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琪
潑水節是東南亞和中國傣泰人群的共同節日,時間在傣歷六月中旬 (即公歷四月中旬),傣語稱為“京比邁”或“桑罕比邁”。從目前的研究成果看,學界對于潑水節的關注主要聚焦于兩個方面:將構成節日的諸多民俗事項進行剝離式的闡釋,[1]或從文獻和田野入手,考證潑水節傳說的源與流。[2]這些研究大多簡單地在“慶新年”與“潑水”之間劃上等號,卻鮮見言及這兩者之間存在的邏輯跳躍。2012年4月的潑水節期間,云南西雙版納州的城鄉各處街道上處處可見“慶祝傣歷1374年新年節”的橫幅,這背后蘊藏著一個看似簡單、卻不易回答的問題—— “潑水節”為何又被叫作“新年節”?傣族過新年為何一定要以“潑水”為慶?
傣族地區流傳極廣的一則創世神話—— “七姐妹殺魔滅火”——常常被用來闡釋“新年潑水”的習俗。這則神話講述天地初開時一位惡神制定季節,因修歷失察,導致人間冷熱失調、水旱無常。他的七個女兒 (或作七個妻子)趁其熟睡之際,拔下他的一根頭發將其脖子勒斷,惡神的頭顱落地,血液漫流引起大火。為了撲滅火焰,七個女人將頭顱輪流抱在懷里,每年換一次手,屆時潑水洗去身上的血污。[3](P179)
更進一步的追問是,為什么這則“殺魔滅火”神話會成為解釋“潑水節來歷”的標準答案?又是什么原因導致了民俗神話與節日儀式的彼此黏附?從田野考察提供的信息來看①筆者的田野調查受益于原西雙版納州民宗局局長巖香宰先生、州文化館館長段其儒先生、勐臘縣勐捧鎮依光叫女士、曼秀村巖燕和巖英先生的幫助與指教,謹致謝忱。,潑水節神話不僅是一個封閉的象征體系和書面文本,而且是與節日儀式的操演相伴而生,在共同的心理基礎上構成了活態的節慶神話。“殺魔滅火”故事在某種程度上扮演著儀式實踐“底本”的角色,代表了儀式的口頭與書面維度,而一年一度的潑水慶典則展現了神話文本中可供感知的部分。正如伊利亞德指出的那樣,“一個現存 (或“活態”)的神話,總是和某種儀式相關聯,它不僅激勵了宗教行為,而且為它提供了充分的證據……我們理解神話思維的最好機會,是研究神話依然是‘現存之物’(living thing)的文化,在這種文化里,神話構成了宗教生活的關鍵性基礎。換句話說,在這種文化里,神話根本不是意指某種‘虛構’之物,而是被看做揭示了‘尤為真實’(truth par excellence)的東西。”[4](P171)
我追隨伊利亞德的定義,將潑水節神話視作特定社會情境之下民俗生活的“結晶體”;更進一步,我認為這一文化文本不只是對宇宙、自然、社會制度提供原型和起源性描述的一套詮釋系統,同時也是一套地域性的民俗操作系統,與儀式踐行相輔而相成。在整體文化體系中,潑水節的“節慶神話”構成了一個融合“文本”與“情境”的雜糅體。[5](P482)以此為思路,本文旨在將潑水節神話還原到西雙版納農業生態系統的運作之中,由此考察慶典儀式的原初意義與核心功能,以求解釋“傣歷新年”與“潑水相慶”之間為何會形成一種必然的結構性關聯。
有關新年起源和潑水節來歷的故事傳說在傣族地區版本眾多,粗略統計起來,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楞喝桑勘比邁》、《七仙女殺惡魔》、《傣族新年的來歷》、《潑水節的傳說》等,由于它們大多是口頭傳承的敘事文本,其題目為傣族章哈和后來的搜集整理者所添加,因此文本的成熟和定型時間不易確定。在內容和主題上,各個版本更是存在頗多差異,特別是神祗名稱不一,可能是翻譯時的記音有所不同。[6](P181)考慮到這些因素,我們在此選取西雙版納傣族創世神話《巴塔麻嘎捧尚羅》作為標準化分析的對象。由“章哈”口頭吟唱的《巴塔麻嘎捧尚羅》有兩個文字底本存世:其一為貝葉刻本,其二是棉紙抄本;在文體上也分為散文體的經書和韻文體的唱本 (傣語“播甘哈”)兩類。這兩個版本在年代上可以斷定比較早出,與潑水節傳說的原初樣貌更為接近。
