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視二胡、笙簫為民間器樂,而視西洋樂器為正堂、高廟之“雅樂”,常常懷著對民樂因土氣而謙卑、自輕的內心去敬仰西洋音樂和樂器的高貴與正宗。在這兒,低視自己雖有謙遜之美,但過于對己的卑視就成了軟骨的奴相和崇洋。盲傲、封閉是一種可笑的短視。可如果硬說某個古老民族的古老音樂因失去現代性而失去了美和意義,那也未必就言之妥貼和恰切。
我不以為華貴豪奢的西洋樂就一定比新疆古老的麥西拉甫音樂更豐富和更具藝術性。內蒙古陳舊到擦不去歲月塵灰的一桿馬頭琴,在草原上寂寞地行走和孤吟,又哪兒不是一臺曠世絕響的音樂會。一曲《二泉映月》的孤寒之拉唱,當然無法和貝多芬的《命運》相論相言說,一如我們無法評判一朵菊花和一朵牡丹誰更美麗一樣。《二泉映月》中人的命運與貝多芬交響曲中情世的跌宕又總是相通的,沒有高下之分的。二胡自有二胡之獨有,西洋樂自有西洋樂之獨有,獨有便是一種無可替代的聲音之絕唱。
今日廣播之衰、電視之盛,詩歌、小說之式微和網絡、博文之興起,其貌似日出與日落,秋寒與春暖,其實那落去與升起的還是同一顆太陽,轉換的也還是周而復始的、同樣的四季之輪回。世界是相通的,聲音卻是不同的;聲音雖是不同的,人與人、人與自然和社會乃至整個世界的理愿卻是一致的。東方價值崇尚人的相互幫攜和助弱,西方價值崇尚對他人的尊重和平等;東方人崇尚“情義至上論”,西方人崇尚自由與人權。中國在大小、強弱、高下的交際往來中,強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其中總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意蘊與冷眼旁觀的“狠”。雖然有“先把自己的事情搞好”的哲學觀,但那種“隔岸觀火”的心理也是可以讓人體味的。西方世界那種“鄰居著火我不能視而不見”的方法論和世界觀,又恰恰在東方文化的“情與義”上有了重疊和交叉。在今天的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一個地區、一個民族的理愿和觀點可以完全與世界相異,但也沒有一種文化可以完全替代不同地區和不同民族的文化而存在,沒有一種理愿可以不顧他人、他區、他民族的文化而凌霸在世界各地的高空和人頭頂上。“你,不要擠/世界這么大/它容得了我/也容得了你/所有的大門都開著/思想的王國是自由的天地/你可以盡情地追求/追求那人間最美好的一切/只是你得保證/保證你自己不使別人受到壓抑/別擠了/世界這么大/它容得了你/也容得了我。”—這是200年前狄更斯的詩《別擠了》,今天讀來未免直白和簡單,可只要舌尖和牙齒碰一下,味道便浸滿口腔。他告訴我們世界闊大,路道寬廣,為什么你雙腿飛奔時一定要踩在一個殘人的腳上呢?
東方價值也好,亞洲聲音也罷;中國文化也好,世界瑰寶也罷;你存在也要允許別人的存在,你高歌也要允許他人的低吟。最有價值的是以自己的方式,唱出自己的歌聲。在今天的眾聲喧嘩中,只要能以自己的喉腔唱出自己的歌音,不被別的聲音所淹沒,又不企圖把別的聲音淹沒掉,那也就是最美、最好的聲音了,也是最為獨有和動人的歌聲了。最為凄楚的,是我們常常不知道自己的唱腔是什么,我們扯嗓努力唱出的歌,又往往是別人千遍萬遍唱過的,詞、曲、原唱都是他人的,我們翻唱又沒翻唱出新意來,那才是真的無奈和哀傷。
從鄉土的二胡到華麗的西洋樂,讓人想到麻雀嘰嘰喳喳的聒噪來。百鳥朝鳳、林音清風,這其中所有的鳥音都被我們視為一種美,唯獨要把野麻雀的嘰喳視為千古以來的噪音和煩潑。可今天,世界繁華了,鳥近孤絕著,麻雀無論世人和同類怎樣的批評和嘲諷,它們都早早晚晚、恒古不變地發出它們的聲音來。到今天,在現代人的生活中,聽到麻雀的叫聲也如聽到一曲音樂了,這也就是堅持和獨有。在獨有中堅持,首先獨有而堅持,堅持不易,發現和建樹獨有更為不易和艱辛。電視、廣播、小說、詩歌、舞臺藝術等,大凡要以聲音立世的,價值都在獨有上。在“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舞臺上,演出“我有你無”的劇目來,哪怕只是野麻雀的叫,也因為獨有而成為不可或缺之美了。
(摘自《信睿》201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