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展中的自省和自救

張世彥

作為東方壁畫古國的中國，在20世紀70年代末，壁畫藝術出現了當代中興的激揚熱烈勢態。30多年來，幾千件作品清楚地顯示出中國當代壁畫的可喜建樹。

當代壁畫藝術采取通俗易讀并為公眾喜聞樂見的藝術語言和風貌，實現了與當時當地之特定受眾的無障礙溝通。這些作品以畫中圖形的龐大信息量輸出和畫中多元自由空間的營造，適應了大幅面墻壁載體的龐大容量和移步走動的觀賞方式。精湛工細的繪制手法與繪畫風格匹配著多樣的繪制材料和技藝，大幅度提升了對自然破壞和人為破壞的承受力、抗拒力，以及畫面的耐讀力，這在史上前所未有，在域外也難見他例。此外，壁畫家們根據樓房廳室的使用功能選擇適當題材，根據建筑空間諸多既有可視條件安排畫中圖形，使壁畫作品與建筑環境融合無間。這些層面的探索，切實有效地使中國當代壁畫的進程臻向壁畫本體特質的精深堂奧。在與先賢的縱向比較中，在與域外的橫向比較中，中國當代壁畫家所建立的勛績，堪引為豪。

30年壁畫事業的成績，是當代中國壁畫再度走向輝煌的出發點；但30多年畢竟為時尚短，中國當代壁畫遠未成熟完善。喜悅之后對不盡人意之處的冷靜省視和洞察，才是未來更大規模持續發展的前提和保證。

這里，如果把“壁畫”界定為“固定裝置于墻壁上的繪畫作品”，視畫展中的壁畫稿為只在圈內游走而未經社會認可的實驗品或半成品，我們的這種省視和洞察，才有可能清醒地針對尺長寸短的實際，獲得客觀準確而非自欺欺人的認識。

我們不免發現：在取材的現實介入、立意的深化涵納、作者的原創意識、受眾的審美期待、創作的運營機制、作品的權益保護、載體的資源展開等層面，中國當代壁畫還面臨著亟待戒避的疏慢和并不輕松的失落。

中國當代壁畫還沒有來得及直接介入當下的社會現實。反映中國和世界當前社會生活的題材，所見無多。而這很少的一部分中還常常是某種抽象理念的象征符號，難以見到作畫人切身生命體驗的披露和演繹。對當下改革開放經濟起飛的中國現實，對中國科學、教育、文化以及精神、道德、倫理、風尚等各方面鮮活生猛的新動勢和負作為，缺乏熱情蓬勃而有力度的揚清擊濁，更遑論對現時地球村中各族裔人類尤其是廣大的弱勢人群在生存憂患中共同抗爭和努力救贖的同情支持。中國當代壁畫與鉤深致遠的中華審美傳統中言志載道的精神有所疏離，也難與當代中國畫壇中非壁畫的其他畫種并駕齊驅。

各種題材立意的壁畫作品中表現出的人文關懷，顯得逼仄而單薄。一些作畫人囿于自身職業性的設計思維或某種習慣性的藝術理念的局限，把畫面表層圖形的優美悅目作為終極目標，忽略甚至不屑于去抒發深沁自身肺腑并與公眾喜怒與共的情感律動；懶于去揭示在人類歷史的演化發展、社會生活的變遷無常、思想和哲學的與時俱進、普通百姓的生存狀態等諸多方面曾經積累頗多的深入剖析和明察判斷以及高瞻遠矚的理性思考。作畫人未曾重視以善鑒察的良知和能夠擔當的責任，去拓展和延伸讀畫人的精神空間，去啟迪、沖撞、浸潤和催生讀畫人的心靈發育。

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當代壁畫中，形色及其組合和構思的格局，常常是早些年份已經得到社會認可的樣式和風貌之延續。形象的塑造層面，有幾種流行模式廣泛傳播，而鮮見藝術家個人的獨特形象感覺和追求。位置組合的章法層面，一些有定評的傳統樣式反復出現于不少壁畫作品中。覆蓋面很大的一種惡俗風氣是，無序無理地大量堆積拼湊古典的或其他現成的圖形符號，全然失去對特定感動思考量身定制地鋪陳形色的創作激情。取材和構思的層面，也較難見到從來無人畫過的題材內容和別出心裁的圖形轉換方式。