“巴塔麻嘎捧尚羅”直譯為“神創世之初”,也可簡稱為“巴塔麻嘎”(天地之初)或“捧尚羅”(神創世),它講述的是天地形成、萬物起源和傣族先民遷徙的歷史。有關“潑水節”的內容出現在該書第十一章《神制定年月日》里。它的流傳與播布,衍生出諸多解釋潑水節來源的民間故事,隨時代的推移,情節也有所變化,在較為晚近的一些版本中,有功而粗心的天神“捧瑪遠冉”逐漸被“魔王”的反面形象替換;[7](P187)七個貪婪無情的弒父者則被美化為大義滅親的女神,[8](P222)血腥的“弒父故事”由此被改造為具有正面道德意味的“除魔故事”。敘事基調的轉換暗示著潑水節傳說文化隱義的改變。隨著南傳佛教上座部信仰對傣族社會的逐漸滲透,佛教元素出現在神話文本之中,例如流行于德宏、耿馬、景谷一帶的潑水節故事就提到“佛祖”調停眾神糾紛;一些版本中還有“佛祖”與“太上老君”打賭比賽的情節。[9](P129)
盡管故事的各個版本之間存在著情節的增減、人物善惡的轉變,然而在表層文本的調整之下,其深層結構卻維持著基本的穩定。相異的版本共同擁有一組核心意象 (頭發、血液/頭顱)與情節(弒父/殺夫/除魔、潑水滅火、定期換手),對此我將在第四部分詳加探討。接下來我將把論題從“神話文本”轉移到“文本-社會情境”的關系上來,在潑水節的慶典儀式實踐中探究神話文本各要素之間的邏輯及其象征意義,并考察這些象征性因素如何與儀式中的特定民俗行為互相映照。
對節日慶典及其神話文本的闡釋需要放在整體圖景中,通過與它關聯的具體“情境”來分析,單憑文化碎片的拼貼是難有周全宏觀的把握的。潑水節神話的意義并不在于故事中蘊含的“史實”,而是在于神話敘事與節慶儀式形成了結構上的必然聯系,這種聯系本身就意味著“另一種真實”。通過下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不同地域的潑水節神話擁有相似的主題情節與母題,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故事文本“存儲器”的功能所致。凝固于字里行間、篇章布局和行文結構中的集體性歷史記憶,是以特定地域的社會生活場景為基礎的。
東南亞國家的潑水節故事盡管在細節上有所差異,但都具備“七個女人輪流捧頭并定期換手,以熄滅大火”的核心情節。這與中國潑水節神話的相似性,是否只是偶然的巧合?要回答這個問題,則必須考慮到神話文本生長和依附的地方性社會場景。潑水節是典型的歲時節日,與之相關的傳說依附于特定的歷法之上,若將神話文本放置在東南亞國家的物候節令和稻作農業周期中來考察,則會發現在潑水節的儀式“小結構”與該地社會運作、文化建構的“大結構”之間,存在著富有象征意味的對應。傣族所居處的德宏、版納地區為亞熱帶季風氣候,自然環境的主要特征之一是“干濕交替”。季節的轉換決定著時間經驗及其背后的深層認知機制。傣歷以六月為歲首,是因六月恰好是旱季結束、雨季來臨的時刻,而潑水節故事的核心元素——女人、頭顱、旱災、血液、水、火——正是作為“季節轉換”的隱喻而存在。作為與神話文本相對應的“社會情境”,歷法傳達出集體活動的穩定節奏,同時也保證了其不容更改的規律性。傣族社會中并存“農業時間”與“宗教時間”兩套系統,它們的交替運行對應著農業祭儀 (農事)與佛教慶典 (佛事)這兩類儀式行為。
