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光華
(黔南師范學院貴定分院音樂系 貴州黔南 551300)
興象說源流論
卿光華
(黔南師范學院貴定分院音樂系 貴州黔南 551300)
“興象”這個文藝理論概念,是以“興”為特征的“象”,或者說是“文已盡而意有余”為特征的意象。該概念是在鐘嶸的“興味”說的基礎上,經殷磻、高仲武等進一步探討,再經司空圖“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詩論的進一步完善,至宋人嚴羽終將其定論為一個以“識·參·悟”為體系的完備理論。
興象;興味;嚴羽
鐘嶸的“興味”說對我國唐宋以后的詩歌理論產生了深遠影響,特別是唐代一些詩歌評論家,如殷磻的《河岳英靈集》、高仲武的《中興間氣集》等,都是受鐘嶸《詩品》的影響而成書的,他們在劉勰“意象”論的基礎之上,注入了鐘嶸的“文盡意余”的“興味”內涵,進而提出“興象”說。《河岳英靈集序》寫道:
于是攻異端,妄穿鑿,理則不足,言常有余,都無興象,但貴輕艷,雖滿篋笥,將何用之?
這是“興象”在中國文學評論中第一次出現,作者在評論詩歌時多次用到該詞,如評陶翰詩:“既多興象,復備風骨。”;評孟浩然詩說:“無論興象,兼復故實。”;有的地方殷磻是用“興”來簡稱的,如評常建詩:“其旨遠,其興僻,佳句輒來,唯論意表。”;評劉若虛詩:“情幽興遠,思苦語奇。”評賀蘭進明詩:“《行路難》五首,并多新興。”這里的“興”,是和“情幽”、“旨遠”等相聯系的,這和比興的“興”是不同內涵的,而是“興象”之“興”。
殷磻用“興象”來論詩,在當時并不是唯一現象,在他之前,已有人們開始用這樣的理論試著論詩,只是未曾明確提出。如《文鏡秘府論》就有很多關于“興”、“意興”、“情興”的論述,這些實際談的就是“興象”。《南卷·論文意》中則論述到:“凡詩,??若有物色,無意興,雖巧亦無處用之。如‘竹聲先知秋’,此名兼也。”又說:“旨全體貞,潤婉而興深,此其所長也。”這里“興”的內涵,都不是比興的意思。
總而言之,所謂“興象”,即是以“興”為特征的“象”,或者說是“文已盡而意有余”為特征的意象。這里的“象”并不是一般意義的形象,而是一種有“象外”特征的審美意象。唐代的司空圖有“味外之旨”、“象外之象”說,前者其實就是“興”的說明,后者則是“象”的概括,而這兩個方面有機統一在一起,就是所謂“興象”了。宋人梅堯臣曾說“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其意思就是統一要旨。因此,如果說興象論的出現對“意象”的內涵有所豐富和發展,那主要就是“文已盡而意有余”這個具有時代意義的新的理論的明確載入,而這也是我國文學發展至后期所致力的最高審美理想。
我國“興象”文藝理論從其發生發展的全過程來考察,應當是始于鐘嶸,由殷磻將其明確化,再由司空圖進一步深化闡釋,最終由嚴羽完成對其理論體系進行完整架構,嚴羽也就成了該理論的完善者。
鐘嶸“興味”說和殷磻“興象”概念的提出,為最終的“興象”理論奠定了基礎,至唐末司空圖才將“興象”論推進到一個新的美學哲學高度。在他的《二十四詩品》的《與極浦談詩書》中說:
戴容州云:“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談哉!
在此,他借助戴叔倫的“詩家之景”和玄學家“象外”說,提出了“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結合到鐘嶸的“興味”說,即成所謂的“近而不浮,遠而不盡”、“可望而不可及”的那種詩質和詩象的融會貫通。
郭紹虞先生曾這樣評價:“司空圖《詩品》值得注意的地方,不在分別詩的風格,也不在用形似之語說明各種風格,而在用這種韻外之致,味外之旨的標準來論各種風格,于是更覺得這些形似之語,格外超脫,格外空靈,可以使人啟發,使人領悟,卻不會叫人死于句下。”(《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史》上冊第 257頁),這是抓住了《詩品》論詩的這一核心內容闡發的。那么,司空圖“味外之味”作為《詩品》的核心內容,是怎樣具體體現的呢?