中國當代壁畫無論什么題材、怎樣立意，絕大多數的畫中情調，營造的都是輕松、柔和、甜美，藝術風格多是追求秩序化和平面化的裝飾風。在這一共同的藝術風格取向中，雖然仍有每個作者和每件作品的千變萬化，但所宗法、所完成的類型相近單一，這就成為最值得反思的事實。這些作者積極順應一代公眾審美風尚的同時，忘卻了以盡量多的藝術風貌使盡量多的公眾得到盡量多的審美滿足。

20世紀90年代，中國開始進入經濟轉型期，建筑行業對房屋的設計和施工采取招標辦法。而此時，人們往往簡單省事地把壁畫創作也拉進這個機制之中，不加區別地捆綁在一起。以往壁畫作者、建筑師和委托人相互合作之信任、尊重、支持的狀態大為消減，幾近于零。作為精神產物的壁畫藝術在創作和鑒賞中，因人而異的個性因素、恣肆汪洋的感情因素和出沒無常的隨機因素，被批量化、理性化和規范化的工業品的生產和檢驗方式所牽制。畫稿競標、多頭審稿、產權失據、權錢定稿、以料論價、限期交件的操作模式，導致了社會腐敗濁流諸如做手腳、付回扣、通關節、挖墻角等黑幕手段趁機而入。定稿時的權錢交易成為壁畫成敗的決定因素，藝術的功過優劣評價標準已是顛倒錯亂。作畫人在藝術創作中的主導作用在創作和繪制的各個環節中屢屢失守，幾近虛無，其創作激情也必然飄逸渺然。壁畫家已被邊緣化為配方單一的文化快餐之匆忙制造者和粗陋工具，壁畫作品必然被邊緣化為可以輕易拆毀丟棄的糊墻紙。這樣的操作方式，實際上是拒絕了實力雄厚之優秀藝術家的介入。因此中國大陸90年代以降的壁畫，面積頗大，數量頗巨，但相當多的作品連差強人意的藝術高度都很難攀到，也就順理成章了。壁畫生產機制的異化，作畫人主體作用的喪失，是最需要重視和關注的主要流弊。

當前，壁畫稿在審讀定奪的往返流程中，初稿的知識產權得不到相應保護，其精彩創意遭惡意否決后流失、挪用轉而出現在別人畫稿中的荒唐事屢有發生。相當多的建筑物在裝修換代時，把已進入史冊的壁畫經典作品拆成垃圾丟棄，全無顧惜，使得20世紀80年代的壁畫精品有很大一部分已香銷玉殞。常有著名的壁畫佳作被其他建筑物自行搬用或復制，根本不和原作者打招呼，更談不上致謝付酬。另外，目前壁畫造價的主要行市居然是繪制材料的市場價格，這已是積重難返的尷尬。壁畫家的勞動付出與所得報酬不相對應，大大低于工作量相近的雕塑、中國畫、油畫等畫種。中間商的暴利盤剝，有時能使作畫人的所得不及壁畫全部造價的1/10。壁畫作品和作者的合法地位和各種合理權益，在無序競爭的社會轉型期中屢屢被滋擾侵犯，眼下還無從得到切實有力的法律保護。

裝置壁畫之事未曾得到社會各方和體制政策的有力支持，載體來源不夠寬泛堅挺；普通公眾頻繁進出的各種樓堂館所，難得一見優秀壁畫登堂入室。一些重要的新建筑物囿于觀念另類或資金旁流，而拒絕鋪陳美好圖形的壁畫進入裝修設計，寧可讓高大的四壁荒涼冷清，開闊的視野空曠蒼白。

上述裝置壁畫的各種疏慢和失落，其實正可看作是21世紀中國壁畫展開新空間、邁向新高度的回坐點。筆者曾多年緊隨壁畫事業的足履亦步亦趨，其中水深水淺也有些知曉。就此進諫若干意見，聊備同仁參考。

壁畫不比其他畫種，不可能獨力完善全程創作。建立健康而強力的國家級壁畫權威機構，形成專業隊伍的合力出手支持個體壁畫家，是今后中國壁畫事業持續發展至關重要的切實保證。

