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情報處長”陳述

文/吳本務 圖/朱曦

“敵情報處長”陳述

文/吳本務 圖/朱曦

陳述當然不是敵情報處長，“敵情報處長”是人們對他的尊稱與愛稱，他是影視圈的老前輩，為人處事厚道，品德藝技雙馨，故而得到人們的尊敬。作為著名的反派明星，他在銀屏上塑造的各種“壞蛋”，活靈活現，尤其是電影《渡江偵察記》中的“敵情報處長”，壞得入木三分，乃至觀眾影迷淡忘了他的真名，而稱“敵情報處長”，以示喜愛之情。我采訪過他多次，也與他合作過，印象最深的是攝制組重拍片《渡江偵察記》。那是1974年秋，“文革”動亂還未結束，但人們渴望看到新電影，于是上影組建了攝制組開拍此片，那時我還年輕，擔任美術設計，他飾演“敵情報處長”，我們常常于外景地促膝談心，我虛心求教，他悉心指點，度過了一段難忘歲月。如今斯人已去，我也垂垂老矣，回首往事，恍若隔世……

陳述 (1920.6.30～2006.10.17)

反派專業戶

后來，《渡江偵察記》重拍，1954年版的原創主演全部換新，孫道臨、中叔皇、康泰、李玲君、鄭敏均易人，唯獨“敵情報處長”一角仍由陳述擔演。問此片導演湯曉丹何故？他笑笑答曰：因為觀眾對他印象太深。的確，當年我們一起奔赴外景地皖南茂林山區，當地村民早就得知拍電影的消息，我們一下車第一個被認出的便是陳述，他們一哄而上，圍住“敵情報處長”問長問短，有的要求簽名，有的學著老片中他與偵察連長李春林（孫道臨飾）“狹路相逢”時的招牌動作：脖子一扭頭一歪，目露兇光地質問：“站住，哪一部分的？”逗得大伙兒直樂。更有趣的是，攝制組的工作人員拍片之余，經常與他打趣找樂，學他的腔調說他的經典臺詞：“你不是打獵的，而是扛槍的！”他即刻回應一句：“你不是拍戲的，而是欠揍的！”“姓什么叫什么？”他又會做一個鬼臉：“本人姓陳名述，專程來此地拍外景的。”而那句“這年頭日子難過，能混則混吧”一時成了當地的流行語，只要熟人一見面就準說這句“混”話，同時遞上一支煙，再學另一句臺詞：“煙酒不分家嘛！”

讓陳述始料未及的是，“敵情報處長”原本是個普通的反派角色，由于演得出彩留下的印象太深，這頂桂冠一直脫不掉，按他自己的話說“老本吃了50多年仍然吃不完”。后來熒屏亮相也好，記者采訪也罷，人們訪談的焦點總是這個角色。有一屆“春晚”上，有個節目“五個壞蛋大會串”：“黃世仁”陳強（《白毛女》）、“崗村”方化（《平原游擊隊》）、“胡漢三”劉江（《閃閃的紅星》）、“地主爺”葛存壯（《紅旗譜》），還有一個就是“敵情報處長”陳述，五個“壞蛋”各懷鬼胎，臺上兇相畢露，臺下笑聲不斷，取得了轟動效應。五個壞蛋各有絕招，而陳述的“壞”卻與眾不同，他在銀幕上演的壞蛋變化多端，品種五花八門，除了“敵情報處長”，還有日本鬼子、黑幫老大、反動神甫、潛伏特務，單演特務就有陰險的、奸詐的、狡猾的、偽善的不同類型，故而被譽為“反派專業戶”。

