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后自殺之謎（完結）

（十二）

幾天后，戴尼斯與雷蒙德坐在了洛杉磯市檢察官詹姆士·皮爾塞的辦公室里。

“好吧，偵探們，談談你們那個新賽博士后的案子。開始認定是個抑郁癥導致的自殺，現在為什么又說是謀殺？”詹姆士在用一根細木棒使勁攪著他的咖啡，他給里面加了牛奶。

“謀殺的說法是戴尼斯的推論，我覺得有一定道理。想聽聽你的意見。”雷蒙德轉頭對戴尼斯說：“開始吧，談談你的分析。”

“好的。”戴尼斯說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死者李蔓的丈夫許望星把抗抑郁藥換成了治療胃病的藥，導致李蔓抑郁癥復發，同時產生了突然停藥引起的戒斷癥狀。

“這位先生對太太的病情很了解，也學了很多抑郁癥的知識。由于某種原因，他要除掉自己的太太。他不需要去冒險采用別的殺人手段。他知道太太以前有過自殺的念頭，如果想辦法讓她病情復發，再給她以心里的打擊，就會迫使她自己了斷。

“6月9日，他幫太太從藥店取了弗蘭克教授新開的藥，是20毫克劑量的帕羅西汀。他發現這種藥與他自己前不久服用的普瑞博思在外形和顏色上都很相似，藥片上的刻字也完全一樣，就偷偷把帕羅西汀換成普瑞博思。太太以為她用的是劑量小的帕羅西汀，其實是完全沒有抗抑郁作用的普瑞博思，等于突然停了抗抑郁治療，所以她有了戒斷癥狀，抑郁癥狀又開始復發。接下來，估計是周二的晚上，他來了個投井下石，在電話上告訴了太太一個絕望的消息。”

戴尼斯估計這個絕望的消息是他要和她離婚。李蔓死后，許望星以李蔓的名義給所長維爾考科斯發了郵件。

“等一下。”詹姆士把他面前的咖啡杯推到一邊。“你說這個先生偷換了太太的藥，有證據嗎？”

“一個撿廢品的墨西哥民工從許家附近的垃圾桶里面撿到了這個藥瓶。正好是出事的那幾天撿的。”戴尼斯從他的手提箱里面掏出了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從伯納多家里找到的那個藥瓶。“瓶子上的標簽撕掉了。不過，經過藥店檢驗，里面的藥片多數是治胃病的普瑞博思，也有一些是抗抑郁的帕羅西汀。”

“意味著什么？”詹姆士瞥了一眼那個瓶子。

戴尼斯的分析是，許望星那天回到家，并沒有立刻打電話報警。他先把帕羅西汀瓶子的普瑞博思倒了出來，再把真正的帕羅西汀藥片裝了進去。原來瓶子裝了30片帕羅西汀，現在只需要裝回20多片。這樣必然有幾片剩余的帕羅西汀，他順手把那些剩余的帕羅西汀也倒進了這個普瑞博思瓶子。他撕掉了藥瓶上的標簽，因為上面有他的姓名。他必須把這個瓶子扔掉，然后打電話報案。他不能扔到自己家里面的垃圾桶，也不能去遠的地方，只會是扔到鄰居家的垃圾桶。那一天正好是禮拜三，許多家的垃圾桶下午就被推到了街道旁邊。

“這個瓶子上有指紋嗎？”詹姆士一下子在椅子上坐直了。戴尼斯剛才講話的過程中，詹姆士一直半躺在自己碩大的辦公椅上面，瞇著眼睛，似聽非聽的樣子。

“沒有。要么是被我們這位先生擦掉了，要么是被伯納多無意中抹掉了。他撿垃圾時總帶著一雙臟乎乎的手套。”

“那就請你把這個瓶子收起來吧。”詹姆士顯然很失望，“我們沒法證明這個藥瓶是他扔的。”

“詹姆士，”戴尼斯趕忙補充道，“那天我們從他家沙發下面找到那兩片藥，他在旁邊站著，不斷用手擦他的鼻子。這是極其緊張的表現。”

