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勁松
(常熟理工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常熟 215500)
漣水縣位于江蘇省北部。漣水方言屬于江淮官話的洪巢片[1]B3,靠近江淮官話的北部邊沿。《江蘇省志·方言志》將漣水話歸入江蘇省內江淮方言區三片當中的揚淮片。[2]28①《江蘇省志·方言志》將江蘇省境內方言分為江淮方言區、吳方言區和北方方言區等三個方言區,又將江淮方言區分為揚淮片、南京片和通泰片等三個方言片。漣水方言及文中提及的淮安區方言屬揚淮片,南京話屬南京片。參見江蘇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江蘇省志·方言志》,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5頁。一般看法認為,漣水方言中沒有兒化現象,至今也沒有關漣水方言兒化現象的文獻記載。胡士云曾提及“漣水話沒有兒化韻”[3],后又指出,“漣水方言中沒有兒化韻,但個別單詞中含有音節,不過數量極少”[4]82。不過,筆者新近的實地調查和考察結果顯示,現代漣水方言中確實有兒化現象存在。漣水方言兒化現象主要分布在縣政府駐地漣城鎮及其毗鄰地區。調查結果還顯示,漣水方言中,兒化詞數量雖然比較少,但是兒化的實際表現比較復雜。筆者在調查中還發現,跟新派相比,老派口中的兒化現象要相對更豐富一些;目前,受到普通話滲透因素的影響,漣水方言兒化現象已經呈現出較為明顯的萎縮態勢。
老派漣水方言兒化現象從數量上看明顯多于新派,而且有一定的系統性。漣水方言兒化現象基本上只出現在名詞當中,這些名詞主要是一些與日常生活關系比較密切且使用頻率較高的時間詞、稱謂詞和其他普通名詞。下面是老派漣水方言最為常用的兒化詞。
1.時間詞
明兒明天后兒后天當兒某一個時間間隙
一會兒 一時兒一會兒一刻兒一會兒
2.稱謂詞
侄兒侄子閨娘兒女兒你兒第二人稱敬稱,您
自敢兒自己頭兒領導嗇摳兒吝嗇鬼
3.其他普通名詞
生兒生日花兒 味兒味道
空兒空閑的時間樣兒樣子事兒事情面兒面子
漣水方言兒化現象多出現在本身是單音節的詞語當中。兒化音節在實讀的時候,一般來說,“兒”僅僅還保留音節末尾的卷舌成分r,并且緊緊依附在其前面的音節上。兒化的實際表現形式跟兒化音節在兒化前的韻母類型有關。韻母有無韻尾,有韻尾時是元音韻尾、鼻音韻尾還是塞音韻尾,無韻尾時主要元音是否鼻化,這些因素都直接影響兒化的實態表現。具體情況如下。
1.兒化音節原韻母無韻尾
此類一般是兒化音節原韻母直接和卷舌成分r融合,形成兒化韻,又可細分為以下兩種情況。
(1)主要元音非鼻化
這種情況下,往往是兒化前音節的韻母的主要元音和卷舌成分r直接融合,形成兒化韻。例如:

(2)主要元音鼻化
這種情況下,往往是兒化前音節的韻母的鼻化元音和卷舌成分r直接融合,形成兒化韻。例如:

2.兒化音節原韻母有韻尾
此類一般是兒化音節原韻母的韻尾先脫落,然后通過一定的方式和卷舌成分r融合,形成兒化韻,又可細分為以下三種情況。
(1)韻尾為元音
這種情況下,往往是兒化前音節的韻母直接丟掉韻尾,同時韻母的主要元音和卷舌成分r融合,形成兒化韻。例如:



(2)韻尾為鼻音
這種情況下,往往是兒化前音節的韻母鼻音韻尾脫落,韻母的主要元音鼻化,然后和卷舌成分r融合,形成兒化韻。例如:

