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力亞
(中國礦業(yè)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對于亨利·詹姆斯的小說《螺絲在擰緊》,評論界已經(jīng)從多個角度進行了詮釋,且從小說中發(fā)掘出多種含義。大致說來,人們普遍認為這是一部關于鬼的故事。圍繞著這一角度,人們爭論的焦點無外乎是女教師是否真的看見了鬼,或者說鬼魂并不存在,存在的只不過是女教師被壓抑的性幻想罷了。在筆者看來,《螺絲在擰緊》的意義不在于鬼魂本身,而是它的道德意義。眾所周知,令詹姆斯真正感興趣的是他筆下的人物對事物的體驗。小說描寫的女教師在布萊莊園的悲劇性遭遇以及她的心理困境,正是詹姆斯所倡導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的又一偉大實踐。作品揭露的維多利亞時期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殘酷壓迫和控制是詹姆斯所關注的道德意義所在。
本文從社會階層,小說中人物之間的關系以及文本中性別的角度來分析該小說。并借用法國結(jié)構(gòu)主義語言學家格雷瑪斯的有關理論和符號矩陣來表現(xiàn)小說中人物之間權(quán)力的消長,使存在于人物之間的各種權(quán)力關系能夠得到清晰地展現(xiàn)。
一
十九世紀四十年代出現(xiàn)了一種反映“家庭女教師的小說”。這種小說主要討論了普遍存在于中上層英國社會的家庭女教師的特殊社會地位。Thomas J Schlereth 曾經(jīng)說過:“這類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往往是一位肩負著傳遞‘維多利亞式’的家庭理想的女性。然而她本人卻是一位單身并且不能對婚姻抱有任何期待的女性;按照維多利亞時期對女性的定位,她是一位‘有身份的女士’,但是卻很反常地依靠自己的勞動來養(yǎng)活自己”[3]。詹姆斯的這部《螺絲在擰緊》實際上就是這樣的一部小說。
在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一個“體面”的家庭中的女孩子不得不靠做家庭教師來養(yǎng)活自己,這是在當時以男性為主宰的社會中多數(shù)女性尷尬地位的真實反映。拿破侖戰(zhàn)爭后的數(shù)年間,眾多當時社會中的中產(chǎn)階級的破產(chǎn)使得這些家庭中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孩子失去了依靠婚姻來換取體面生活的出路;同時,維多利亞時期的宗教戒律、封建倫理束縛著女性,迫使她們失去自我成為男性的附庸,因而在家庭之外從事社會工作的女性會受到男性的歧視和攻擊,而且男性多數(shù)不愿看到女性成為他們在社會中的競爭者。因此,對于工作,女性除了在學校教書,或是去做家庭教師外,難有別的選擇。
雖然很多女性選擇了家庭教師的工作,但是這樣的社會角色卻是十分尷尬的。在雇主眼里她們是被雇傭者,但在仆人眼里,她們卻是有身份的體面的“小姐”。可是雖然是體面的女士,她們卻又是靠工資生活的工人。她們與雇主之間的聯(lián)系是非常脆弱的。她們收入微薄,可能在任何時候被解雇。她們出身于好人家,但迫于生計不得不從體面的紳士階層淪落為工人階層,在某種程度上無異于那些墮落的女人。
家庭女教師的遭遇不僅僅是經(jīng)濟上的,而且她們還會遭遇到精神上的痛苦。例如得不到主人的信任,與婚姻家庭生活無緣,孤寂的獨身生活等等,這也是導致很多家庭女教師的精神常常處在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中,有些甚至精神失常,在精神病院度過自己的余生。
在《螺絲在擰緊》中,女主人公“我”就是這樣一位女性。她受雇于布萊莊園的男主人,照看他的侄子和侄女(孩子的父母已經(jīng)去世)。在布萊莊園,女教師也同樣經(jīng)歷了這種精神上的困境,所不同的是,她將自己的緊張的情緒傳遞給了她所教的兩個孩子,最終導致了小女孩弗羅拉病重,小男孩邁爾斯身亡。表面看來,女教師的精神緊張是造成這個悲劇性結(jié)局的最明顯的原因,但是,究其根源,探究當時的社會狀況,我們不難看出造成這個后果的最根本原因在于當時的以男權(quán)為主導的社會對于家庭女教師這種處在社會下層女性精神上的壓迫。同時,這樣的小說結(jié)局也說明了這種出身的女性想通過自身的努力來改變現(xiàn)狀的可能性幾乎是零。
