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波
(常州工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常州213000)
法國學者Vinay&Darbelnet(1958)在對比研究英語與法語兩種語言的文體特征后,提出了顯化與隱化這一組對立的文體翻譯技巧概念。[1]顯化(explicitness/explicitation),又稱為外顯化、明晰化、明朗化、明確化、明示等,指在翻譯過程中給譯文添加或明示原文語境或情境中隱含語言成分信息的過程或結果。隱化(implicitness/implicitation),又稱為隱含化,指將原語中的明確信息在目標語中變成依靠語境或情境來傳達的隱含信息,即文本因素由文本化到情境化的轉換過程,原作文本中出現的語言因素在譯作中可以根據特定情境加以識別。[2]
關于顯化的種類和表現形式,學界尚未達成共識。[3]柯飛(2005)將顯化大致劃分為形式顯化與意義顯化兩類,并指出“作為一種翻譯現象,顯化不應只是狹義地指語言銜接形式上的變化,還應包括意義上的顯化轉換,即在譯文中增添了有助于譯文讀者理解的顯化表達,或者說將原文隱含的信息顯化于譯文中,使意思更明確,邏輯更清楚。”[4]
Schmied等(1997)指出,翻譯中的顯化與隱化并非是一種對稱的關系,顯化的信息處理過程要比隱化簡單,所以顯化往往多于隱化。[5]Klaudy(2002)在其“不對稱假設”(asymmetry hypothesis)中談及顯化與隱化的關系時指出,由一種語言L1翻譯為另一種語言L2的過程中的顯化與從L2翻譯為L1之間的隱化并不對稱。[6]英語和漢語分屬不同的語系,形式化程度相差很大,因此在英漢、漢英不同的翻譯方向上,顯化或隱化的表現存在差異。由形式化程度較高的語言翻譯成形式化程度較低的語言,如由挪威語翻譯成英語,或由英語翻譯成漢語,顯化現象發生遞減,而隱化現象發生遞增。若是相反的翻譯方向,則顯化遞增,隱化遞減。[4]
作為中國古典文學四大名著之一,《紅樓夢》具有舉世矚目的文學魅力與藝術價值,素有“中華美學第一”之稱。繼紅學研究熱潮之后,有關《紅樓夢》經典英譯本的研究已成為翻譯界和比較文學界關注的熱點。據不完全統計,自1830年以來,《紅樓夢》已被國內外學者譯為20多種語言文字,其中僅英譯本就達十余種。國內外學者從詩詞、回目、警句、習語、書名、人名、文化內容、人物語言、修辭、翻譯史等多方面對《紅樓夢》的英譯本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研究,在各方面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在《紅樓夢》的笑貌描寫翻譯方面,葉常青(2002)利用語義成分分析的方法,對楊憲益、戴乃迭合譯本(以下簡稱楊譯本)前80回中“笑道”的翻譯做了統計分析,發現“笑”的語義范圍最廣,在英文里,沒有一個詞的語義及其語義范圍與“笑”一樣,所有表示如何笑的英文詞都只是“笑”的下義詞,都沒有中文的“笑”那么抽象,更不能像“笑”那樣包含那么多隱含意義。[7]顧曉波(2011)對《紅樓夢》中“笑”的下義詞“冷笑”在楊譯本中的翻譯做了系統的分析,發現《紅樓夢》原文中抽象、模糊、單調的“冷笑”,在楊譯本中96%都得以譯出,且更加具體、清晰、豐富。[8]針對“冷笑”一詞在《紅樓夢》其他譯本中的翻譯的專門研究目前尚未發現。
本研究基于自建《紅樓夢》語料庫,運用定性分析與定量分析相結合的方法,通過計算機統計手段,借助語料庫統計工具,對《紅樓夢》中“冷笑”一詞在原著及英文全譯本中的出現情況進行檢索與分析。根據檢索結果,探討譯本中“冷笑”一詞的翻譯,借以探求其在意義顯化與隱化方面的特點。
自建語料庫英文文本來自有“《紅樓夢》翻譯雙壁”之一之稱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9]。此譯本由英國漢學家、牛津大學教授霍克斯(David Hawks)及其女婿閔福德(John Minford)于20世紀70至80年代合作翻譯,分五卷由英國企鵝出版公司出版(以下簡稱霍譯本)。霍譯本的底本主要是程乙本,間或根據抄本,甚至有他自己的改動,因此,他的本子其實是一種“百衲本”[10]。本語料庫以程乙本為中文語料,并在進行對齊處理時參考了蔡義江“用現存的十余種本子互參互校,擇善而從”的方法,旨在能“最接近曹雪芹原稿,同時又能語言通順,不悖情理,便于閱讀,最少謬誤”[11]。在版本選擇上,本文選擇由浙江文藝出版社于1993年出版的120回《紅樓夢》。