陳述演壞蛋自有學問：壞要壞得看不出壞，笑里藏刀暗中使壞才能入戲入骨，難也就難在“看不出”，否則，臉譜化就沒有意思了。他演過不少神甫，不僅人各有貌個性各異，而且出乎意料懸念十足。《斬斷魔爪》的神甫是潛伏特務，他變換各種身份竊取情報，一會兒是商店伙計，一會兒是雜貨鋪老板，一會兒是慈祥可親的施主，表演不露痕跡，被導演沈浮稱為“百變神甫”。《地下航線》中的神甫也是利用教堂懺悔室竊取情報的壞蛋。但他走了另一條表演路子，含蓄不張揚，深沉不浮夸，當他單腿下跪在耶穌像前默默祈禱時，活脫脫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難怪主演中叔皇稱他為“最偽善的神甫”。第三次是在一部電視劇中演一個專為年輕夫妻征婚的神甫，演這對夫妻的是滑稽演員王汝剛和電視主持人夏霖，拍戲現場是一幢北歐式教堂，一切準備就緒，新郎新娘一身西裝婚紗，可他的服裝卻未配齊，只有一件黑褂和一頂黑帽子，服裝員雖外行，陳述卻內行，如果僅穿一件黑褂上神臺做婚禮彌撒，豈不大出洋相？果然，一開拍，他自我感覺怎么也不像個稱職神甫，而王汝剛看他這副扮相，平時演滑稽從來自己不笑的他也失聲笑場，戲無法拍下去，怎么辦？陳述急中生智，匆匆找到真神甫求援，開始人家怎么也不肯借，正在為難之際，陳述瞅見桌上有幅彩色圖片，他靈機一動，居然如順口溜般報出圖片內容：“這是圣彼得大教堂，這是圣瑪利亞教堂，這是圣喬萬尼教堂，這是圣保羅教堂，這幾個教堂我都去過。”真神甫一聽此言，仿佛遇上知己，頗有相見恨晚之感，一會兒談圣經，一會兒談教堂，談著談著心甘情愿地從衣櫥里拿出整套神甫服飾：白襯衫、黑裙褲、絲質領帶……并親自為他穿上，然后教他如何祝福新郎新娘，以及神甫的祝福動作。實拍時，真神甫還親臨現場指導，使陳述的表演絲絲入扣，滴水不漏。拍完戲，假神甫得到真神甫的夸獎：“你是個為新人帶來福祉的慈祥的神甫。”聽到夸獎，陳述為自己能在戲中演了一個好神甫而欣慰。

說起反派，張藝謀對陳述有確切評價：“目光捉摸不透，眼睛戲中有戲，戲在內心處，壞在骨子里”，故而特邀陳述在《搖啊搖，搖到外婆橋》里飾演黑幫管家。我曾到此片外景地蘇州東山的一座小島上實地采訪，目睹過陳述這雙有戲的眼睛的盡情發揮，面對黑幫老大（李保田飾）的阿諛奉承，面對黑幫老二（孫淳飾）的含而不露，面對黑幫老三（傅彪飾）的不屑一顧，面對鞏俐演的小金寶皮笑肉不笑的神秘，的確有老謀子說的“目光捉摸不透”與生俱來的壞壞的感覺。難怪，李保田、鞏俐、傅彪異口同聲地開玩笑：“你再這樣壞下去，不可救藥了。”可陳述心中有數，他能演壞人也能演好人，他拍的喜劇片《球迷》《飛來的女婿》中都有詼諧幽默的表演，同樣給觀眾帶來不可磨滅的印象。

多才多藝的“萬能博士”