到1898年詹姆斯出版這本小說時,家庭教師的問題已不再是個顯著的社會問題。曾經(jīng)的家庭女教師們現(xiàn)在可以找到更多其他的體面的工作,例如:護士,秘書等等。《螺絲在擰緊》這部小說有可能是詹姆斯眾多作品中由“打字機”記錄完成的作品之一。他的前任打字員是位男士,但不久,詹姆斯就雇了一位女打字員取代他。詹姆斯曾經(jīng)對他的朋友提到:“他(男打字員)要價太高。我只用一半的價錢就能雇到比他更快更能干的女打字員”[2]。然而,由家庭女教師所引發(fā)的各個社會階層之間的道德問題仍然是英國社會中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
二
小說中的女教師,和當時眾多的家庭教師以及勃朗特姐妹一樣,是一個“貧窮的鄉(xiāng)村牧師”的女兒。[1]關于這一點,可以從小說中部女教師提及她收到了來自家里的壞消息這一事件中得到印證,聯(lián)系她離開家庭來做家庭教師這一事實,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個壞消息是有關于家庭遭遇經(jīng)濟困難的消息。“男主人”是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女教師的雇主,詹姆斯在小說中從未提及他的真實姓名。但就是這位男主人,變成了女教師頭腦中的某種幻想,某種在女教師心里認為是美麗愛情的幻想。他是“一位紳士,一位正值壯年的單身漢”[1]。他也不是個普通人,“這樣的人好象只在夢里或是舊式小說中才會出現(xiàn)”[1]。他英俊瀟灑、性情開朗、待人隨和、秉性善良。在她眼里,他自然顯得風度翩翩,不同凡響……在她的想象中,他是一個揮金如土的富翁,一個上流社會的光輝人物,出手大方,風流倜儻,善于討女人歡心[1]。這個“男主人”,代表了女教師無法接近的那個世界——那個物質(zhì)極大豐富,充滿誘惑和吸引力的上流社會。不論是出于對男主人男性魅力的迷戀還是對那個上流社會的憧憬,這些文字告訴我們,女教師已經(jīng)從心里愛上了這位男主人,正如在小說中她對女管家格羅斯夫人說到的“我這個人容易被人迷住。我在倫敦就被人迷住了!”[1]在倫敦哈里街男主人的寓所里,雖然女教師僅僅見過兩次男主人,出于她所謂的愛情幻想,女教師勇敢地接受了這份工作。
如果女教師接受了這個工作,她就必須接受男主人提出的其他要求。男主人提供給她的薪水“大大地超出了她的可憐的要求”,但是,前提條件是不管發(fā)生多么嚴重的事,她都得自己解決,更不能寫信來麻煩他。這也就意味著,如果女教師接受這份工作,她將面對“巨大的家庭責任,同時又要過著無人相伴的孤獨的生活”。可悲的是,女教師在潛意識中認同了當時男主人過分的要求。她曾經(jīng)對道格拉斯(小說敘述者)講起過這樣一幕場景:當男主人握住女教師的手,感謝她肯作出犧牲時,她感到如釋重負,甚至無比喜悅,覺得這是男主人給她最好的報償[1]。
男主人深知在這樣一個沒有多少生活經(jīng)驗的窮牧師家的女孩面前,自己可以充分利用自己成熟男性的魅力和手中掌握的財富將這個年輕女子擺弄在股掌之間,讓她甘心情愿替自己完成本該屬于自己的重大責任,在遠離城市的鄉(xiāng)下過著孤寂的生活。這位男主人在小說中沒有正面出現(xiàn),但是通過道格拉斯的講述和女教師的心理活動,一個玩世不恭,自以為是,玩弄女性的富家子弟的形象就躍然紙上。出于對男主人的愛慕,女教師內(nèi)心接受了她作為家庭教師的宿命,她將必須在忍受孤獨的同時,承擔重大的責任,做出犧牲。但她似乎還沒意識到,自此她即將處于男主人施加給她的控制和壓迫之中。
