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超
法國大革命中的風云人物圣·茹斯特,曾這樣說:“十八世紀應當被送入萬神殿。”但是,歷史總是具有“后見之明”。緊隨其后的十九世紀,似乎更有理由被送入萬神殿之中,供后人反思、崇敬。托克維爾認為,一八四八年革命,實際上是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的邏輯延續。因而,相比革命的最初開端,一八四八年革命所能提供給后世的歷史啟示,也必然意味著更多。
一
一八四八年,法國。之前的三十年間,這個國家經歷了產業革命的洗禮。大革命之后,農民獲得了土地,人民解除了殘余的中世紀封建義務,勞動力與資本同時獲得了解放;而產業革命則加速了社會經濟結構的根本性變遷。在巴黎等大城市,工業的集中鑄造了集中的工人群體;同時,社會財富在產業革命促進下的急劇涌流,也使得貧困問題變得更加嚴重。富有的資產階級與貧窮的工人,同時生活在城市,這樣一個急速變化的共同環境之中。這是一場深刻的、根本性的社會變革。舊的等級取消了,但是看不見的手,卻不斷鍛造著新的社會結構分層。在托克維爾看來,財富的噴涌與積聚,令貧民產生了貪婪與妒忌的心理。而源自十八世紀的各色各樣的社會主義學說,則為貧民的妒忌提供了一套令其自信與自負的普適話語——私有產權成為當前社會貧困問題的根源所在。資產階級的財富往往被社會主義的理論家描述為源自對窮人的偷竊。工人的不滿已經開始暗流涌動,形成了一股潛在的強大力量。托克維爾意識到,過去的革命,不過是推翻一個政府,建立另一個政府;但今天他所面對的,卻是試圖對社會所賴以存在的原則進行否定。貧民試圖通過掌握政治權力,來徹底改變自己經濟上的貧困處境與低下的社會地位。
托克維爾看到了他所面對的這次革命與以往的不同之處。但同時也有類似的地方。那就是政權都面對著來自社會的改革呼聲。在國際關系中,法國之前長期所展現的軟弱姿態、選舉制度、立法制度的不合理,使議會中的某些政治派別不斷提出對政府加以改革的主張,改變當時實際上長期存在的,雖有議會,但政權一直由議會中聽命于國王路易·菲利浦的少數派把持的局面。或許源自政府對正當集會權利的限制,反對派以舉辦宴會的形式,把自己的改革主張向社會宣傳。因而,名義上每一次表面上單純的社交聚餐,變成了只是以聚餐為名的政治集會。對此,托克維爾曾經警告過這場宴會運動的組織者:“十八年來,你們首次向人民呼吁,向中產階級以外尋找支持者??如果你們去鼓動人民,則你們比我還不能預見這樣的鼓動會把你們帶到何處。”的確,當貧民被鼓動,當改革政府的主張與普通貧民的社會革命思潮交錯在一起時,局面與事態就不是某個政治派別在鼓動時所預想的可以控制的了。
然而,就在這樣一個我們今天稱之為“社會格局急劇變化,社會利益重新調整”,因而“各種矛盾、各種問題集中突出展現”的時期,這個特別需要政治生活來有效協調并處理各種利益格局調整所產生的矛盾主張的時刻,最缺乏的反而偏偏就是政治生活。托克維爾談道,一八三○年革命后,資產階級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使得一切政治權力、好處都統統落在資產階級的狹小圈子里。資產階級占據了所有的官職,并且幾乎全靠國庫生活,并把國庫視為自己的產業。他們對政府進行私人企業式的管理;他們當中的每個人,都把國事按照私事處理。政權被資產階級壟斷,不論是舊貴族,還是人民都被排除出政治生活之外。因而,本來是應當展現社會利益變動,把源自人民的社會的創生性因素納入政治生活領域的議會,此時幻化為高度同質的、從未激烈爭論、也從未有政黨參戰的一片和諧的世界。社會中真實存在、不斷翻騰著的各種政治觀點、立場,以及以此為基礎的各種政治激情,也就都只能在議會、在國家的法律框架之外尋找自己的生存空間與活躍的舞臺了。于是,如果政治不能存在于議會之中,那么它就必然傾向于走上街頭。
