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人把奶奶放到地上,奶奶軟得像面條一樣,瞇著羊羔般的眼睛。
那人撕掉蒙面黑布,顯出了真相。是他!奶奶暗呼蒼天,一陣類似幸福的強烈震顫沖激得奶奶熱淚盈眶。
余占鰲把大蓑衣脫下來,用腳踩斷了數十棵高粱,在高粱的尸體上鋪上了蓑衣。他把我奶奶抱到蓑衣上。奶奶神魂出舍,望著他脫裸的胸膛,仿佛看到強勁的票悍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膚下川流不息。高粱梢頭,薄氣裊裊,四面八方響著高粱生長的聲音。風平,浪靜,一道道熾目的潮濕陽光,在高粱縫隙里交叉掃射。奶奶心頭撞鹿,潛藏了十六年的情欲,競然炸裂。奶奶在蓑衣上扭動著。余占鰲一截截地矮,雙膝啪嗒落下,他跪在奶奶身邊,奶奶渾身發抖,一團黃色的、濃香的火苗,在她面上嗶嗶剝剝地燃燒。余占鰲粗魯地撕開我奶奶的胸衣。讓直瀉下來的光束照耀著奶奶寒冷緊張,密密麻麻起了一層小白疙瘩的雙乳上。在他的剛勁動作下,尖刻銳利的痛楚和幸福磨礪著奶奶的神經,奶奶低沉暗啞地叫了一聲:“天哪……”就暈了過去。
奶奶和爺爺在生機勃勃的高粱地里相親相愛,兩顆蔑視人間法規的不羈心靈……

他感到心里暴躁得不行,肢體卻無法克制哆嗦。人為什么要哆嗦呢?他進一步想,人為什么要哆嗦呢?三個同室的犯人都把自己的被子拿過來,壓在了他身上。他還在哆嗦,他感到四條被子都隨著自己哆嗦。有一條被子蒙住了他的腦袋,他眼前一片黑暗,被子上的惡濁氣息堵得他喘氣不暢,汗水滾滾冒出,虱子在汗水中爬動。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病不死也要被這四條爛牛皮一樣的被子壓死、憋死,他拼出全部力氣,把蒙在頭上的被子掀掉。他感覺到如同從沼澤中伸出了頭,他大聲哮喘著,說:“鄉親們……救救我吧……”
他努力揪出那一丟掉就要陷入昏迷的無形的意識把柄,就像陷在無底的淤泥時伸手拽住一綹垂下來的柳枝。他眼前交替出現著光明與黑暗,出現黑暗時,群魔跳舞,死去的爹娘和那群鮮紅的小孩跳躍著,嬉笑著,團團環繞著他的身體,有的捅捅他的胳肢窩,有的扯扯他的耳朵垂,有的咬他的屁股。爹手持柳木棍,在鋪滿碎玻璃碴子的道路上躑躅著,爹經常莫名其妙地跌跤,有時好像自己故意栽倒,有時好像被暗中的無影無形的巨人推倒,每次栽倒,爹的臉上就要鑲進幾塊玻璃碴子,爹的臉彩光閃爍。

這可以說是下刀無礙,如切秋水。刀隨意走,不錯分毫。師傅說他在咸豐年間做過一個這樣的美妙女子。那是一個據說是因為圖財害了嫖客性命的妓女。師傅說那女子真是天香國色,嬌柔溫順的模樣人見人憐,誰也不會相信她是一個殺人犯。師傅說劊子手對犯人最大的憐憫就是把活兒做好,你如果尊敬她,或者是愛她,就應該讓她成為一個受刑的典范。你可憐她就應該把活兒干得一絲不茍,把該在她的身上表現出來的技藝表現出來。這同名角演戲是一樣的。師傅說凌遲美麗妓女那天,北京城萬人空巷,菜市口刑場那兒,被踩死、擠死的看客就有二十多個。師傅說面對著這樣美好的肉體,如果不全心全意地認真工作,就是造孽,就是犯罪。你如果活兒干得不好,憤怒的看客就會把你活活咬死,北京的看客那可是世界上最難伺候的看客。那天的活兒,師傅干得漂亮,那女人配合得也好。這實際上就是一場大戲,劊子手和犯人聯袂演出。在演出的過程中,罪犯過分地喊叫自然不好,但一聲不吭也不好。最好是適度地、節奏分明的哀號,既能刺激看客的虛偽的同情心,又能滿足看客邪惡的審美心……

