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萌
《文人·詩學·武術》一書收入先父王廣西代表性的學術文章二十九篇,主要涉及近代文風與士風、近代詩歌,以及武術文化三個方面的研究。
涉及近代文人與士風的相關研究,二十世紀已經有了相當豐厚的積累,但多數還屬于外延性研究,以哲學、史學、人文地理為大項;涉及文學領域的,又多是以思潮流派和作家作品為研究對象。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研究雖已相當深入,成果豐碩,但不少仍停留在線性的靜態分析的層面上,研究對象局限于一般的文學現象,缺乏深刻性和系統性;研究方法因襲機械反映論的模式,缺乏綜合性和思辨性;研究成果多為作家作品的一般性描述分析,缺乏概括性和理論性。
而父親以文人為主體,以士風為脈絡,進行跨學科的綜合研究,這在近代文學領域里是一次全新的嘗試。
在收入本書的這些文章中,父親從士風角度切入,以有較大縱深度的歷史文化為背景,直面晚清數代文人群體,從文人、士風、作品三個層面綜合考察,深入作家的精神世界,在占有較多史料和統計數據的基礎上,以群體研究、代型研究、個案研究相結合,通過實證與分析,尋繹近代文人的基本特征和近代文學變革的深厚文化底蘊,探討文學與時代的互動關系,拓寬了近代文學研究的視野,從一個較新的角度詮釋了近代文學的演進。
尤其是“湘鄉人文研究”三篇文章,堪稱其晚期學術研究的代表。有關近代湖湘文學的研究,自二十世紀初就已經開始,歷百年而不衰。論者所關注的,多以中期桐城派和作家個案為切入點,且著眼點亦為湖南全境,盡管成果頗豐,但尚缺乏對地域性人文特征的深入考察和對作家群體的綜合研究,更無人專門研究湘鄉一縣。湘鄉在中國近代史和文化史上的特殊意義,尚未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
十九世紀中葉,中國發生的三件事情與湖南有關:一是湘軍崛起;二是程朱理學復振;三是桐城派散文中興。湘軍崛起改變了晚清的軍事格局和政治格局,程朱理學復振影響了晚清的思想文化格局,桐城派散文中興影響了晚清以迄民初的文學格局。而這三件大事的始作俑者竟然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且他們幾乎都是湘鄉人。這批湘鄉寒士以程朱理學為“體”、以湘軍和桐城派散文為“用”,亦文亦武,苦苦支撐了大清王朝的危局,以獨特的群體形象自立于歷史之林,其影響遠遠超出了文學領域,成為晚清的某種“人文樣板”。
父親在文中對湘鄉文人的群體特征進行了歸納:由窮悉無奈而狷介自守,郁結而成雄深峻切之氣,形成特有的群體人格,其發而為詩文,既有僻處山鄉的狹隘之見,又有鼓吹暴力的殺伐之氣,既有枯守舊說的偏執之論,又有順應潮流的變革意識,其風骨剛切清勁,意氣駿爽,少修飾,多直言,為晚清文學別開一面。曾國藩更是以文壇盟主自許,他的幕府成了當時全國最大的人才庫,網羅了大批文人。曾國藩既是中興桐城派散文的功臣,又是宋詩派的大將、晚清湖湘文學的主帥,儼然為天下所望。湘鄉作家群體的人格和風骨,一度主導了晚清的湖湘文學,影響及于全國。而其人格缺憾,又阻滯湘鄉文學步入更高的人文境界。
與近代文風與士風的研究相比,父親對近代詩歌的研究則開始得更早。父親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詩歌研究。本書所收入的《佛學與中國近代詩壇》、《論中國近代詩壇的唯理化傾向》、《清詩分期概說》等論文,對清代及其近代詩歌的研究均有重要貢獻。其中《佛學與中國近代詩壇》一文,后經深化和擴展為同名專著,為父親代表性學術著作之一,廣受好評。父親認為,在中國詩歌發展史上,清朝是繼唐、宋之后的又一個繁榮時期。清詩沒有唐詩那種博大雄渾、昂揚向上的氣象,也沒有宋詩那種悠閑淡雅、纖麗婉媚的見致,但清詩表現出一種急迫的節奏感,基調郁勃憤懣,令人感到在詩篇的背后潛動著狂躁不安的情緒。這是封建社會衰亡前夕那種惶惑與期待的復雜社會心理在詩壇上的反映。而中國近代詩歌又呈現出以議論為詩、以學問為詩、以佛理為詩的傾向,父親把這種現象稱做清末詩歌創作中的唯理化傾向。父親對詩歌史的描述從大處著眼,對詩人、詩作的解讀則從細處入手,本書中的《湘綺樓詩淺論》、《電掣星流,一代俠女——談長篇敘事詩〈蘭陵女兒行〉》即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品。
關于武術文化研究,原本只能算是父親的副業,影響反而遠遠超過上述兩方面,卻是父親始料未及的。
中國武術是中華民族的寶貴文化遺產之一,也是民族傳統文化在武技一道的體現。它是民族智慧的結晶,其思想核心是儒家的中和養氣之說,同時又融匯了道家的守靜致柔、釋家的禪定參悟等諸多理論,從而構成了一個博大精深的武學體系,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武文化”。中國武術浸潤著民族的性格氣質,蘊含著中華民族對搏擊之道的獨特悟解。它講究剛柔相濟,內外兼修,既有剛健雄美的外形,更有典雅深邃的內涵。它不僅僅是搏擊術,更不是單純的拳腳運動,也不是力氣與技法的簡單結合,它飽含著哲理,深蘊著先哲們對生命和宇宙的參悟,以一種近乎完美的運動形式詮釋著古老的東方哲學思想,追求那種完美而和諧的人生境界。
科學地闡釋中國武術是一項龐大而艱巨的文化工程,需要幾代人的持續努力。早在二十世紀初,唐豪先生和徐震先生就力排眾議,著手這方面的工作。時至今日,盡管武術界的整體面貌已有一些改觀,但武術研究的現狀與武術發展的現實相比,顯得比較滯后。究其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歷來文人大多不屑或不能為之;二是武林中人又因文化素養等種種原因而難以為之,于是就留下了這么一塊荒僻的研究空間。父親為之傾注了極大的精力和心血,陸續出版了多部專著,從文化、歷史的角度對中國武術文化進行了深入、系統、全面的探討和研究,其中也融入了自己幾十年習武的心得和體會,在海內外引起較大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