因此,完全可以說存在著某些導致革命發生的,處于長時段歷史時期中的大格局、大背景、大環境。但是托克維爾一針見血地指出,真正使統治者喪失政權的原因是,他們已經不配執掌權力了。他們因自身的懶惰、自私和錯誤而失去了統治的資格和能力。國民已經看穿了統治集團的把戲,看透了國家的腐敗,對于中產階級統治集團充滿了輕視,只是在表面上屈從而已。而國王菲利浦卻以為,自己只要不像查理十世那樣濫用權力,遵守一八一四年憲章,按照既定的法律,通過國家機器正規而平穩的運作,就可以使自己避免一切可能的危險,就可以王位永固。托克維爾卻指出國王菲利浦忘記了國家機構賴以存在的社會本身。
二
托克維爾比同時代的人更加敏銳地嗅到了革命風暴到來前的氣息。法國當時的狀況幾乎使這樣一場變革不可避免,雖然它的跡象還很微弱,但托克維爾對于即將到來的,似乎是要掃除法國積弊的革命前途,卻表示了非常悲觀的看法。與其說他歡迎這樣一場消除弊政的革命,倒不如說他更希望當時的君主立憲政府能夠認識到革命危險的存在,并通過自身的改革,避免革命的發生。這種態度的產生,除了源自托克維爾本身對作為誘發這次革命要素之一的社會主義思潮的反對,更主要的是源自他對于六十年的革命史對法國所產生的實際影響的思考。六十年來,法國經歷了多次革命;而每一次革命似乎都在宣稱自己也同時完成了革命,終結了革命。但每一次都證明了這一判斷的錯誤性。于是,國家就像一艘漂泊在一片漫無邊際的海洋中的船,在革命的驚濤海浪里不知何時才能走到一個安全的港灣。或許法國要注定永遠漂泊下去。很多人都染上了一種“革命癖”,似乎只要人民端起了槍炮,構筑起街壘,高唱馬賽曲,首都市民的民兵組織“國民自衛軍”消極待命,甚至在很多時候成員主要來自貧民區的國民自衛軍部隊積極參與,正規軍冷眼旁觀,在巴黎完成一場革命輕而易舉。而在法國,只要在首都巴黎實現了城市革命,就可以進而借助集中于首都的中央集權系統,重鑄全國的政權。似乎只要奪得了政權,在革命者看來,很多社會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但人民在這個過程中到底得到了什么呢?六十年來的革命史恰好說明了革命不能包治百病。相反,它卻成為國家動蕩不安的新的根源。當人民發現問題無法解決時,他們就可以輕易地做出支持甚至參與一場革命的決定。這甚至竟然成為有些人的第一反應。可實際上,舊的病根依然未除。這正是托克維爾希望改變,但也希望避免革命的原因。一旦革命風暴到來,又有誰會知道這場風暴過后,會有哪些人最終會被卷走。正像有人評論一七九三年時一樣,“大革命的絞肉機最終吞噬了革命的兒女”。越是向革命的方向前進,就越遠離目標。群眾拿起槍炮的結果,只會使他們忘記如何享受自由的習慣。
三
一八四八年的法國革命,是體制內的改革勢力與體制外的、存在于社會中的激進勢力聯合行動的結果。托克維爾說前者妄想自己能夠實現領導,讓被自己所鼓動的人民按照自己的路線前進。可是一旦局面開始走向激化,那么在以往的革命中只是做議會里主張改革一派的資產階級之尾巴的大眾,就會自己組織起來,推動革命向著他們所希望的方向前進。不錯,正是一八四八年革命工人團體的領導者布朗基,最先喊出了“工人階級專政”的口號,而馬克思之后才把它借用了過來。但巴黎的工人畢竟只是國民中的少數,廢除財產權的口號,令法國大多數作為有產者的農民,產生了深刻的憂慮。結果,在革命后的首次全國性普選中,國民議會里選出的資產階級、貴族、天主教出身的代表,居然比革命前七月王朝的議會還要多。一直宣稱自己信奉“人民主權”,認為沒有普選制就是對人民主權篡奪的巴黎工人,不得不在民主制度中的多數主義邏輯前面對自己的失敗。