就本地的生計模式而言,百越族系傣泰人群擁有歷史悠久的灌溉稻作農業傳統。明代《西南夷風土記》載:“自蠻莫之外,一歲兩獲,冬種春收,夏作秋成。”[10](P490)20世紀五十年代以來,國家在西雙版納地區推廣新的稻谷栽培技術,促使傳統的“晚稻一熟制”向“早晚稻多熟制”的轉變。[11]我們可以將傣族有關“時間”的概念分為性質相異的兩類:其一是物候節令性質的“生態時間”,它與耕種稼墻的日常生產實踐和農業祭祀儀式相關聯;其二則是儀式性的“宗教時間”,體現為南傳佛教介入當地社會之后產生的一系列制度化的宗教儀典。兩類時間的交錯運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傣歷歲時節令,其中的“佛事”與“農事”往往配對出現,例如傣歷一月的“賧毫輪瓦”與收割早稻之后的“叫谷魂”對應;六月的“賧比邁”與新年“桑干比邁”對應;八月的“賧達寮”與“祭寨神”對應。
從生態時間的角度看,干濕季候是對農業生產活動和節日慶典儀式起決定性作用的關鍵要素。之所以要在六月行潑水之儀,是因為這個月正處在季節轉換的臨界點上。從傣歷二月至六月,西雙版納持續處于干旱季節,降水稀少,6月15日正是旱季 (傣語“養姆良”)轉入雨季 (傣語“養姆芬”)的分水嶺;再者,從“潑水節”的詞源上來看,版納傣語稱潑水節為“桑罕比邁”,“桑罕”意為“大”,“比”意為“年”,“邁”意為“新”,連起來就是“大新年”的意思。考“桑罕”又作“尚健”,泰國稱“宋干”(Songkran),緬甸稱“摩訶丁鍵”,摩訶意為“大”,該詞為梵文Sāmkrāntā的對音,意為“大過渡”、“大轉移”,指太陽從雙魚宮向白羊宮的周期性位移。由此可見,潑水節在“旱季/雨季”轉換過渡的節點上舉行,它在歲時節令的自然周期中是一個以求雨為核心功能的“換季儀式”,有去舊迎新之意。
儀式之間的連續性也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這一點。在傣族周年節慶儀式組成的“大結構”中,傣歷三月的“燒白柴”(傣語“機光羅”)儀式與六月的潑水儀式在結構上呈現出彼此對應的象征關系。每至三月,各家各戶到山中砍白柴,扛到佛寺旁邊曬干備用,3月15日那天,村民用白柴扎成4-7米高的亞字型底座的亭式建筑。頂層布置油布條、刨花等易燃物,柴亭中掛鞭炮。天黑之后,柴亭下有僧侶誦經,“波章”手持長桿點燃柴亭,令其化為灰燼。[12](P160)一些文獻認為“燒白柴”的功能在于紀念佛祖(“帕召”)升天,[13](P340)事實上就儀式本身而言,“燒白柴”的宗教意味相當有限,與其說它傳遞了有關“輪回”的教義,不如說這是佛教嵌入當地社會之后民間信仰體系變動調試的結果。
在此之外,“燒白柴”儀式有一則伴生神話,構成故事的核心象征元素也說明,“燒柴”與“潑水”一樣,也是一個位于季節轉換臨界點之上的“換季儀式”。這則故事講述商人夫婦占羅和潑帕在冬日行路,發現三位傳教僧侶凍僵在樹下,夫婦燒火為其取暖,又煮飯供養。為報答救命之恩,三位僧侶誦經,為商人夫婦加被九世功德。許多版本的燒白柴傳說都提到了“生火驅寒”的情節。從時間上看,該儀式舉行的日子——傣歷3月15日 (公歷1月)——是全年氣溫的最低點。田汝康《芒市邊民的擺》提到,“當地佛爺云‘燒白柴使地氣上升’”,這可算作是最為通俗明了的解釋。從三月開始,天氣由涼轉熱,在這個“熱”的起點上,“燒白柴”的功能類似于寒食齋戒和西方復活節齋戒之后舉行的點火升溫。