“緊張能算證據嗎？”詹姆士明知故問。

“別人誰又會把這兩種藥放在一個藥瓶扔垃圾呢？”戴尼斯不服氣。

“那你也不能說是他干的。我們需要直接的證據。”詹姆士調整了一下坐姿，問了另外一個問題：“你說他提出離婚，是你猜測的吧？”

“按照弗蘭克教授的說法，造成蔓蒂自殺的心理打擊很可能是親人離世或者丈夫離婚。我們調查過，蔓蒂在中國的父母和她的孩子都很健康。許先生能使出來的武器只能是突然提出離婚，加上一些激烈的言詞。”戴尼斯回答。

“不論是按那個教授的說法，都是猜測，對吧？”

“對。”戴尼斯顯得很無奈。

“再說那個電子郵件。如果說這位先生希望太太去死，那么他的目的達到了。為什么還要費周折以太太的名譽發個莫名其妙的郵件？”

“有兩種可能，詹姆士。”戴尼斯說，“一個可能是為了轉移視線，把李蔓的自殺歸咎于豪瑟對她的性騷擾。更大的可能是為了損害豪瑟教授的名聲，迫使他離開新賽。我剛剛聽說，新賽的人事部門已經給豪瑟一個嚴重警告的處分。估計這個傲慢的教授不會聽從發落，他很可能以辭職來抗議。”

“那好，你有什么根據說郵件是這位許先生發的？”

“根據IP地址，我們確定發送那個郵件的電腦是他家的臺式電腦。”

“可是發送郵件的時間是周二的夜間，他并不在家，那時候只有他太太在家里可以操作那個電腦，對嗎？”詹姆士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

“他當時是在三藩市，但他可以通過手提電腦遙控操作家里的臺式電腦。通過裝在兩臺機器里面的同一個軟件，他可以操縱家里的電腦。只要他有蔓蒂雅虎郵箱的密碼，就很容易以她的名義給任何人發郵件。不過，他忽視了一個事實，蔓蒂從來沒從雅虎的郵箱給新賽的人發過郵件。工作上的事情，她總是用新賽醫學中心的郵箱。”

雷格曼補充了一句：“新賽郵箱他沒有密碼進不去，只能用雅虎了。”

“還有一個問題。”詹姆士又喝了口咖啡，“即便是這位先生用你剛才說得辦法迫使妻子自殺，但是他能那么肯定太太就在當天晚上自殺？郵件是那天后半夜一點發出去的，他是確定太太已經死了才這樣做。那么他是怎樣知道的？難道他晚上從三藩市溜回家了？”

“我們調查過他的行蹤，他那天晚上確實呆在酒店里，第二天下午才乘機返回。”戴尼斯很有把握地說：“他是通過臥室的電腦觀察的。那臺電腦放在主臥室，通過屏幕上面安置的一個攝像頭，浴室那邊一覽無余。我估計，他在三藩市飯店的房間里面通過視頻目睹了妻子自殺的整個過程。”

“你們找到這段視頻了？”詹姆士差點從椅子上站起來。

“沒有。我們秘密檢查了他的手提電腦，發現了那個可以遙控臺式電腦的軟件，但沒有找到任何視頻。他不可能保留那個視頻的，那樣做等于自投羅網。”

“還是猜測！”詹姆士又沉重地靠在了椅子背上。“還有一個關鍵的問題，動機是什么？這個丈夫為什么要太太死？為什么要設法讓豪瑟教授離開新賽？另外，你們是否了解過類似的犯罪情況？我說的是從中國出來到海外留學的這些高學歷人群。他們在異國他鄉一起奮斗、相依為命。有夫婦反目為仇、相互殘殺的案例嗎？”

“這樣的案子時有發生。”雷德曼幫戴尼斯來回答這個問題，他舉了兩個例子。2011年2月，新澤西州女化學家李天樂涉嫌謀殺丈夫王曉曄。這對夫婦都是中國大陸來的高學歷人才。李天樂就職于一家大型藥物公司。她利用工作之便，把實驗用的重金屬鉈放于丈夫的飲料中。不幾日，丈夫死于鉈中毒。李天樂的作案動機是因為丈夫堅決要與她離婚。