對此,敏銳的托克維爾意識到,對于社會主義者來說,民主、共和、制憲,只是他們實現社會主義社會經濟目標的一種手段,并非目的本身。于是,當人民的多數選擇了有產者作為他們的代表時,之后發生的巴黎工人武裝圍攻國民議會會場,以“人民必將高于其代表”的理由強迫國民議會通過他們提出的法令,并在要求得不到滿足時就宣布代表們為祖國的叛徒,并以“被自己的代理人欺騙了的民眾的名義,解散國民議會”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也許只有在那個年代,人民的“革命癖”和社會主義思潮的交織混合,才會造成法國那種激變的發生。今天,我們似乎很難發現多數人之中存在著某種根本否定社會賴以為基的原則的思潮,并把國家、社會的弊端歸結到這些原則之上;即使有這種思潮,也只是在非常小眾的圈子里流行著;并且似乎多數人也缺乏那種以往曾經燃燒著我們先輩心靈的激情之火。所以,當代中國的獨特之處,在于一八四八年時,政府體制與社會的私有權原則同時承擔了造成社會弊端的責任,而今,許多人卻往往傾向于把各種問題的根源與政府的執政方式和管理行為聯系起來。一旦出現了什么弊端、丑聞,并被置于廣泛的輿論之中時,政府似乎總擺脫不了最終責任者或者共同責任者的角色;輿論也似乎總是不夠善意地傾向于把世人的關注點從事件本身發散到政府身上。這的確是一個有趣的現象。政府責任的泛化,或許也同時說明了大眾對于政府更多積極作為,承擔起更多私人無法承擔的必要職責的希望。面對這樣的情況,政府開明、誠懇的處事方式,才是應對社會輿論的明智之舉。雖然還很難說我們的社會主義民主制度已經非常健全,人民代表大會、政府機構之內已經展現著人民的原生性力量、生機勃勃的、鮮活的政治生活。可畢竟,政府對于輿論的明智態度,為政治生活、為民意訴求在公共輿論的理性場域中保留了一定的存在空間,減小了國家政治過程向體制外溢出,借助其他形式生成、開展的風險。從而令公共對話的精神顯然在多數時候超越了有時難免有所表現的對抗情緒,并近乎成為世人對待當前社會、國家存在的種種問題的主流態度。
但時有發生的群體性事件也說明了政治走上街頭的可能性未能完全消除。二○一一年初,中央提出了加強并改進社會管理的要求,《人民日報》發表了系列文章,顯示了執政黨對于這一工作的重視,說明政府工作的側重方向有所調整,也間接顯示了有關問題的現實性與緊迫性。或許這有助于更有效避免某些社會風險,但托克維爾的告誡卻依然足夠“犀利”:完善國家機器,并嚴格按照既定的法律運作它,尊重法制,尊重一八一四年憲章所確立的權利,“就可以偏離憲法的精神而不修改它的條文,把革命的熱情慢慢地溺死于物質享樂的愛好中”。這只是國王菲利浦“一廂情愿”的誤判。以至于當革命真正發生時,他猶如突然驚醒,一下子手足無措,落荒而逃,使“勝利者和失敗者都對局勢的變化之快之易感到非常訝異”。所以,僅僅具備完善的法律體系,還不足以實現國家的長治久安;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基本建成應當只是更加艱巨的改革任務的起點,而不是終點。社會主義民主制度的建設應當作為未來工作的突出重點而得到加強。依照憲法而確立的政治體制,必須加強其吸納政治生活的能力。尤其是在社會基層的治理問題上,基層政權吸納基層政治生活的能力尤其需要提高。而提高的關鍵,在目前的條件約束下,面對大眾日趨活躍的思維、日益自覺的精神、日漸增長的公民權利意識以及執政黨長期執政的現實,就需要處理好如何實現執政黨的意志與人民意志,憲法體制與代表著人民原生性力量的政治生活結合與協調的問題。換言之,就是政治體制如何接納、回應生成自社會的政治挑戰的問題。
一八四八年,法國,這里發生了一場仿佛從天而降、令統治者和被統治者都措手不及的革命。而作為親歷者的托克維爾,卻早已預感到了革命的到來。今天,或許沒有哪個人能夠成為先知、預言家,如托克維爾對一八四八年的法國那樣,為中國的未來掐指算命,做出準確的預言。但是,托克維爾針對一八四八年革命的思考卻為當代中國的發展前景給出了建設性的提示。無論如何,相比于一八四八年的法蘭西,歷史贈送給中華民族的,顯然還有更多的機會,值得我們好好珍惜。
(《托克維爾回憶錄》,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二○一○年版,2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