在《含蓄》中如是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己,若不堪憂。是有真宰,與之沉浮。如淥滿酒,花時反秋。悠悠空塵,忽忽海漚。淺深聚散,萬取一收。
這里的“不著一字者”,是說語言形式已完全消解于內容情感之中了,所以閱讀者所感受到的只是感人肺腑的情感力量,而語言形式則被人忽視或者輕視。翁方綱《神韻論》說“不著一字,正是為涵蓋萬有”。差為近之。郭紹虞《詩品集解》說:“含蓄則寫難狀之景,仍含不盡之情,也正因以一馭萬,約觀博取,不必羅陳,自覺敦厚”,這些理論都揭示了“味外之旨”的詩論精神。
至于《詩品》核心思想的“象外之象”,也具有非同尋常的重要意義,如果沒有“象外”之妙,也就不可能有“妙外之旨”,它們之間應該是相輔相成的。許印芳《詩品跋》:“比物取象,目擊道存”。楊廷芝《詩品淺解》“指事類形,罕譬而喻”。都肯定了二者之間不可分割的關系。在象外求象,實中有虛;在味外尋味,虛中有實。虛實相生、意象同一,只有這樣的文藝形象才能超越于一般形象而進入“興象”的境界。這正是司空圖重視藝術真實觀的精神所在。
《雄渾》中他如是說: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長風。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持之匪強。來之無窮。
“雄渾”是《二十四詩品》的首篇,其闡釋的正是詩歌創作的根本特征,因而可看做是全書的總綱。孫聯奎曾說:“中間諸品,則皆雄渾之所生,流動之所行也。”(《詩品臆說》附注)楊廷芝也曾說:“《詩品》首以雄渾起,統冒全篇,是無極而太極也。”(《詩品淺解》)“象外”之說通貫于整個《詩品》,是司空圖獨具特色的美學核心思想之一。他在《形容》一篇中說:“俱以大道,妙契同塵,離形得似,庶幾斯人。”《詩品集解》評價說:“形容之妙,貴在離形得似。離形,不求貌同;得似,正由神合。能如是,庶幾為形容高手矣”;他在《沖淡》中說:“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在《詩品淺解》謂:“言若有形似,欲指其狀,即一握手間,已涉跡象,非沖淡矣。”又如在他的《縝密》中:“是有真跡,如不可知”,《淺解》則謂:“是有真跡,不得形似;如不可知,理可微會。”又如在《沈著》曰:“所思不遠、若為平生,海風碧云,夜渚月明。”在《皋解》中說:“蓋必色相俱空,乃見真實不虛。若落于跡象,涉于言詮,則纏聲縛律,不見玲瓏透徹之悟。”綜上,這些理論都是同一主旨,即“離形得似”而求“象外之象”,該學說的提出,實開辟了中國文藝美學的一個新時代。
嚴羽《滄浪詩話》包括詩辨、詩體、詩法、詩評、考證五部分,而論詩的核心觀點集中在《詩辨》一篇,他曾說:“仆之《詩辨》,乃斷千百年公案,誠驚世絕俗之談,至當歸一之論。??是自家實證實悟者,是自家閉門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籬壁、拾人涕唾得來者,李杜復生,不易吾言矣。”(《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由此可知他關于詩歌創作的種種見解,都主要集中在此一篇中。
嚴羽論詩是有嚴密體系的,他首先是為“學詩者”說學習方法,故開篇就說“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在此用一個“識”字來指路。所謂“識”是指:“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因為“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所以,“識”是學習詩歌創作在主體方面應首先具備的一個前提條件。具備“識”這種分析批判、識辨領悟能力,才能到達學習詩歌的主要途徑,即“熟參”:
試取漢魏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晉宋之詩而熟參之,次取南北朝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之詩而熟參之,次取開元天寶諸家之詩而熟參之,次獨取李杜二公之詩而熟參之,又取大歷十才子之詩而熟參之,又取元和之詩而熟參之,又盡取晚唐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又取本朝蘇黃以下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隱者。倘于此而無見焉,則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識,不可救藥,終不悟也。
這里的“熟參”,是將各家詩全都一一“醞釀胸中”之后,去體會、辯識并掌握他稱為“第一義”詩的創作特征和要義。最后,他又提出“識·參·悟”的概念系列,還分析了它們的邏輯關系。“識”是學詩的先決條件,“參”是學詩的基本路徑,“悟”則是學詩的特殊方法。這就是嚴氏詩論的三個層次。對于“悟”,他又稱“妙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之分別。“悟”的具體內容是什么呢?我們可以從如下論述中得到答案:
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詩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究。
在這里,他把“興趣”,通過一系列的比喻講述而最終歸為“言有盡而意無窮”,這正是鐘嶸所說“文盡意余”的“興味”。從后世很多論者著述里可知,宋人取于唐代“興象”說者,都主要在“味外之味”方面下功夫,很少談及“象外之象”。如梅堯臣、蘇軾、黃庭堅、姜夔、曾鞏、迂叟等,都主要在“味外旨”這方面闡釋。嚴羽或許正是受時代審美觀念的影響,方將“興象”改為“興趣”,有時也稱“興致”或“意興”。概而言之,“興趣”即是“興象”,只是它所側重的是在“味外味”方面。嚴羽“妙悟”說即在此,是學詩最終的歸宿。他最終提出“別材別趣”這一精辟見解: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于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讀之反復終篇,不知著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張,殊乖忠厚之風,殆以罵詈為詩。詩而至此,可謂一厄也。
嚴氏“別材別趣”的提出,其根據即在“興趣”,而“興趣”需要有所“悟”,“悟”則需來自“熟參”,“熟參”的前提是必須有“識”,這就構成他詩論的完整獨特的體系。這個體系的最終點即是“別材別趣”,其內容即是“不涉理路,不落言筌”。
要說清唐詩創作的特殊審美本質,對于當時的嚴羽來說,并非易事,他憑借對禪的領悟,借禪喻詩,將學詩喻如佛子參禪,須進行一番艱苦修煉,故提出“熟參”。這里的“參”,即是當時人們論詩的一個常用語,如韓駒《贈趙伯魚》說:“未悟且遍參諸方”;曾幾《讀呂居仁舊詩有懷》說“學詩如參禪”;葛天民《寄楊誠齋》說:“參禪學詩無兩法”;龔相《學詩詩》說“學詩渾似學參禪,語可安排意莫傳。”楊萬里《書王右丞詩后》“忽夢少陵談句法,功參庾信謁陰鏗”,都是嚴羽論詩中的所謂“熟參”,即通過精研體悟、去偽存真而心領神會,即所謂“非關書”而又要“多讀書”。學詩者既要注重“識”這“第一義”之詩,又要“悟”第一義詩中的“興趣”。而第一義詩之妙處亦即在“興趣”。
關于“妙悟”,也是嚴氏從禪學中提煉出來的主要論詩概念之一,這里的“妙悟”,嚴羽謂“論詩如論禪”,又說“大抵禪道惟在妙語,詩道亦在妙悟”,它們之間有著相通相似之處,但又有所區別,詩歌的這種“悟”的能力,既要有來自主體的先天稟賦,又有來自后天的努力領悟,即既要有“妙悟”,又要有“熟參”,不能搬運禪學,將漸修和頓悟截然分開。嚴羽借禪喻詩,既有借用的一面,更有創新的一面。從“興趣”說的角度來看,嚴羽所提出的“別材別趣”,是就詩歌創作的核心的“興趣”所做出的判斷。這是因為詩歌創作包括著興趣,但又不僅僅就是興趣。然就創作的整體來說,它必須要借助“多讀書、多窮理”,學者才能可以借鑒、得以提高而達到“極其至”;但針對創作核心的“興趣”來說,卻是在“象外、味外”、可望而不可即,需要一種能“悟”的天賦。
至此,“興象”說體系已臻完整,即是由鐘嶸的“興味”說奠基,經殷磻、高仲武等的嘗試探討,明確提出“興象”這一概念,再到司空圖“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詩論對其進一步的探討完善,到了宋人嚴羽,才將其定論為一個以“識·參·悟”的“興趣”說(即興象說)體系,正是在這一文藝理論體系的影響下,才有了明清時期眾多“興象”論者和詩者,如胡應麟《詩藪》卷六說:“盛唐絕句,興象玲瓏,句意深婉”;何良俊《四友齋叢說》:“興象飄逸”、“興象俱佳”;紀昀評《于忠肅集》說:“其詩風格遒上,興象深遠”(《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劉熙載《藝概》說:“重象尤宜重興,興不稱象,雖紛披繁密,而生意索然”而王士禎所創的“神韻”派,其所標榜的“酸咸之外者何?味外味也。味外味者何?神韻也”(吳陳琰《蠶尾續集序》)顯然是對“興象”說的繼承和發揚。
[1]鐘嶸.詩品[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嚴羽.滄浪詩話[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3]司空圖.二十四詩品[M].中華書局,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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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周振甫.詩品譯注[M].中華書局,1998.
[6]王叔岷.鐘嶸詩品箋證稿[M].中華書局,2007.
[7]郭紹虞.詩品集解·續詩品著[M].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
[8]朱光潛.詩論[M].北京出版社,2009.
卿光華(1961-),男,貴州黔南人,黔南師范學院貴定分院高級講師,研究方向:音樂學。
2012-0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