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 芳
小紅樓鐘老訪問記
文/陳 芳
鐘敬文先生經常說:“做學問是為了民眾,做學問不是為了自己”,“我喜歡馬克思的一句名言:為人類工作。”他生命不息,奮斗不止。
在北京師范大學校園中心區附近,花園里散落著七座紅磚紅瓦坡屋頂兩層小樓,里面曾住過不少北師大著名學者和人士,如陶大鏞、浦安修等,其中就有國寶級學者、被海內外譽為“中國民俗學之父”的鐘敬文先生。
小紅樓屬于花園洋房風格。建于20世紀50年代初,是當時蘇聯援建時期統一規劃的建筑,規格比西式洋房稍簡化一些。房子是鋼筋混凝土磚混結構,陽臺也是混凝土澆出來的。一棟小樓里有四套住房,每層各居兩家。第一層樓道內有西式作法的高大水泥白灰拱券門。小紅樓是典型的蘇式建筑,因此墻壁厚重,門窗寬大,窗戶幅度150×90厘米,層高在3米2左右,每套100多平方米,但使用面積不到80平方米,當年是北師大教工檔次較高的住宅。
紅樓洋房一直被北師大師生們稱為“小紅樓”,上世紀90年代后掛牌“勵耘”幾號樓,是借啟功先生為捐獻老校長陳垣勵耘書屋藏書成立“勵耘基金會”親筆題詞,寓勉勵園丁學為人師,行為世范,“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辛勤耕耘之意。
鐘敬文先生是我國民俗學和民間文藝學的創始人和奠基人之一。廣東海豐人,生于1903年3月20日,1926年到中山大學任教,整理出版了第一冊民間故事集《民間趣事》,并與顧頡剛教授等創建了我國民俗學史上第一個民俗協會。30年代,先生在杭州浙江大學任教時發表論文《中國民間故事型》,受到國內外同行注意。并編輯出版被譽為“我國民俗學界未有之大著”的、收集有諸多學者專論的兩部論文集《民俗學專號》和《民俗學集鐫》。1934年先生在東渡日本研修留學時,首次提出了構建中國自己的民間文藝理論體系的設想,創用了“民間文藝學”學科術語。1937年先生與同事在杭州舉辦民間圖畫展覽會,在當時社會上影響很大,被先生自謂為我國這方面科學史上的創舉。
1949年5月,先生應邀北上籌備并參加全國文聯第一次代表大會,當時周恩來總理曾在先生的會議紀念冊上題詞“為建設人民文藝而努力”予以勖勉,先生隨后任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副理事長。1949年后先生一直在北京師范大學任教,當時與白壽彝、黃藥眠等學者一起住在石駙馬大街的老北師大文學院宿舍。在先生的主持下,1951年和許鈺、張紫晨等同志組成北師大民間文學教研室,并出任主任,這是全國高等學府成立的第一個民間文學教研室。1952年先生第一批搬到北太平莊北師大校園剛剛落成的工一樓教工宿舍,這是單元式樓房,有房子幾間。1957年初,先生夫人陳秋帆教授已經拿到了紅2號樓201室的鑰匙,但有感當時國內政治形勢緊張沒有入住。很快先生在“反右”中就遭到不白之冤,至“文革”爆發,更是倍受迫害,和那些已住上小紅樓的教授們一樣,被掃地出門,搬過好幾次家。但先生仍然執著于他的民間文學研究,“即使在那冬天般肅殺的日子里,也硬是從艱難處境的夾縫中掙扎著寫出了幾篇晚清的大型論文,成為中國民間文學史的奠基之作”(陳子艾教授語)。粉碎“四人幫”使先生和他所鐘愛的民間文藝事業一起迎來了春天,先生于1980年入住紅2號樓,晚年在這里為民間文學建設殫精竭慮,培養人才,夕陽如火,老驥騁蹄,開始了新的驛程。
1979年,先生為恢復民俗學的學術地位而呼吁奔走,親自邀約顧頡剛、容肇祖、楊、楊成志、白壽彝、羅致平等先生,七位著名學者聯合倡議恢復民俗學的學術地位,建立中國民俗學學術機構。1981年國務院批準鐘老為中國民間文學專業有權授予博士學位的教授,當時全國只先生一人,1983年,全國性民俗機構中國民俗學會在京成立,先生被推選為學會理事長,先生以此為晚年大事甚感欣慰。為了推動和協助各省市這類機構的建立和發展,從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先生北至丹東,西至蘭州、成都、貴陽,南至廣州、桂林,東至上海、杭州、寧波,參加各分會成立大會參與學術討論,進行學術演講。至今日,中國民俗學研究工作花開遍地。在鐘老等老一輩學者的共同努力下,1988年中國民俗學被列入國家二級學科目錄,先生所領導的民間文學的學科點被列為國家重點學科。1994年北師大中國民間文化研究所建立,先生親任所長。春華秋實,至今日該所已成為中國民俗學建設的重要基地。