通過檢索發現,《紅樓夢》120回中“冷笑”一詞共出現125次。其中,前80回109次,后40回16次。125次“冷笑”中有105次后面緊接著引出人物話語的報道動詞“道”。《紅樓夢》中人物關系復雜,性格多種多樣,書中充滿了具有特色的揭示人物立場觀點、表現人物情感態度的對話。但由于古代漢語表達人物話語方式單一,且沒有標點符號,作者要區別不同人物的話語,就需要頻繁地使用“道”、“笑道”、“冷笑道”這樣的結構,所以《紅樓夢》行文中不得不在每一句人物話語、每一段人物對話之前加上引導性詞句,這也成為白話小說與現當代小說最大的區別特征之一。[12]
《現代漢語詞典》對“冷笑”一詞的解釋為“含有諷刺、不滿意、無可奈何、不屑于、不以為然等意味或怒意的笑”。從某種程度上說,《紅樓夢》中的“冷笑”其實不僅僅留于字面,而是成為了小說表現人物的一種程式化的默認的符號。在不同的語境下,作者在“冷笑”一詞里融入了褒貶不同的感情,隨著情節以及作者的表現意圖呈現出多層次、多側面的絢麗色彩,而不是像詞典里解釋的那么簡單。至于人物到底怎么“冷”、怎么“笑”、如何“道”,全要靠讀者根據語境揣測琢磨。措辭不但需要符合人物身份及性格,而且要受當時場景的限制。125個“冷笑”的翻譯自然對譯者提出了挑戰。要將該詞翻譯成英文,譯者所要傳遞給英語讀者的信息中除了詞語本身的含義外,還有它所承載的感情色彩和作者的表達意圖。譯者對原文的解讀不可避免地帶有其本人的主觀色彩。同時,對于同一個語言現象,不同譯者由于其文化背景、服務對象以及翻譯思想和翻譯策略等諸多方面的差異,也必定會在譯文中表現出明顯的個性特征。[13]
通過考察分析,筆者發現《紅樓夢》中的“冷笑”在霍譯本中按是否譯出可分為“冷笑道”全部譯出、“冷笑道”僅譯“冷笑”、“冷笑道”僅譯“笑道”、“冷笑道”僅譯“冷道”、“冷笑道”僅譯“冷”、“冷笑道”僅譯“笑”、“冷笑道”僅譯“道”、“冷笑道”譯作其他、“冷笑道”未譯、“冷笑”全部譯出和“冷笑”僅譯“笑”11種情況,具體分布如表1所示。125例“冷笑”中按“冷”、“笑”、“道”的概念是否譯出分別統計,結果發現霍譯本中譯出了94例“冷”、40例“笑”和105例“冷笑道”中的74例“道”,譯出比例分別為 75.20%、32%和 70.47%。

表1 霍譯本“冷笑”翻譯情況表
從表2霍譯本“冷”的翻譯統計表中可以計算出,譯者共使用了32種不同的詞匯來表達“冷”這一概念。94例譯出的“冷”中,57例使用了副詞,占60.63%;20例使用了形容詞,占 21.28%;11例使用了動詞,占11.70%;6例使用了名詞,占6.38%。
在“笑”的翻譯中,24例使用了smile、14例使用了laugh,另外amuse跟huh各1例,如表3霍譯本 中“笑”的翻譯統計表所示。
馬戴的思鄉情結與隱逸情懷也是聯系在一起的,他在詩中每次提到回到家鄉就是要去過隱居生活,如其《客行》云:

表2 霍譯本中“冷”的翻譯統計表

表3 霍譯本中“笑”的翻譯統計表
由表4霍譯本中“道”的翻譯統計表可知,74例譯出的“道”均使用了動詞,其中66例使用了動詞say,3例中承接前面的對話使用了reply和answer,2例使用了 exclaim,另外 regard、mutter及 silence sb.with短語各1例。

表4 霍譯本中“道”的翻譯統計表
經過統計,霍譯本中“冷笑”的翻譯有64例存在顯化現象,42例存在隱化現象,19例為完全直譯,所占比例分別為51.20%、33.60%和15.20%。
顯化主要集中在“冷”的翻譯上,在不同的語境下,作者譯出了各種各樣的“冷”:輕蔑的、鄙視的、嘲笑挖苦的、高高在上的、讓人心底發寒的、苦澀的、傲慢的、表情冷漠的、怨恨的等。如:
原文:鳳姐冷笑道:“我說是誰誤了,原來是你!你原比她們有體面,所以才不聽我的話。”(第14回)
譯文:‘So it is you!’said Xi-feng with a chilling smile.‘I suppose you thought that because you have a somewhat more lady-like job than the rest,you could afford to disobey my orders!’