前不久，轟動加拿大溫哥華的牟忠明殺妻案，也是由于妻子提出離婚。這位35歲的IT工程師殘酷殺害了27歲的妻子胡雅婷，自己將面臨終身牢獄，兩個幼小的孩子寄人籬下。

“至于這位許先生的動機，我們現在還沒有答案，所以希望能有機會審問他，從他的回答中找到突破口或者新的線索。”

“不行啊，先生們。”詹姆士搖了搖頭。“他不會開口的。他必然會請律師，律師必然會要我們出示證據。可是我們沒有證據，那么我們必須立即放人。結果是白浪費時間，還惹媒體恥笑。”

“那你的意思是……？”雷德曼和戴尼斯異口同聲地問。

“這個案子到此結束，除非你們能找到直接的證據。”詹姆士的口氣很堅決。

洛杉磯，2011年9月

“媽，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馮麗在洛杉磯給南京的母親打電話。

“麗麗呀，有一段時間沒打電話了。我和你爸都著急了，不知你最近怎么回事。快告訴媽什么好消息。”

“我要結婚啦！”

“怎么這么突然？是你那個導師嗎？天哪，他離啦？”母親說不上是喜悅還是羞愧。馮麗以前在電話上多次提起她的導師。說他有多么的優秀，對她有多么的關懷和照顧。導師還多次表示要不惜一切娶她。可是，父母都覺得不合適。首先，年齡太大，比馮麗整整大了十八歲。更要命的是，那人有太太呀。這么下去不等于破壞別人家庭嗎！馮麗卻總是教育老爸和老媽，說美國是個高度競爭的社會，一切都靠競爭。

“媽，不是的。豪瑟已經離開我們研究所，他辭職不干啦。我才不陪一個老頭子去度晚年呢。再說，他一直也沒和他太太離婚。”

“那你要和誰結婚？說呀，急死我啦！”

“他是我當年在復旦的同班同學。你還記得我臨畢業前有個暗戀我的同學向我表白，還弄了個大影集里面盡是我大學四年的照片？”

“呵，說到影集我想起來了。去年搬家整理東西看見那本影集了。就在你原來的床下面，和一堆舊書放在一起。他去美國啦？”

“他到美國十來年了。博士畢業找了工作，現在定居洛杉磯。”

“這么多年了，他還沒有成家？”

“他太太得病死了。”馮麗不想給母親說李蔓自殺的事情。“你說巧不？他太太以前是我實驗室的同事，我們都在豪瑟教授的門下。”

“他們有孩子嗎？”

“有個小男孩，兩歲多。他太太身體不好，孩子一直由他國內的父母帶著。”

“記得他是從北方一個小地方出來的，家境不太好。他現在還要照顧國內的父母和孩子。如果娶你，他有這個經濟能力嗎？”母親最關切的依然是經濟基礎。

“媽，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小子現在混的還行。他在一個醫藥公司做藥品研發，待遇相當不錯。他的工資是我的三、四倍呢。他在洛杉磯的西區買了個別墅，有四個臥室。媽，等我們事辦了，就把你和我爸接來住。洛杉磯西邊靠海的一帶氣候可舒服啦……。”

“麗麗呀，我和你爸老啦，住什么地方無所謂了。我們一直放心不下的是你的婚姻問題。你馬上三十五了，前面散了兩次婚姻，也沒有個孩子……。”

馮麗馬上打斷了母親：“媽，你說你，怎么老提以前的事？”

馮麗最煩父母提她的往事，雖然這些往事在她自己的腦海常常浮現，揮之不去，斬之不斷。她當年從復旦畢業后不久就嫁了一美籍華人，遠涉重洋去了紐約。兩年后離婚，改嫁了一位洋人，改名麗莎·哈瑞斯，不到兩年又離了婚。兩次婚姻失敗，她決定在事業上發展。2004年進入馬里蘭大學攻讀生物學博士，2009年畢業后留在該校做博士后。這幾年美國經濟蕭條，嚴重影響了政府對生物醫學科研的投入，馮麗在馬里蘭大學的項目缺乏經費，迫使她另謀出路。博士畢業的最好出路當然是在大學任教了，但競爭太激烈。她遞了很多申請都石沉大海，只好繼續申請博士后、研究助理、研究員之類的低薪職位。2010年底，她來到新賽中心做了豪瑟教授的博士后兼研究助理。