陳述在電視劇《冰糖葫蘆》中的劇照，人稱萬能博士的他常常會在角色中即興發揮一番。

重拍《渡江偵察記》，“百萬雄師過大江”的雄偉場面在皖南長江邊拍攝，組織了近千條木帆船、上萬名民工從江北的無為縣強渡到江南的荻港縣，四臺攝影機多角度拍攝，船上布置了幾百個爆炸點，場面大危險性也大，為了安全組里安排了十幾個水性好的救生員，陳述名列其中。因為他屬“敵”方人員，此場面沒他的戲，而我正忙于布置現場，只見他赤膊上陣，一會兒跳水熱身，一會兒潛水表演，一副整裝待命的樣子。我好生奇怪，問他怎么會與水結緣？他說從小喜愛體育，初中接受過游泳訓練，差點被體校招去，當了演員后仍堅持冬泳，遇上拍戲有水中鏡頭時，就可發揮此特長。如拍《球迷》，他演的醫生要跳水救人，為了增添喜劇風格，他從河邊欄桿上騰空而起，還來個空中翻騰一周半，動作干凈利落，一次拍成。拍《鐵道游擊隊》，他演的崗村最終被游擊隊擊斃在微山湖中，為了表現崗村的尸體漂浮在湖面上，他足足仰泳憋氣三分鐘才拍成了這個長鏡頭。前后兩回拍《渡江偵察記》，好多戲與長江有關，他的游泳技術更有了用武之地。1954年版中，偵察兵小馬有一大段渡江送情報的戲，但此演員是旱鴨子，陳述就毛遂自薦當替身，卸下敵軍裝，換上偵察員的便服，脖子上套有藏情報的竹筒，迎浪在長江中搏擊，先試蛙泳、仰泳，不行，再試蝶泳、自由泳，也不行。因為偵察兵都來自農村，泳式太正規都不真實，最后換成了“狗爬式”才完成任務。20年后重拍此片，他又第二次當替身，這回替的是保安隊頭目侯登科，被游擊隊長劉四姐一槍打死在江湖中，不是一死了之，而要死得有戲，先從船上中彈倒下，再從水下鉆出水面，倒吸一口冷氣，又潛入水中企圖逃命，中了第二槍還垂死掙扎，手腳亂抓仰天狂叫才一命嗚呼。按理說，“敵情報處長”替身“保安隊長”，反派替反派順理成章，可難就難在被替者是胖子，而陳述是瘦猴，試拍了幾次，出來的樣片都穿幫，實在沒辦法，只好委屈陳述“打腫臉充胖子”，讓他嘴里塞滿棉花球把腮幫子鼓足，內衣加厚再加厚，再套上角色的黑衣黑褲，拍時不露正面的臉，如此這般才算過關。陳述被折騰得夠嗆，可他的銀幕表現得到了眾人夸獎。

陳述多才多藝，除了游泳，他還懂繪畫、精英語、善配音，圈內圈外都稱他為“萬能博士”。每次拍外景，他都要捎上筆墨紙硯文房四寶趁拍戲間隙露一手，或畫風景寫生或畫人物速寫，不僅陶冶性情而且融洽人際關系，繪畫技巧接近專業水平。《母親》《鐵道游擊隊》《護士日記》的海報就出自他的手筆。拍《老兵新傳》，在北大荒外景地，晚上閑著沒事，顧也魯請他畫肖像，崔嵬幫忙生爐火，他動筆前一本正經地定下紀律：“畫像兩小時，你我都不能笑不能哭，還有不能抽煙不能撒尿……”顧也魯一切遵命，結果僅一小時就畫成，皆大歡喜。崔嵬看后湊趣：“形象生動，表情傳神，一看就是被尿憋急的樣子。”陳述腦子活絡，學啥像啥，拍戲之余他學會了當地的東北小調：“北大荒呀，真荒涼！鵝冠草呀，小野獐！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呀，大呀大姑娘！”唱得有板有眼，富有生活氣息，導演沈浮聽了，靈機一動，用進戲中，并邀陳述配唱，能在銀幕上一展歌喉，這讓他喜出望外。配音與英語也是陳述的強項，他為《欽差大臣》《第十二夜》等10多部外國電影配音，他的音域寬廣，既能配壞蛋又能配好人，他恐怕還是新中國成立后最早的體育比賽解說員，當年大型足球、乒乓球比賽，總能聽到他講解的聲音。常有人說：宋士雄的行云流水，陳述的嘎嘣脆。1993年浙江電視臺拍了電視連續劇《紹興師爺》，為了表現濃郁的紹興味，尋遍了浙江都找不到“師爺”的配音者，最后找到了謝晉。謝晉極力推薦陳述，自有充分的理由，因為他與陳述是紹興上虞的同鄉，又知曉陳述在商務印書館當學徒時，與魯迅的弟弟周建人的辦公室是兩隔壁，天天聽到滿口的紹興官話，學得惟妙惟肖，逗得滿屋子人笑。他把帶有紹興特色的普通話用在角色身上，果然別有一番滋味。謝晉執導《最后的貴族》，在威尼斯有場重頭戲：潘虹飾演的女主角在露天咖啡館遇上一個窮極潦倒的小提琴師，是從俄國圣彼得堡逃亡出來的沒落貴族，兩人一見如故，抒發懷舊情緒，有大段英語對白。配音者當然又是非陳述莫屬，因為謝晉知道他不僅配音嫻熟，英語也上乘，更加巧合的是，陳述年輕時曾在國際飯店的摩天酒吧當節目主持人，擔任演奏的小樂隊都是俄羅斯人，他天天用英語與之打交道，學會了帶有濃重俄羅斯腔的卷舌音……