“熱”與“旱”在象征性的“點火”之后逐漸累積,這在節日譜系中體現為緊隨潑水節出現的一系列圍繞雨水展開的儀式行為。其一是“立夏日求雨”的風俗,時間是傣歷七月初,據民國九年《續修建水縣志稿》 “歲時風俗”載:“立夏日,農人望雨尤切,諺云‘立夏不下,犁耙高掛’”;[14](P822)其二是傣歷八月的“祭寨神”(傣語稱“靈丟拉曼”),此月氣溫達到最高點,為了抗旱護苗,保證晚稻的順利栽秧,要在寨心 (傣語“宰曼”)祭祀寨神“丟拉曼”,俗語也按照這一儀式的功能稱其為“八月求雨”(傣語“冷別傲芬”);其三是克木人的“游勐”儀式。在20世紀五十年代以前,若潑水節后仍久旱不雨,影響到撒秧栽秧,勐捧土司就必責令其所轄區域的克木人村寨 (Khmu)組織一支隊伍游勐祈雨,[15](P102-118)其時各寨用木頭、柚子、亂頭發做成男根模型,由一個滿臉抹黑、頭戴“打寮”的克木男子掛于身前,串寨周游,其后跟隨男女村民,敲擊竹樂器“島島”魚貫而行。隊伍所到之處,村寨頭人要出迎敬酒,婦女則向求雨隊伍潑水,特別要把掛男根的領頭人全身澆透。[16]
總結起來,在以傣歷周年為基本單位的社會時間譜系中,佛事和農事交織運行的民間信仰和儀式實踐構成了神話敘事的社會情境,種種歲時祭儀皆是嵌在這一情境中的節點,與文化整體形成互動,再現著生態時間與社會時間。這些節日各具獨立的功能,彼此之間又形成圍棋式的串聯格局,儀式體系之間的結構性關聯正是神話文本得以生長、衍變、播布的基礎。
如上文所述,傣族的新年慶典之所以一定要有潑水儀式,是因為潑水行為傳遞著季節轉換的訊息,直接與“換季”構成象征性對應關系。將視線轉移到神話文本上來,不難發現,作為歷史敘事的潑水節故事蘊藏著地方社會結構和文化意義的諸多判別標準,文本中所保留的敘事文學的基型(prototypes)為我們回溯潑水節慶典的原初功能提供了關鍵的線索。從文本入手來分析,可以看到該故事的核心情節是七女弒父/七妻殺夫,核心敘事符號是頭顱、頭發、血液、水、火。這一組恒定的常量揭示出潑水節神話的主題與“秩序”的破壞和恢復相關,也說明六月潑水儀式中的“水/火”對應關系最初是與“祓褉禳除”密不可分的農業祭儀。
不同版本的潑水節故事均有“頭發致命”的高潮情節。世界各地的民俗學材料顯示:“頭發”通常被賦予高度的象征意味,用于指代繁殖力、靈魂、個人力量等等抽象性事物。Chyristopher R.Hallpike在《社會的頭發》一文中提煉出“剪發=社會控制”的公式,認為“剪發行為”隱喻了對某種社會規約和紀律的服從。[17](P261)這一思路有助于我們解釋潑水節神話中與頭發相關的情節。七個女人拔下男人的頭發,令其斃命,這則弒父/殺夫故事可看作是一個簡化的“剃發”版本,它所喻指的正是“秩序恢復”的主題——魔王/天神 (父親/丈夫)修歷失敗,令人間水旱失序,“殺死魔王”的情節則暗示著破壞性力量被更強大的規范性力量所收攝,秩序得以重建。
在故事中,七女殺魔的行為導致血海蔓延,大火熊熊,“血液=旱災”這一等式的文化隱義建立在一套基于符號體系的污染觀之上。瑪麗·道格拉斯在《自然的象征:宇宙觀念探索》一書中提出,初民社會的“過失”會作為一種“罪惡”給穩定的社會結構帶來顛覆性的危險,而滌除罪惡的禮儀活動就是建立在“去污”和“潔凈”的觀念上的。神話思維中的“污染”是神圣價值或宗教“圣潔”的對立面,而污染的直接后果就是給個人和社會群體帶來災難和死亡,因此污染觀必然與道德規則緊密相連。在潑水節神話中,最為明顯的過失體現在“修歷失敗”的情節上,它所導致的季節失序直接與“污染”相對應,也就是天神/魔王的血液帶來的旱災和大火。