Chilling一詞生動地刻畫出了王熙鳳這個榮國府實際掌權人的威嚴,這一笑讓人不寒而栗,驚心駭目。
原文:林黛玉聽說,便冷笑了兩聲,“我也知道白認得了我,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呢!”(第29回)
譯文:Dai-yu gave an unnatural little laugh.‘Not what you took me for?That’s hardly surprising,is it?I haven’t got that little something which would have made me worthy of you.’
癩頭和尚的“金玉之論”一直是林黛玉心中最大的心病,薛寶釵的金鎖讓她日夜懸心,unnatural little laugh恰如其分地描繪出了林黛玉對“金玉良緣”的憂慮和內心的沉重。
譯文一般比原文冗長,這可能是因為漢語重意合而英語重形合,漢語的意合性特征導致其在表現形式上呈隱性,因此漢語中偏正結構的動詞短語“冷笑”在英譯文中出于形式結構的需要而被翻譯為多個單詞組合的介詞短語、動詞短語以及名詞短語。
隱化現象則主要集中在“冷”、“笑”、“道”意義在譯文中不同程度的略去不譯,如原文“冷笑道”在譯文中譯為“冷笑”、“笑道”、“冷道”、“笑”、“冷”、“道”或略去不譯等都屬于這一類情況。譯者通過使用隱化技巧,把語言層的信息轉移到了情境層,在上下文中略去部分或全部意義的翻譯。
原文:襲人道:“我倒也不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兒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子拿著和人家比,賭氣又鉸了。我早就聽見了,你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的奴才了。”寶玉忙笑道:“前兒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第32回)
譯文:“I’m sorry,I don’t,”said Aroma.“What about the person who got in a temper the other day when that fan-case I made for you was compared with hers and cut it up with a pair of scissors?I heard all about that,so don’t start protesting.If you expect me to do sewing for you after that,you’re just treating me as your drudge.”“I didn’t know at the time it was you who made it,”Bao-yu put in hurriedly.
這里譯者通過對話的形式略去了史湘云的冷笑,但讀者從字里行間仍然可以體會到史湘云的不滿情緒。
漢語注重邏輯事理順序,注重功能和意義,以神統形。英語注重結構和形式,經常借助各種連接手段,連接手段和形式數量大、種類多、使用頻繁。在歐美寫作實踐中,詞匯的豐富性是貴族階級和精英文化的標志[14]。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會有意無意地恪守“避免詞匯重復”這一翻譯規范[15]。霍克斯與閔福德都是英國人,他們對本國讀者對中國文化的接受能力有著比較深刻的了解,因此在翻譯過程中受語言習慣的制約或出于提高譯文可讀性的需要,一方面有意識地進行解釋性的描述,明示源語文本中隱含的或表達模糊的信息,從而為目標讀者掃除理解障礙;另一方面出于省力原則(the principle of least effort)或經濟原則(the principle of economy),為了使目的語文本簡潔明了、重點突出,避免文字表達累贅、臃腫,而省略源語文本中的部分語義信息或使其蘊含于目的語的上下文之中,隱而不表。
本文運用語料庫方法對《紅樓夢》中“冷笑”在霍譯本120回中的翻譯進行了系統檢索和統計分析。研究發現,《紅樓夢》霍譯本“冷笑”一詞在翻譯上,顯化現象多于隱化。譯者有意或無意地使用了顯化策略,將原文中抽象、模糊、單調的“冷笑”以更具體、更清晰、更豐富的表達方式呈現在讀者面前,從而方便讀者的理解與接受。同時譯者也使用了隱化翻譯策略,根據自身對原文的理解弱化或刪減了原文中的部分“冷”、“笑”。在表示“笑”含義的動詞的選擇上,霍譯本與楊譯本類似,都傾向于使用無聲的smile。[8]譯者根據原文中人物的出身、教養、身份、地位、經歷和個性的不同,在不同的情景中譯出了千差萬別的“冷笑”,收到了準確、鮮明、形象地表現人物特征的藝術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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