鐘敬文與夫人陳秋帆

北師大小紅樓
先生鐘情學術,老益彌堅。至80年代中期提出了“一粒麥子”和“很多粒麥子”的教育哲學思想,為培養新一代專業后續人才“不遺余力”,始終堅持在教學科研第一線。1979年鐘老當選為北京市政協常委,是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一屆評議組中國語言文學評議組成員,為我國學位與研究生教育做出了重要貢獻。95歲以后還在寫文章,帶研究生。新時期以后,他培養碩士研究生59人,直接培養博士生43人。還不間斷地舉辦講習班、進修班,培養了一大批專業人才。特別是用8年時間出版專著《民俗學概論》,至晚年提出了創立中國民俗學派的學說。2001年6月7日,先生最后一次在北師大給博士生講了一個半小時的課,令人欽佩。以后先生一直住院,逝世前10天還在為北師大民俗學重點學科的建設問題,給教育部領導寫信。
紅2號樓201室(3號)是四室一廳。朝南有三間房子,最東邊一間東墻上有窗,朝南有門,門外有一個混凝土基座鐵欄桿陽臺,此間一直是鐘老和夫人的臥室兼工作室,里面各放一張單人床,一張兩屜小書桌。屋內還有書柜。朝南正中一間是書房兼會客室,先生一生愛花,書房里四季鮮花不斷。西南一間為兒子住房。還有兩間東房,作飯廳和女兒住房。
鐘老家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書房。書房面積只有10平方米多一點,房子中間還擺著一個冬天取暖的小火爐。房間兩壁都是幾乎高到房頂的木制書架,塞得滿滿當當,書架下面的地上也摞著好幾排書,顯得非常凌亂。在書架對面屋角里擺著一張只剩三條腿的老式兩屜書桌,上面也堆滿了書和資料。鐘老家坐擁書城,他在桌前木椅上看書寫作時,真可以說是全身埋在書堆里,外人看不見影兒。書架前有一張能容納3人坐的長沙發,鐘老待客時是坐在唯一一張單人布沙發上。
鐘老的書刊實在是多得無處存放,多少學生、客人對此都印象良深,說進去之后總覺得“無地自容”。1988年鐘老曾寫過一篇隨筆《始終沒有一個“專職”的書齋》,自述藏書“數十年來,前后購置的書籍,總有兩三萬冊吧。經過多次劫難之后,十年來添添補補,現在身邊還有萬把冊”。慨嘆歷經磨難存下的書刊無處棲身。然而先生身穿寬松柔軟之中式對襟布衣,襯出儒雅平和氣度,在這里為人治學,深沉思考,大徹大悟力求化境,樂此不疲。狹小空間中掛滿的各式泥塑玩具、風箏、紙風車、布老虎、刺繡等民間工藝品都可見先生不泯童心之一般。
先生喜好散步,天氣好時,早晨必和夫人相攙,二老在校園內散步,被歷屆學生稱之為一道風景,1984年陳秋帆教授去世后,先生依然不改初衷,獨自策杖緩行。北師大中文系趙仁硅有《如夢令》二首贊鐘老,相當寫實傳神:
常見校園清曉,一叟神揚步矯。借問是何人,如此神仙儀表?記了,記了,此即敬文鐘老。
我亦久聞鐘老,早是一級國寶。提起民俗學,誰不傾心拜倒?尚少,尚少,還有詩文更好。
鐘老散步每每能遇上住在5號小樓的啟功先生,兩人并肩而行,親切交談。鐘老稍有空閑,還到啟功先生家坐談,笑說要請啟功老教他寫字,啟功老亦詼諧回敬道:我的水平只能當你的學生。言對相當輕松。董曉萍老師曾告訴我啟功先生總愛說鐘老是“偉大的書呆子”。啟功老每次出國,特別是從日本回來,常送小禮品如工藝絹人等博老友一樂。
我從1990年開始采訪鐘老,一直得到老先生的支持和關懷,《記著名民間文藝學家鐘敬文先生》一文寫出后,90年代中期全國政協文史委員會和中國文史出版社計劃出版一套《當代名人自述》,鐘老自然在被邀之列,出版社副社長呂長賦同志很希望我能協助鐘老完成,認為筆者還有這個能力。1996年5月17日我騎自行車跑到北師大紅2號樓去敲3號的門,正是敬愛的鐘老開的門,真讓我激動。我擁抱了鐘老,93歲高齡的老先生樂呵呵地在我腦門上親了一下,像拉著小孩子一樣地拉著我的手走進了客廳,顯得很高興。我又送鐘老幾本《海淀名家》和《海淀文史選編》第5輯,還有《諍友》雜志1994年第11期。鐘老笑著問我:“你這篇文章幾個地方用過了?”我笑了,老先生也不追問我了,一樂,沒法跟傻晚輩認真。我向鐘老談起征稿工作,鐘老說他當時實在是太忙了,說他前一天上午參加了一個思想家傳記征稿會,下午又去參加《群言》雜志社的座談會,和金開誠老師還在會上相遇過。鐘老說他要先看看出版社的征集提綱,了解一下要求,待暑假、寒假他到西山八大處療養時,集中幾天時間,再好好跟我談一談他一生的經歷和追求。