在某些版本的潑水節神話中,制服魔王的神秘力量來源于女人 (女兒/妻子)的頭發。值得注意的是,當頭發的屬性為陰性時,它對應的文本符號是“水”,其象征意義也相應地偏移了“秩序”主題,轉移到“去污”主題上。將“水滅火”的情節與佛經中的降魔故事進行對比,不難發現《巴塔麻嘎捧尚羅》和后來的潑水節傳說受南傳佛教文化影響的痕跡。西雙版納的佛殿里常見水井女神“喃妥娜尼”(nadhonani)的雕像,她侍于佛祖之側,面帶微笑,雙膝跪地,兩手上舉握住長發,發端溢出泉水。對于喃妥娜尼女神的神祗來源,傣文文獻并無確鑿記錄,然考其原型,應是婆羅門教的“大地神”。巴利文詞典中的dharani條,釋義為“大地”,版納傣族民間崇奉的三十二位大神中有dharanira神,意為“大地之王”。按dharani在巴利語中為陰性名詞,代表女性,傣語冠以“nan”(女性的稱呼)的前綴而成為“喃妥娜尼”(nadhonani)。根據貝葉經《瞿曇出家》所載,佛祖在得道前夕受到魔鬼“叭滿”進攻,累世修習的菩提薩尊者“賧波羅蜜”化身為一位女神,從地下冉冉升起,釋放出發辮中的滔滔洪水,淹沒眾魔鬼,護衛了佛祖的安全,“賧波羅蜜”也因幫助悉達多太子降魔成佛有功,被吸收為佛教的護法神。[18](P236)這一故事也常見于西雙版納佛寺壁畫《召西塔奧波》中,印度又有恒河女神的傳說,亦與此類似。
從污染觀念的角度來看,潑水節神話提供了一個清晰的行為模式,由此我們可以將神話文本與社會情境之間的象征性關聯用這樣的縮略形式來表達:

核心意象 屬性 對應符號 故事情節 象征 對應情境血液/血頭顱 陽性 火 弒父/殺夫 污染/秩序恢復 濕季失序 旱季頭發 陰性 水 潑水去污 去污/
作為一套象征交流系統,儀式提供了行為的范式并在操演時獲得認可。[19](P64)如果說上述殺魔滅火故事是一個詞匯象征體系,那么潑水節期間次第上演的一系列“禳災去污”儀式則是與之對應的行為象征體系。在西雙版納勐臘縣勐捧鎮下屬的曼秀村,為期四天的潑水節可看作是農業周年“大結構”之中周期性上演的“小結構”,它具體分為四個階段:
[階段一]第一天 (2012年4月13日)為除夕,傣語稱“宛多桑罕”,意為“送舊”,主要活動是串門戶,吃喝閑談。
[階段二]第二天和第三天 (4月14日、15日)傣語稱“宛腦”,意為“空日子”或“臭日子”,即這一天既不列入舊年也不屬于新年,介乎于二者之間。一切勞作停止,舉行“送舊年”儀式,傣語稱為“送禍伴”。村民用糯米飯團在身上來回滾動,表示粘走了身上的污穢和不潔;以戶為單位,用泥巴捏牛、馬、雞等家畜各一對,拿到寨心前,集中放在一塊1.5米見方的竹篾片上,由兩個年輕人抬往水邊,將竹篾片順水送走。
[階段三]第四天為元旦 (4月16日),傣語稱“宛帕雅宛瑪”,即“大日子”、“日子之王”,這一天清晨3點,村民去后山的壟林中祭拜;上午6點至8點,村民在廟東門外堆出十二個沙堆(“塔菜”),獻上煮筍、水果、糯米粑粑(“毫糯索”)、蠟條、小額鈔票,之后進廟過賧。每家準備一張篾條桌,上置賧佛的供品,并插上寫有家人姓名的小紙條,擺在佛堂中央。另備一個小篾簍,內裝家人的舊衣服,用芭蕉葉覆蓋,上面放一團糯米飯、一對蠟條。佛爺念經之后,村民行滴水之禮,把篾簍里的舊衣服拿到佛像面前抖一抖,表示抖去病痛、災難和不吉。過賧之后,勐捧鎮主要街道開始潑水。
[階段四]第五天 (4月17日以及在此之后)為尾聲。上午在南臘河舉行劃龍舟比賽、打陀螺比賽,晚上舉行勐捧鎮章哈比賽。
這四個環節中的每一項儀式都具有象征性的“革故鼎新”意味。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龍舟競渡以及作為其變異形式的“送禍伴”儀式。關于劃龍舟的功能,江紹原先生在《端午競渡本意考》一文中認為其前身是“送標”,即在農歷五月用紙船、茅船送走災害。《古今圖書集成·歲功典》“武陵競渡略”對送標儀式的描述支持了江氏的判斷:“俗傳競渡禳災,今俗說禳于劃船將畢。具牲酒黃紙錢,直趨下流,焚酹詛咒: ‘疵癘天札,盡隨流去’,謂之‘送標’。”[20](P207)換言之,劃龍舟是公眾性的“去災之儀”,如今以娛樂為目的的競渡實際上脫胎于有實用功能的“命舟遣災”之俗,而各村各寨中舉行的“送禍伴”顯然是競渡禳災的變形。
