游手好閑慣了的人弄到鄉間,去那里投筆從農?章士釗沒有給出答案。他不是忘記回答,而是根本給不出答案。不要說將別人弄到鄉下去罷筆為農,他自己未必就愿意去;再者,這些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對農事一無所知的人去了農村,如何能將農事做好?另外,理論和史實都證明,社會必須有一幫人專門做行政管理的工作和創造精神財富,這既是社會分工的需要,也是社會維持正常運轉的需要。這就是說,專門的“士”是需要的,像章士釗的業治論一樣完全否定這個階級的職能和作用,是不對的。當然,這一階級人數太多,特別是做行政管理的人數太多,就會造成機構臃腫,人浮于事,加重農工商等生產者的負擔,出現像章士釗所說的政業分離的情況以及由此帶來的諸多弊端。但這已經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注釋:
①這里所指的“村”,都是深植于中國農民心理和習慣之中的社會生活單位——村落。在封建社會,中國的農民往往以家族為紐帶,幾戶、幾十戶聚落而居,在廣大農村形成一個個村落,這個村落往往既是農民生活的基本場所,又是國家政權在農村的最基層,與農民的生活甚至心理和習慣關系極大,可以說是農村的細胞。
②在章士釗看來,“業”,即職業,應該是指產業或實業,做官的或讀書的“士”人,不從事產業或實業,算無業。因此他說:“政客者以無業為業者”,見章士釗:《論業治》,《章士釗全集》(6),第351頁。
[1]章士釗.農村自治——在學術研究會講演[M]//.章士釗全集》(4),文匯出版社,2000:149.(《章士釗全集》以下皆為文匯出版社2000年版.)
[2]毛澤東.國民革命與農民運動[M]//.毛澤東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37.
[3]章士釗.注重農村生活[M]//.章士釗全集:(4).
[4]章士釗.農村自治[M]//.章士釗全集:(4).
[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人民出版社,1972:41.
[6]馬克思,恩格斯.費爾巴哈[M]//.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1972:32.
[7]章士釗.論湘事[M]//.章士釗全集:(4):231.
[8]章士釗.章行嚴在農大之演說詞[M]//.章士釗全集:(4):404.
[9]章士釗.文化運動與農村改良[M]//.章士釗全集:(4):146.
[10]章士釗.在上海暨南大學商科演講歐游之感想[M].章士釗全集:(4):160.
[11]李德芳.民國鄉村自治問題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
[12]李德芳.試論南京國民政府初期的村治派[J].史學月刊,2001,(2):74.
[13]章士釗.求知與自用[N].大公報,1922-1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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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章士釗.論代議制何以不適于中國[M]//.章士釗全集: (4),:168.
[16]章士釗.孫閣漏雍論[M].//章士釗全集:(4):354.
[17]章士釗.農國辨[M]//.章士釗全集:(4):2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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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梁漱溟.鄉村建設理論[M]//.梁漱溟全集:(2):278,山東人民出版社,1990:278.
[22]行嚴.業治論[M]//.章士釗全集:(4):195.
[23]章士釗.論業治[M]//.章士釗全集:(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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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第七屆中央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上的報告[R]//.毛澤東選集:(4),人民出版社,1991:1430.
[27]章士釗.何故農村立國[M]//.章士釗全集:(6):318.
[28]章士釗.孫閣漏雍論[M]//.章士釗全集:(4):354.
[29]章士釗.農國(答董時進)[M]//.章士釗全集:(6):472.
[30]章士釗.農國辨[M]//.章士釗全集:(4):269.
[31]章士釗全集:(4)[M].第148、160.
[32]章士釗.農治翼[M]//.章士釗全集:(5):153.
Zhang Shizhao's Idea on Agriculture, Countryside and Peasant
GUO Hua-qing
(Guangzhou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006, China)
During the ear of Republic of China ,Zhang Shi Zhao put forward his views to how to solve the difficulties of Chinese agriculture ,countryside and peasant. His views were ridiculous ,running counter to modern agriculture.
Zhang Shizhao; China; agriculture, countryside and peasant
K25
A
1008-9128(2012)01-0043-06
2011-06-20
郭華清(1966—),男,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中國近現代史。
[責任編輯 姜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