(3)韻尾為塞音

需要注意的是,“生兒”的兒化實讀表現稍微復雜一些。在這一特例中,“生”兒化前的韻母丟掉韻尾,韻母主要主要元音再低化為,然后和卷舌成分融合,形成兒化韻,即。這種情況倒與兒化音節原韻母韻尾為元音的情況有些類似,這種情況目前僅發現一例。
與老派相比,新派漣水方言的兒化現象在數量上明顯較少,新派常用兒化詞不到10個,隨之而來的就是新派兒化現象幾無系統可言。新老派漣水方言兒化現象的變異,從形式上看,總體趨勢是新派用非兒化形式替換老派的兒化形式,主要有以下幾種情況。
1.新派使用老派說法的非兒化形式
老派口中的兒化詞,到新派口中直接丟棄老派兒化詞固有的兒化形式。例如:
一時兒>一時 自敢兒>自敢
花兒>花 事兒>事 空兒>空
2.新派用普通話說法替換老派說法
老派口中的兒化詞,到新派口中直接習用普通話的說法進行等值替換。例如:
明兒>明天 后兒>后天
你兒>您 生兒>生日 閨娘兒>女兒
3.新派另用子尾詞替代老派說法
老派口中的兒化詞,到新派口中往往用子尾詞的形式進行等值替換。例如:
嗇摳兒>小摳油子 當兒>當子
從數量上看,老派漣水方言兒化現象在新派口中呈現較為明顯的萎縮態勢,且兒化現象的數量總體上隨著年齡的遞減而呈階梯狀逐漸減少。漣水方言兒化現象的萎縮態勢在其他方言中也有類似反映,比如同屬于江淮官話洪巢片的南京方言。劉丹青曾經指出,南京方言“最老派有豐富的兒化韻,往下各派依次減少,最新派只剩個別兒化詞,兒化已不成系統”。[5]可見,南京方言當中的兒化也正逐漸萎縮,這與漣水方言兒化現象的發展和變化有著同樣的走勢。
基于深入而全面的考察,我們審慎認為,漣水方言兒化現象隨著年齡遞減而漸趨萎縮的主要原因是普通話的滲透和影響,這一點與南京方言的情況也比較類似。《江蘇省志·方言志》曾提及,南京方言中的兒化近年來“因受普通話影響,新派南京話的兒化韻比以前有所減少”。[2]33
在漣水,隨著普通話對人們日常生活滲透的不斷加深,新派接受的普通話教育總體上又比老派多得多,所以難免受到普通話說法更多的影響。老派漣水方言原有的兒化說法,在新派口中有的被直接放棄,如“一時兒”;有的被新的說法替代,如“生兒>生日、嗇摳兒>小摳油子”。而這些新的說法又往往直接借用普通話的說法,如“生兒>生日、后兒>后天”。而只有那些與普通話說法相同或比較接近的老派兒化詞,才有可能避免被新的說法所替換,如“頭兒、樣兒、味兒、一會兒、一刻兒”等。
值得特別關注的是,老派漣水方言兒化現象雖然在新派口中呈現出明顯的萎縮態勢,但也不是說,相對于老派,新派兒化現象只是一味地減少。同樣由于受到普通話的強力滲透和影響,新派甚至還造出了個別新的兒化,而這樣的兒化是老派口中所沒有的。例如“老師”這個詞,在20世紀80年代多在新派漣水方言中出現,老派說法以“先生”居多,老派說“老師”的甚少。然而,在普通話和新派說法的雙重持續影響下,老派也漸漸拋棄原有的說法“先生”,如今老派大多習用“老師”這一說法,新派則新造并普遍使用兒化形式“老師兒”。
作為江淮官話北沿的一支,現代漣水方言中存在的這種特殊兒化現象,與普通話及大多數北方方言里的兒化表現迥然不同。而縱觀整個江淮官話,的確或多或少地存在著兒化現象,只是有文獻記載和深入探討的不多。南京方言可算是江淮官話中兒化較為豐富的一個代表。《江蘇省志·方言志》指出:“現在南京話仍是江淮方言中兒化最多的一種方言。”[2]33漣水方言與南京方言的兒化現象誠然有著共同的萎縮態勢,但是相比較來看,漣水方言兒化現象遠沒有南京方言來得豐富,且兩者的實際表現也大不相同。如此一來,漣水方言的兒化現象究竟是怎么產生的?前面述及,主要是普通話的滲透導致了目前漣水方言兒化現象的萎縮,那么萎縮前相對較多的兒化現象本來是否同樣是普通話影響老派漣水方言的結果?抑或是其他兒化相對豐富的漢語方言滲透的結果?還是早期江淮官話中類似現象歷時發展和變化的結果?對此,我們試做如下解析。
首先,現代漣水方言中的兒化現象不大可能是外來的。第一,從地理位置上看,漣水縣北接宿遷市沭陽縣、連云港市灌南縣、鹽城市響水縣,西毗淮安市淮陰區,南鄰淮安市淮安區、鹽城市阜寧縣,東連鹽城市濱海縣,介于4市7縣(區)之間。從道理上講,假如其他距離較近的方言中的兒化現象要滲透到7縣(區)夾縫中的漣水方言,勢必首先要經過漣水周邊的7縣(區),并應該先期播撒在7縣(區)的方言中,從而在漣水縣四鄰的方言中留下明顯的兒化痕跡。譬如,西部和北部隸屬中原官話的宿遷方言和新沂方言中的兒化現象,如果要滲透到漣水方言,按理應該在其經過的淮陰、沭陽、灌南和響水等地留下明顯痕跡;南部和東南部的南京片和通泰片方言中兒化現象,如果要滲透到漣水方言,按理也該在其經過的淮安區、阜寧、濱海等地留下明顯痕跡。可現實的情況是,漣水四鄰7縣(區)的方言絕大多數沒有兒化現象,唯有縣境南鄰淮安區①2001年2月,原地級淮陰市更名為淮安市,隸屬于原淮陰市的原縣級淮安市更名為楚州區,現更名為淮安區。為論述方便,文中的淮安指原縣級淮安市。方言有兒化記載,如黃狼兒、魚雀兒、老頭兒、幾個兒、后兒、大后兒、邊兒[6]862,但畢竟只是零星現象,還遠遠不及漣水方言中的兒化現象豐富。所以,我們認為,現代漣水方言中的兒化現象不大可能是其他方言滲透的結果。