幾十年的演藝生涯讓他懂得做人的道理：藝術上一絲不茍，生活上不必講究。他說人生在世，吃穿二字，日子過得平淡為好，要混出個人樣來實在不易。

上圖為陳述最為觀眾所熟知的《渡江偵察記》中的角色

右圖為陳述出演的《霓虹燈下的哨兵》

甘于清貧的“大明星”

陳述雖演技出眾，但他自謙是“小明星”，其實，明星難分大小，角色也不分正反，只憑作品說話。可是怎么也想不到，這位演了幾十個生動形象的“大明星”可謂清貧到家。有一次，我到他家拜訪，其居室很小，陳設簡陋，一般的多層民房。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自當泥瓦匠，手操鏟刀在補墻，那時還沒有“物業”，我說電影廠有的是搭布景的泥工，不能請個來幫忙？他搖搖手，家里水管堵了電路壞了，自己動手多方便，何必添人麻煩。何以勤儉持家，清貧度日？他說人生在世，吃穿二字，日子過得平淡為好，要混出個人樣來實在不易。于是談起了自己的坎坷經歷，他15歲就考入商務印書館做練習生，迷上電影，特別崇拜英俊瀟灑的金焰、演技出眾的石揮。盡管苦力地干活，沒日沒夜地搬書樣、跑印刷、排鉛字，常常飽一頓餓一頓，但一有空閑就參加青年會少年劇團的演出，跑跑龍套過過癮。后轉入上海郵政局當正式工，有了點生活津貼，但還是買不起電影票，就到酒店打雜賺外快，能看上一場電影已是莫大的享受。看了電影就模仿明星表演，還與大學生們組織劇社演出《大雷雨》《吝嗇鬼》，在舞臺上跌打滾爬好幾年，才正式步入了電影圈，拍了《影迷傳》《彩鳳雙飛》等片。幾十年的演藝生涯讓他懂得了做人的道理：藝術上一絲不茍，生活上不必講究。他平時艱苦樸素在圈內出了名，上下班總是一輛“老坦克”，后

來改用助動車，用壞了也自己修。在他拍片的年代，條件艱苦自不必說，還沒有丁點稿費，后來拍電視劇說相聲小品，有了點酬金，他也都用在購買筆墨紙硯上。人家索討字畫，他有求必應，參加眾多的公益活動，他從不提錢。因此，晚年的陳述沒有什么積蓄，一輩子存的錢還不如當今歌星一次演出賺的錢多。即便如此，陳述仍然執著表演，81歲高齡的他出演了生平最后一個“壞蛋”，話劇《霓虹燈下的哨兵》中的潛伏特務，不久就中風偏癱，在輪椅上度余生。

幾年中，他一直與病魔搏斗，演戲拍外景不行，就為左鄰右舍過年過節畫窗花，或為親朋好友寫書法，握筆的手抖了，寫出的字歪了，但他樂此不疲。直至2005年11月并發肺炎進了重癥監護病房，就一直半昏迷。妻子天天陪護，朋友來探望，記者來采訪，他只能稍稍睜開眼睛抽搐一下嘴唇。人們不知道他要說什么，唯有妻子知道，他要了卻自己幾十年來的心愿，出一本描述自己演出生涯的自傳。為了出這本名為《陳述的陳述》的自傳，妻子辛苦忙碌了整整三年，收集他的報道、照片和作品，一件件一頁頁帶到醫院讓他過目。盡管聽不到他的任何反應與回復，但只要有眼神的一次交流，有輸液時手背的一次抖動，夫妻間也能心領神會。遺憾的是，當《陳述的陳述》趕印出來，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醫院時，陳述卻已撒手西去，沒有看到這本彌足珍貴的書，留下的最后遺言是：死后不必穿漂亮的壽衣，只要樸素的便衣就行。

我與他最后一次見面是在文聯門口，他坐在輪椅上，妻子推著他，我叫他，他沒聽到，就這樣默默消失在人群中……而我，作為“敵情報處長”的同事、朋友，謹以此篇文章寄托深深的哀思。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