冬天即將來臨,母親穿起了她的婆婆上官呂氏的藍緞子棉襖。這棉襖本是上官呂氏六十歲生日那天請村里四個子孫滿堂的老女人幫忙縫制的壽衣,現在卻成了母親的冬服。母親在棉衣前襟正對著雙乳處剪出了兩個圓洞,讓雙乳裸露出來,便于我隨時享用。在令我憤怒的秋天里,母親的雙乳慘遭蹂躪,馬洛亞牧師跳樓身亡,但災難總會過去,真正的好乳房是永遠毀壞不了的,它們像某種人永遠年輕,它們像大松樹郁郁蔥蔥。為了遮人眼目,更為了防止寒風侵入,使乳汁保持一定的溫度,母親在棉衣圓洞的上方縫上了兩塊紅布,她創造性地給乳房掛上了紅門簾。母親的創造,變成了傳統,這種哺乳服,至今還在大欄市流行,只不過那洞開得更圓,那門簾的質地更柔軟,并且刺繡著艷麗的花朵。
我的越冬服裝是一個用耐扯耐踹的小帆布縫制成的厚厚的棉口袋,袋口可以用帶子扎緊,袋腰上縫著兩根結實的襻帶,束在母親的雙乳下,母親為我哺乳時,收緊腹肌,把袋子一轉,我便到了她的胸前。在袋子里,改立姿為跪姿,我的腦袋便齊著了她的胸脯,我把頭往右一歪,便叼住了她左邊的乳頭;我把頭往左邊一歪,便叼住了她右邊的乳頭。這是真正的左右逢源……

我知道自己已經焦煳酥脆,只要輕輕一擊,就會成為碎片。我聽到從高高的大堂上,從那高高大堂上的輝煌燭光里,傳下來閻王爺幾近調侃的問話:“西門鬧,你還鬧嗎?”
我噴吐著腥膻的油星子喊叫:冤枉!想我西門鬧,在人世間三十年,熱愛勞動,勤儉持家,修橋鋪路,樂善好施。高密東北鄉的每座廟里,都有我捐錢重塑的神像;高密東北鄉的每個窮人,都吃過我施舍的善糧。我家糧囤里的每粒糧食上,都沾著我的汗水;我家錢柜里的每個銅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勞動致富,用智慧發家。我自信平生沒有干過虧心事。可是——我尖厲地嘶叫著——像我這樣一個善良的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大好人,竟被他們五花大綁著,推到橋頭上,槍斃了!他們用一桿裝填了半葫蘆火藥、半碗鐵豌豆的土槍,在距離我只有半尺的地方開火,轟隆一聲巨響,將我的半個腦袋,打成了一攤血泥,涂抹在橋面上和橋下那一片冬瓜般大小的灰白卵石上……我不服,我冤枉,我請求你們放我回去,讓我去當面問問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在我連珠炮般的話語中,我看到閻王那張油汪汪的大臉不斷地扭曲著。閻王身邊那些判官們,目光躲躲閃閃,不敢與我對視……

姑姑說她行醫幾十年,不知道走過多少夜路,從來沒感到怕過什么,但那天晚上她體會到了恐懼的感覺。常言道蛙聲如鼓,但姑姑說,那天晚上的蛙聲如哭,仿佛是成千上萬的初生嬰兒在哭。姑姑說她原本是最愛聽初生兒哭聲的,對于一個婦產科醫生來說,初生嬰兒的哭聲是世上最動聽的音樂啊!可那天晚上的蛙叫聲里,有一種怨恨,一種委屈,仿佛是無數受了傷害的嬰兒的精靈在發出控訴。姑姑說她喝下去的酒頃刻之間都變成冷汗冒了出來。姑姑沿著那條泥濘的小路,想逃離蛙聲的包圍。但哪里能逃脫?無論她跑得有多快,那些哇——哇——哇——的凄涼而怨恨的哭叫聲都從四面八方糾纏著她。姑姑說她跪在了地上,像一只巨大的青蛙,往前爬行,這時,地上的泥濘吸附著她的膝蓋、小腿和手掌。她還是不顧一切地向前爬啊,向前爬。
這時,姑姑說,從那些茂密蘆葦深處,從那些銀光閃閃的水浮蓮的葉片間,無數的青蛙跳躍出來。它們有的渾身碧綠,有的通體金黃,有的大如電熨斗,有的小如棗核,有的生著兩只金星般的眼睛,有的生著兩只紅豆般的眼睛,它們波浪般涌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