女教師第一次來到布萊莊園時,她將這座莊園看作是“浪漫的城堡”。“這難道不象是一本故事書嗎?讓我沉醉,象夢一般!”[1]從一開始布萊莊園就為她營造出一種幻覺,一個夢一般的場景。莊園的女管家,格羅斯夫人迎接她的樣子就好象“她是這里的女主人或是一位貴客”一般。而她在開始工作后,一方面渴望能出色的完成任務,取悅男主人;另一方面又成天忐忑不安,惟恐讓男主人失望。她甚至從男主人的視角審視自己,以期取悅男主人,“要是我的雇主,那個給了我很大壓力的人,知道我做得這么好,他該會有多高興!我無比愉悅,我感到我做的,正是他所希望我做的。”[1]
盡管布萊莊園的生活孤獨寂寞,即便遇到問題女教師也不能寫信向男主人求助,但是對于女教師來說,男主人的形象始終在她的腦海揮之不去,她時常幻想著能再次見到男主人,“這太美妙了,就象突然遇到某個人一樣,象個美妙的故事!某個人突然出現(xiàn)在小徑的拐角處,站在那里微笑并贊許地看著我。我不敢要求更多——我只希望他(男主人)能夠知道;而確保他能知道的唯一方式就是他親眼所見,讓我看到他英俊的臉龐閃耀著君主一般的光芒!”[1]
從這段文字我們不難看出,女教師頭腦中的美麗的愛情不過是她的幻想而已,盡管她不斷地幻想以自己的忠誠來取悅,打動男主人,事實卻是,男主人已經(jīng)將她拋棄——他們不過只見過兩次面,而他所做的也不過是握著她的手,朝著她微笑。
在布萊莊園,女教師見到了小邁爾斯,男主人的侄子,也是女教師將要照看的人。“邁爾斯主人”,正如人們對他的稱呼一樣,是男主人的一個縮影。他身上穿的衣服,雖不是男主人的,卻出自男主人的裁縫之手。邁爾斯是個漂亮的孩子,雖然他只是個孩子,但他這種男性的美卻令女教師不可抗拒,正如她無法抗拒瀟灑的男主人一般。女教師因此將她對男主人無法實現(xiàn)的感情轉(zhuǎn)移到了這個十一歲的小男孩身上。在女教師的潛意識當中,邁爾斯就是男主人的化身,擁有了邁爾斯就好像得到了男主人的愛一般。所以當她意識到昆丁是來尋找邁爾斯的時候,她內(nèi)心當中渴望占有邁爾斯的情緒就緊張起來。她害怕失去自己的愛人,就象那個遠在倫敦無法相見的男主人一樣。
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女教師的這種心理幻想更加清晰。她與邁爾斯一起進餐,女仆侍立在一旁。“象一對年輕夫婦,新婚旅行途中,留宿在小客棧,在仆人在場的情況下,會感到害羞一般”。[1]“就好象—甚至,她對于男主人虛幻的愛情和婚姻成為了現(xiàn)實”[4]。
三
眾所周知,詹姆斯的小說創(chuàng)作大多關注“不同文化間的沖突與矛盾”,在這樣一個題材下,小說中的人物的“道德”問題是他一直關心的內(nèi)容,這一主題反映在他的多部小說中,如早期作品《黛西米勒》、《美國人》、《貴婦畫像》等。撇開小說中的鬼魂是否存在這一問題,在《螺絲在擰緊》中,詹姆斯仍然從描寫女教師的心理的角度挖掘了女教師、男主人、社會這三者之間的關系,表現(xiàn)了他作品中心理探索和道德探索的有機結(jié)合,以及他對于人類關系的深刻反思和對社會底層女性的深切同情。并且揭示了存在于復雜人類道德關系中的權(quán)力關系。
力量的變化揭示了不同人物之間的權(quán)力關系,而不同人物之間的關系會由于人物的社會地位、職業(yè)、環(huán)境、所擁有的財富的變化而變化。上級與下級、先進與落后、貧窮與落后、甚至男性與女性的對立最終會導致兩者之間出現(xiàn)權(quán)力關系,而二元對立是這種權(quán)力關系存在的根本原因。法國結(jié)構(gòu)主義學派認為二元對立是個普遍存在,因此是認知這個世界的基本元素,通過一分為二地研究事物,才可以真正發(fā)掘事物間意義以及他們的聯(lián)系或?qū)αⅰ6]而二元對立這一概念在詹姆斯的眾多小說中都是故事情節(jié)構(gòu)成的基礎。如《華盛頓廣場》中的父女對立,《貴婦畫像》中的夫婦對立,父女對立等等。在《螺絲在擰緊》中,也同樣存在這種明顯的二元對立關系,如女教師與男主人的關系,既表現(xiàn)了男性和女性關系之間的對立,也反映了上層社會和底層社會之間的對立關系。因此我們有必要運用二元對立作為考量、分析的基本框架來探究書中人物之間的權(quán)力關系。
法國著名結(jié)構(gòu)主義學家A·J·格雷瑪斯在二元對立的基礎上提出了符號距陣理論[5],運用這一理論,可以清楚分析出小說中處于二元對立中各種復雜的關系。