她到了美國后就漸漸與國內的同學們失去聯系。一個原因是距離，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回避。她不愿意讓人知道她婚姻的失敗、事業的艱辛、生活的不如意。當年男生追逐的對象，復旦校園驕傲的公主，如今混得不如許多丑小鴨，她情何以堪。有不少去美國的同學曾經尋找過她，但都未能找到。知道馮麗的人不知道她在哪里。知道麗莎·哈瑞斯的人不知道她的原名是馮麗。直到她搬到洛杉磯后幾個月的一個晚上。

那天晚上慶祝新賽分子生物研究所成立十周年，維爾考科斯所長邀請了所有的職員、學生及其家屬。她與許望星不期而遇。許望星一眼就認出了她。他說馮麗與十多年前沒有多少變化，看起來還是那么甜美、動人。馮麗是過了一瞬間才認出許望星的。他比以前顯得成熟、自信多了。

此后許望星經常給馮麗打電話、發電子郵件，還三番五次約她吃飯。許望星事業有成，馮麗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可是，盡管許望星瘋狂愛她，他畢竟是有婦之夫，而且是同事的丈夫，她不愿意惹出閑話。她盡力回避許望星的邀請。有一次，許望星請一位來美國考察的同學吃飯，邀請馮麗一起參加。老同學到了家門口，不見不像話，馮麗就去了。吃完飯，送同學回了飯店，許望星終于有了與馮麗面談的機會。

許望星說，當年馮麗遠嫁美國，他痛失夢中情人，好長時間一蹶不振。他是在美國讀博士期間認識李蔓的。在外人的眼里，他和李蔓是天生的一對。結了婚，他也感受到家的溫暖。有了孩子，雖然平添了不少麻煩，他卻開始享受天倫之樂。買了房子，在美國安定下來，他也有了成就感。可是，每當李蔓的抑郁癥發作，他就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因為李蔓的病，他不得不把孩子讓父母帶回中國去撫養，不得不承擔了一切的家務，不得不送她就醫，替她取藥。他一直期望著李蔓痊愈，遠離抑郁。無奈事與愿違，李蔓的病時好時壞，說來就來。他既要努力工作，又要照顧妻子。自己什么也沒有得到，連一個丈夫在床上應有的樂趣都沒有。

遇到了凄然一身的馮麗，許望星怦然心動，覺得姻緣未盡。他懇求馮麗再給他一個機會，并表示他隨時能和李蔓離婚。

如今的馮麗沒有了大學剛畢業那種桀驁。她知道自己容貌的光彩即將暗淡，加之兩次婚姻失敗，她不再奢望童話中的白馬王子。難得許望星對她一往情深，可是她不能答應他，至少目前不能。首先，她不能斷了與豪瑟的關系，她需要借豪瑟一臂之力，幫她進入UCLA或者新賽的教授之列。更重要的是，許望星如果與李蔓離了婚，按照加利福尼亞的婚姻法，家產要平分，那棟別墅一半歸李蔓，許望星還必須定期給她支付贍養費，因為李蔓的收入比許望星低的多。這么一來，許望星的實際收入就大打折扣了。

馮麗知道許望星沒有死心，但她覺得許望星沒法逾越擺在他面前的兩大障礙：一是他的老婆李蔓，二是她的導師豪瑟。

沒成想，六月份的那幾天，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李蔓突然自殺了，隨后豪瑟教授也辭職了。兩大障礙幾乎同時消失了。不久，許望星再次向她求愛。這一次，她答應了。

“媽，我們結婚后準備要孩子。您和我爸就等著當姥姥、姥爺吧。”

“好呀。到時候，我和你爸去伺候你坐月子。”

“媽，美國這邊不坐月子的。”

“那可不行。坐月子的事情可不能馬虎。一定要吃好、休息好。照顧嬰兒很累的。”

是的，媽。馮麗沒有說出來，內心卻很同意。她聽很多人說過產婦的艱辛。有些還得了產后抑郁癥，弄不好以后抑郁癥還會復發，變成慢性病，就像李蔓那樣。想到這里，馮麗不寒而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