從田野調查提供的信息來看,潑水節第四階段的劃龍舟儀式今天已經演變成為群眾性的民俗娛樂活動,其中“祓褉”的意味微乎其微,競渡的禳災功能更多地借助于潑水節第二階段的“送禍伴”儀式來傳達。從時間上來看,曼秀村中的“送禍伴”在“宛腦”日舉行,這一天被稱作“臭日子”,而中原漢族在“兩陽相重”的特定時間節點上 (例如五月五日的“毒日子”)行祓除禳解之禮俗與此十分相似。《后漢書·禮儀志》載三月三日上巳日“官民皆潔于東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疾,為大潔”。《大戴禮記》中的《夏小正》載五月五日“蘭湯沐浴”,民間又有雄黃抹額、懸掛菖蒲艾葉之俗,均與驅邪防疫的儀式有關。在新舊轉換的時間點上舉行與“水”有關的洗浴儀式,其意義正如伊利亞德所言:“個體與團體的原罪或過錯被清除、被消滅,正像通過火一樣被徹底地毀滅,上一年的所有罪惡,以及被時間所玷污和耗損的萬事萬物都被徹底清除。借助于這種象征性的革故鼎新以及對世界再造的參與,人類也因而被重新創造。”[21](P389)
神話文本是社會情境的產物和現實世界經驗的表征,而儀式是這套表征在地域性節慶空間中的實踐,它圍繞神話原型進行程式化的操演,使神話得以重現和復活。在本文論及的西雙版納傣族的個案上,民間信仰體系與農業生態周期透過儀式行為而交替運作,并直接投影于神話文本之中。反之,神話文本一旦匯入區域文化系統的整體觀照之下,其文本符號的象征性亦能幫助我們辨明這一文化體中的某些意義難考、功能模糊的民俗事項。
時至今日,以求雨和祓除為主要功能的六月新年潑水儀式已經被附加上了諸多后起涵義,它日漸成為一個習焉不察的民俗傳統,其原初功能反倒隱而不現。1962年,周恩來在景洪身著傣裝與緬甸總理共同參加潑水節典禮,意在借此傳遞東南亞和平邦交的政治訊息,這也令傣族潑水節從一個地區性、族群性的節日慶典擴大為“民族團結”的國家符號。1979年,北京首都機場壁畫《潑水節:生命的贊歌》中的傣族裸體浴女引發了關于“民族形象”的爭論。在當代的西雙版納,民族節日的政治與性別意涵猶如畫布上的油彩,正在重重疊疊施加于“傣族潑水節”之上。置身于不斷變遷的復雜社會情境之中,節日所攜帶的文化記憶信息也被“天天都過潑水節”這類市場化的消費行為所遮蔽。大眾傳媒合力制造出一個富于女性色彩的傣族標準像,為潑水節打上了身體政治的烙印。在觀看者的注視下,傣族因其高度的性別化特征而成為一個“她者”[22],與此相應,潑水節也成為了“她們的節日”。
這種經過加工處理甚至是重新發明的所謂“傳統風俗”,其功能既有政治上的,也有商業上的。對潑水節的神話文本與儀式慶典做出基于象征主義的符號闡釋,這引發的更深層次的思考是:如何超越這類日漸“失真”的民俗,而不只是在經驗層面上質疑或證偽?這必然將分析的視野從“實證”維度引向“話語”維度。西雙版納傣族的六月新年潑水節構成了一個慶典空間,它是當地觀念、心態和歷史的現實集合體,也是神話象征體系與儀式實踐體系演繹的場域。在這個綜合了文本與情境的雜糅體之中,神話與儀式的關系并不僅僅是在實證的層面上相互驗證、互為補充,實際上,二者交互運用的方法論意義已經遠遠勝過了“孰先孰后”的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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