第二,從漣水方言兒化現象實態看,一個明顯的事實就是:老派兒化現象比新派豐富。從常理上來說,由于新派往往會比老派更多受到普通話的影響,所以如果現代漣水方言兒化現象是受普通話影響而產生的話,那么應該是新派兒化現象比老派豐富才合乎情理,這與方言事實恰恰相反。如此一來,將漣水方言兒化現象歸因于普通話的影響的猜測也很難立足。上述內容合理地證明了現代漣水方言兒化現象不是外來的,換言之,這種兒化現象更應該是漣水方言本身固有的。
其次,現代漣水方言中的兒化是自身本來就有的語言現象,可能是早期江淮官話中類似現象歷時發展和變化的結果。主要依據有以下三點。
第一,漣水方言兒化現象的來源暫無確切的文獻記載,不過明代古白話小說《西游記》給了我們甚為合理的佐證。劉懷玉認為《西游記》“運用了大量的淮安方言”,他還提及以下情況:乾隆年間的吳玉搢在《山陽志遺》卷四中指出《西游記》“書中多吾鄉方言,其出淮人手無疑”;阮葵生《茶余客話》卷二十一也指出“觀其中方言俚語,皆淮上之鄉音街談”;清代陸以恬、近人鄧之誠皆持此說,魯迅直接指出《西游記》作者是淮安人吳承恩。[7]①此處所謂淮安即現在的淮安區。可以說,《西游記》所用語言是以作者吳承恩生活年代的江淮官話為基礎的。
考察《西游記》[8]發現,其中存在大量以兒尾形式出現的詞語,在作者吳承恩生活的年代這些兒尾形式的詞語究竟是兒尾還是業已兒化,我們無從稽考,不過大量兒尾形式的存在確是不爭的。我們認為,即便當時已存在兒化,作者寫作時也只能以兒尾形式記載;就算當時僅僅是兒尾,那么后來由兒尾發展為兒化也很正常。既然明代江淮官話中存在大量類似兒化的現象,這種現象在現代江淮官話中遺存也是可能的。
漣水和淮安區的方言都屬于江淮官話的揚淮片,而且在地域上兩地毗鄰,僅隔廢黃河②又稱黃河故道,古淮河的入海水道。古時黃河曾南下奪淮,后又北移,從而留下黃河故道,一般稱廢黃河。相望,有明一代,兩地方言應同屬當時的江淮官話,很多方言特點應該接近,這自然也應該包括兒尾或兒化現象。可以想象,在過去漣水方言中,同樣很可能存在著大量的與昔日淮安區方言類似的兒尾或兒化現象。而在漣水方言歷時的發展和變化過程中,兒尾或兒化現象自然應該現代漣水方言承襲并發展早期江淮官話的成分之一。
第二,漣水方言兒化現象主要集中地分布在漣城鎮及其毗鄰地帶,從地理位置上看,兒化現象的分布區域恰恰處于縣境的南部邊沿,緊靠漣水和淮安區的界河廢黃河,與淮安區僅僅一河之隔。與縣境內其他區域相比,這一帶顯然離廢黃河南岸的淮安區距離最近。所以,較之于境內其他地區,這一區域方言的昔日面貌也應該與淮安區早期的方言更為接近。如此一來,現代漣水方言兒化現象是早期江淮官話兒尾或兒化現象的遺存這一推斷也就更為可信。
第三,跟《西游記》中存在的兒尾或兒化現象相比,現代漣水方言中的兒化現象在數量上已大大減少,在種類上也逐漸趨于簡單,且兒化系統本身穩定性也越來較差,總體上呈現萎縮態勢。這種表現與同屬江淮官話的南京方言的兒化的總體萎縮態勢一致,與淮安區方言兒化的不豐富現狀也很相似。這似乎也能說明一點,這三地方言中的兒化現象在來源上有著類型學上的相似之處,都極有可能是早期江淮官話中類似現象歷時發展和變化的結果。
漣水方言兒化現象萎縮態勢告訴我們,隨著時間的繼續推移和普通話影響的不斷加深,漣水方言中兒化現象還將進一步萎縮。老派漣水方言原有的兒化現象是否會最終消亡,如果消亡,是完全被新的非兒化形式替代,還是出現像“老師兒”一類更多新的兒化,我們拭目以待。
[1]中國社會科學院和澳大利亞人文科學院合編.中國語言地圖集[M].香港:朗文出版(遠東)有限公司,1988.
[2]江蘇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江蘇省志·方言志[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
[3]胡士云.漣水方言同音字匯[J].方言,1989,(2):131-143.
[4]胡士云.漣水方言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11.
[5]劉丹青.《南京方言詞典》引論[J]. 方言,1994,(2):81 -102.
[6]淮安市志編纂委員會.淮安市志[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
[7]劉懷玉.《西游記》中的淮安方言[J].明清小說研究,1986,(1):168-190.
[8]吳承恩.西游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