分析上圖,我們發(fā)現(xiàn)了六種關系:(1)女教師與社會的關系。女教師與社會是做為對立面出現(xiàn)的一對關系,而這種對立關系反映的是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社會中大多數(shù)象女教師這樣身份的女性的生活狀態(tài)。她們出身貧窮,雖然受過良好的教育,卻處于社會經(jīng)濟層次中的底層。她們渴望通過自身的努力工作來改變命運,然而現(xiàn)實社會卻不能提供足夠的機會。不僅如此,世俗的偏見,不良的社會風氣,還有來自構(gòu)成社會主體的男性對女性的欺侮和壓迫,使得這些女性的所有努力都變得那么無望。(2)女教師與男主人及邁爾斯的關系。在某種程度上,邁爾斯即是男主人的化身。二者皆為這個以男性為中心統(tǒng)治下的社會的產(chǎn)物,他們尊從于現(xiàn)實社會的殘酷法則,利用手中掌握的權(quán)力和物質(zhì)資源,以自己的意志力為轉(zhuǎn)移,要求這些社會底層的女子以犧牲自己的幸福為代價為他們服務。他們的所作所為,充分暴露了男性統(tǒng)治者們對弱小女性的殘酷壓迫和迫害。(3)女教師與道格拉斯的關系。小說的主要敘述者,道格拉斯,是女教師的仰慕者。他的敘述展現(xiàn)了他對于女教師的遭遇的深深的同情。(4)同時,通過道格拉斯對女教師故事的敘述,也可以看作是他乃至詹姆斯本人對于這個壓迫女性的社會的譴責和控訴。(5)男主人與社會的關系。做為男權(quán)社會的典型代表,男主人不僅在經(jīng)濟層面優(yōu)于女教師,同時還利用這一點從精神上控制和壓迫女教師。男主人的所作所為具體化了社會對底層女性的欺侮和壓迫。(6)道格拉斯和男主人及邁爾斯的關系。在某種層面上,道格拉斯可以被理解為女教師的代言人,他對于女教師的仰慕和贊美同時不僅是對女教師遭遇的同情,也是對男主人所代表的那個階級的批判和譴責。
上述的六種關系可以用下圖做進一步的闡釋,其中對立的權(quán)力關系得到了清晰的展現(xiàn)。

《螺絲在擰緊》在美國文學中一直被認為是對女性所處的環(huán)境最深刻分析的一部小說,而女教師的故事則是個充滿悲劇的故事。她錯誤地將自己的愛與信任寄托在男主人身上,卻沒有意識到男主人不過是這個壓迫她的社會的化身,自己所處的困境正是男主人一手造成的。她尋求愛情和安全感的強烈愿望以及她的絕望情緒最終自覺地轉(zhuǎn)變成了一種毀滅一切的力量。在讀者的眼中,她用來維系自我情感的舉動實際上令她陷入了一種瘋狂的幻覺中。
作為受到社會壓迫的,處于社會底層的女性,她是被同情的對象;但是她潛意識中的報復心理使她將這種壓迫轉(zhuǎn)嫁到了小邁爾斯身上,最終導致了小邁爾斯的死亡。因此,從這一角度來說,她又是被譴責的對象。詹姆斯在該小說的前言中稱鬼魂和暗示罪惡是這部小說的最主要因素。對于當時的社會狀況以及社會對女性的控制與壓迫其實就是這種罪惡的根源,因此詹姆斯無情地揭露出導致女教師最后瘋狂舉動的直接責任者就是當時的社會和它的代表者,布萊莊園的男主人。女教師的遭受壓迫,又被迫反抗的故事是一曲女性在以男性為主宰的社會中勇敢追求愛與尊嚴的悲歌。
[1]Henry James. The Turn of the Screw and Daisy Miller[M].Dell Publishing, 1954.
[2]Leon Edel. Henry James: A Life [M].New York: Harper and Row, 1985.
[3]Thomas.J.Schlereth. Victorian America Transformation in Everyday Life [M].New York: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1991.
[4]Vivian R. Pollak. Eds. New Essays on Daisy Miller and The Turn of the Screw [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
[5]羅剛.敘事學導論[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6]王一川.修辭論美學[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