我不知深淺地提出自述想要模仿他的語氣,老先生沒有明確反對,只是說篇幅不用很長,有七八萬字就行。還說“你忙不過來,可以找阿毛(指金舒年同學)幫助”。鐘老介紹幾本書讓我看,有季羨林、鐘敬文先生等著《我與中國20世紀》,山曼著《鐘敬文驛路萬里》,說這些書可以找“三味書屋”郵購。還有一篇是連載在當年《中華兒女》第4、5期上宋德明的文章《政治運動中的“半個政治家”鐘敬文》,讓我再熟悉熟悉情況。鐘老又問起我愛人、孩子的情況,肯定晚輩很老實、踏實,我說自己比較傻,鐘老還是語氣十分肯定地說是“踏實”、“老實”,說我的家庭生活很好。可是因為晚輩的愚笨和不努力,合作后來并沒有成功。但“文革”后鐘老招的全國第一位民間文學專業博士學位研究生董曉萍老師卻告訴我,說鐘老還是很欣賞我的,有時念叨我,說“這孩子到底有北大打的底子,寫東西走的是正路”。

1992年3月作者與鐘敬文先生合影
鐘老對教書育人真是終生充滿熱情。1993年秋天,為幫助海淀區廣大青少年了解區情,進行生動具體的愛國主義和社會主義教育,時任海淀區政協主席張寶章和副區長張洪慶繼《可愛的海淀》之后,又主編了《海淀名家》一書,收入60余位家居海淀區或工作單位在海淀區范圍之內的對國家和社會有重要貢獻、知名度高,有廣泛社會影響的杰出人物的生平資料和事跡報道,還特請被邀名家為該書題詞。10月19日我跑到鐘老家請求墨寶,老先生還是熱情,說可以給《海淀名家》寫字。第二天我再打電話,老人家說他正在想,讓我周六再聯系。10月27日我去小紅樓取鐘老題詞,他出去了,讓家人轉交給我,大信封的封面上寫著“即面交海淀區政協陳芳同志”,鐘老的題詞是:“前輩的崇高理想、奮斗精神和光輝業績,是今日青少年的學習好榜樣!鐘敬文時年九一”,讓我十分感動。
1994年6月29日,我跟隨張寶章主席去北師大看望鐘老,當時老先生剛剛送走一撥請他指導錄像片《江西民居》的客人。主席介紹了《海淀名家》的編輯過程,說到我寫鐘老的這篇在書中篇幅最長時,鐘老肯定地說:“小陳寫的這篇不錯。”談到對中小學生加強教育,鐘老強調老師的言傳身教是很重要的。記得當時老先生翻閱著寶章主席剛送給他的與嚴寬同志合著的《曹雪芹在香山》一書,評價說:“這個人偉大,人品也好,沒有往上爬。但他要是真做了官,也就沒有《紅樓夢》了。”王和利同志在旁邊給我們拍照、留影。主席送給鐘老百元題詞費表示海淀區政府的感謝,鐘老謙虛地說自己的字寫得不好,說啟功先生從來不評價他的字,大概是說好說壞都不大方便吧,引起在座人士的輕松笑聲,現在回想起都很愉快。
先生經常說:“做學問是為了民眾,做學問不是為了自己”,“我喜歡馬克思的一句名言:為人類工作。”他生命不息,奮斗不止。2001年8月上旬,先生在友誼醫院病房口授《擬百歲自省》一詩以銘志:
歷經仄徑與危灘,步履蹣跚到百年。曾抱壯心奔國難,猶余微尚戀詩篇。宏思峻想終何補,素食粗衣分自甘。學藝事功都未了,發揮知有后來賢。
這是先生百年來為人治學大徹大悟之所得,可見人生與學問在鐘老的生命歷程中水乳交融,已達到“國瑞文宗”之境界。
2002年1月3日,啟功先生等發起在友誼醫院為鐘老慶賀百歲華誕。鐘老面對與會人士說,我要養好身體,回去講課。最后先生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一生常激蕩在懷的肺腑之音:“人民的事業是最偉大的事業!”10日0時,先生駕鶴西去,臨終前只留下兩句話“我想回家”,“我還有許多工作沒有做完”。
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全體師生于1月18日敬挽:
人民學者一生奉獻田野采風調研社會醒民德業永存世死乎生乎無愧民俗之父。
文化大師百歲耕耘學派開新作育英才驚座鴻篇傳宇內文也詩也允為鐘鼎長垂。
巨星隕落,山河垂淚。道德文章,昭之日月。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于1月14日發唁電給“北京師范大學轉鐘敬文教授親屬”:“驚悉鐘敬文教授病逝,謹致哀悼,并向親屬表示慰問。”18日先生遺體在京火化,首都各界人士1000多人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灑淚送別。

鐘敬文與啟功
北京市海淀區政協
責任編輯 崔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