這樣的權威機構，應配置有利于全方位開展工作的完備的職能系統，由專業實力強大、心系事業全局動靜張弛而嚴于律己之正派人士組成領導集體。這樣的權威機構，應根據科學辦事、民主辦事、依法辦事的原則，制定完善的工作程序。這樣的權威機構，應有自我調劑、改過補缺的能力，能遏制負面行為滋生，保證自身健康發展。這樣的權威機構，應與社會各個有關方面建立密切的合作關系，在壁畫發展的各個環節、層面充分發揮自己的積極協調共進作用。這樣的權威機構，盡可幾面大旗同時亮出，互競高下，這將更有利于事業整體的推進，而不宜由一家字號君臨天下實行獨家壟斷。

在這樣的權威機構的主持下，加大學術研究活動的力度，對壁畫家個人的使命感加強、學養提升、佳作頻出以及壁畫事業整體的健康發展必大有裨益。

權威機構應該組織研究中國古典壁畫的數千年進程和當代壁畫的近百年特別是近30年的進程，審視其中的社會價值和藝術價值；對壁畫的題材內容、圖形轉換、語言特征、繪制材技、審美取向，以及它的社會職能、生產機制、人才培訓等各個方面，從藝術學、美學、工藝學、心理學、教育學、歷史學、社會學、經濟學、哲學等多角度加以檢驗、論證和評判；研究當代壁畫家的成長歷程和藝術風格；研究中國壁畫的古今比較和當代壁畫的中外比較，最終建成壁畫藝術的獨立史學系統、理論系統和評價系統。

在這樣的權威機構的主持下，對有貢獻的壁畫作畫人、社會人士和他們的作為，應鄭重地予以肯定。在壁畫事業的開拓組織方面，在各類壁畫的創作方面，在壁畫繪制工藝的材料和技術方面，在壁畫圖書的編輯出版方面，在壁畫信息的交流溝通方面，在壁畫專業的教學培訓方面，在壁畫史論、評論的學術研究方面，應建立制度化的常年表彰機制，以鼓勵作出卓越貢獻的人才，并通過報刊圖書和其他媒體向社會作廣泛介紹。榜樣的樹立和宣揚會激勵壁畫事業的發展，是毋庸置疑的。

在這樣的權威機構的主持下，積極吁請國家立法機構和文化藝術行政部門盡早制定法規：細化、厘清壁畫和一切公共藝術品的知識產權保護的權限范圍和執行程序；為重要的公共建筑物制定裝置藝術品的資金分配百分比法案。也積極吁請理論界、法律界、傳播界以及社會各方共同關心和監督壁畫知識產權的保護。

權威機構還應以自身影響力躬親力行對具體項目的保護。對于壁畫精品給予鑒評定位，是壁畫保護的前瞻準備工程。

在這樣的權威機構的主持下，壁畫除了繼續從建筑工程中獲取載體，還應開發新的載體資源，并策劃建造新時代的壁畫群，壁畫作者于其中可以較好地實現自己的藝術理念：盡情親近自己身處其中的社會現實，并給予深層次的體察關注；納入多類型的題材、情調、風格；增強原創力度；為盡量多的平民百姓提供藝術鑒賞的上乘資源。在此種機緣中，作畫人無須擔心因不恰當的外力制約而在創作中墜入平庸。

在這樣的權威機構的主持下，壁畫創作項目的主持者應當把調整生產模式當作天職己任，并主動謀求國家和社會的支持。針對現行工業生產機制和操作程序中的種種弊端，應以20世紀前90年中作畫人與建筑師、委托人之間互敬、松動而雙贏的合作方式以及國外已經成熟的操作規程作為歷史根據和重要參照來摸索出一套符合藝術創作規律、能夠促進壁畫事業繁榮的生產機制和操作程序：定向委托的合作方式，藝術權威在定稿時的相應的話語權，未定畫稿之創意的知識產權保護；提升藝術勞動成分的報酬至正常水平，充裕的創作繪制時間，遏制定稿和繪制中的賄賂通關、盤剝克扣等腐敗行為……這些都是壁畫創作立項過程中不可忽略的具體內容。

中國當代壁畫經歷了30多個春秋，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新姿態，恰與這段時間中華夏大地的政治安定、經濟起飛、文化活躍的板眼扣合一致。中華文化的生命力一向綿韌旺盛的，面對新的社會態勢能及時地自我調節糾正偏差，可以再度煥然出新的動力。21世紀中國國力的強盛壯大已勢在必行，新時期的中國壁畫也應展現出不負重望的新面貌。這是時代前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