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詞在宋代成為一代之文體,但詞體的形成、明確,也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從民間曲子詞到文人擬作,到成為一種獨立的文體,人們對詞體的認識也經歷了一個從朦朧到明晰的過程。詞體形成的過程,也就是詞與詩歌關系漸趨明朗的過程。初盛唐時期,詩詞尚無本質的區別,詞的創作以齊言為主,人們也還沒有認識到詩詞的區別;中唐,詩詞關系出現了朦朧的分化,創作上也有了長短句形式的詞。
關鍵詞:初唐 中唐 詩詞關系 長短句形式 朦朧分化
從初唐到中唐,文人對詞體的意識尚處于朦朧階段,還沒有形成關于詞的理論,對詩詞關系的一些模糊認識主要不是體現在理論上,而是體現在詩詞創作的實際中。與此同時,詩詞集的編纂和一些零星的言論,也隱含著當時文人對詩詞關系一些尚不明晰的分辨。通過對中唐以前詞作、詩詞編集情況和對一些零星言論等幾方面資料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發現,中唐以前詞的發展和對詩詞關系的認識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初盛唐時期多齊言詞,創作上詩與詞尚無本質的區別,對詩詞關系的認識也渾然無別;中唐出現長短句形式的詞,體現出詩詞關系的朦朧分化。
一、初盛唐時期 從唐代開國(公元618年)至安史之亂前后(公元8世紀中葉),初盛唐時期大約經歷了140多年的時間。這一段時間文人詞的創作數量很少,詞創作的意識還很朦朧,更沒有形成詞體的認識,在體制和觀念上,詩詞渾然一體,并無分界。詞作的題材內容、語言運用,甚至聲律韻味與詩歌都還沒有本質的區別。以至到了今天,人們對當時一些作品詩詞體式的歸屬也還存在爭議。目前定為詞的初期作品,與詩歌最明顯的區別是其產生的環境。
在曾昭岷等人編著的《全唐五代詞》中,收錄初盛唐人詞作21首,分別是:沈 期《回波樂》1首;楊廷玉《回波詞》1首;李景伯《回波詞》1首;中宗朝優人《回波詞》1首;李隆基《好時光》1首;李白《連理枝》(黃鐘宮)2首、《清平樂》5首、《菩薩蠻》(中呂宮)2首、《清平調》3首、《憶秦娥》1首、《菩薩蠻》1首、《竹枝詞》2首。這里入選了四首《回波樂》。《回波樂》,別名《回波詞》。
我們來看這四首《回波樂》。
回波爾時 期,流向嶺外生歸。身名已蒙齒錄,袍笏未復牙緋。(沈 期)
回波爾時廷玉,打獠取錢未足。阿姑婆見作天子,傍人不得棖觸。(楊廷玉)
回波爾時酒卮,微臣職在箴規。侍宴既過三爵,喧嘩竊恐非儀。(李景伯)
回波爾時栲栳,怕婦也是大好。外邊只有裴談,內里無過李老。(中宗朝優人)
這四首同調詞都是齊言體,其特征:一、是六言絕句的結構;二、題材內容比較豐富;三、風格并不如后來詞體形成時那樣以婉媚為宗。雖然《全唐五代詞》的編者因其合樂性而將其歸為詞,但因為上述特征,又很難將其與樂府詩判然相別。
與詩歌稍有不同的是,這些作品產生的環境是宮廷宴飲,而且為傳唱之詞,與音樂密切結合。流觴宴飲這樣的生成環境,使得這類作品的題材取向有所偏主,而時人亦因此評其與“樂府雅歌”有別,認為這種用以佐歡的“六言”曲詞,乃為“艷曲”。可見這種六言體式既有絕句的特征,但與正統抒懷言志的五、七言之式不同,這類佐歡之作別為艷曲之例。
不僅《回波樂》詞如此,此期其他作品亦呈現出相似的特征。在《全唐五代詞》所收錄的21首詞作中,李白詞數量最多,有16首,而且大多是長短句。但關于李白詞作的真偽,歷來爭辯比較激烈。如《連理枝》《菩薩蠻》等作,古今皆有人提出質疑,認為是后人妄托。雖然南宋黃 的《花庵詞選》以李白《憶秦娥》《菩薩蠻》二詞為“百代詞曲之祖”,但對此二詞是否李白作,宋以來論者一直意見分歧。比較可信的是3首《清平調》,而這3首《清平調》也是整齊的七言句式。無論從題材內容還是句式結構、語言風格上都與詩沒有什么區別,因此,歷來許多詩歌總集、別集都將其收錄。
由此看來,這些詞作在內容、形式和韻味上,與詩歌并沒有本質的區別。但就其創作環境而言,與詩稍有不同。從《全唐五代詞》收錄的初盛唐詞來分析,這一時期的詞作是對六朝樂府詩中單純追求娛樂功能的一種延續,因此,在初盛唐人的觀念中還沒有“詞”的意識,充其量只是歌宴佐歡的一種歌詞。但這種歌詞產生的背景,及其對六朝樂府詩娛情傳統的繼承,也孕育了以后詞體獨立于詩的特征的萌芽。
二、中唐時期 中唐時期,文人填詞方開風氣,詞作數量和創作人數都顯著增加。張志和、韋應物、戴叔倫、劉長卿、王建、劉禹錫、白居易等,受世風熏染和民歌影響,都有詞作問世。據《全唐五代詞》統計,中唐詞作有146首,是初盛唐詞作數量的7倍。但此時期詞作者的身份多是專業詩人、業余詞人。白居易存詩近3000首,存詞不過37首;劉長卿存詩500多首,存詞只有2首;戴叔倫存詩300多首,存詞則僅1首;劉禹錫存詞最多,達47首,數量亦遠遠不能與詩相比。
中唐文人詞,當首推張志和。張志和,自稱“煙波釣徒”,又號“玄真子”,其《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被后人奉為詞體開創之作。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這首詞是長短句形式,共有五句,是“七七三三七”的結構形式,句句用韻。其他四首的字數、句數、結構及押韻的位置也都和此首相同。這首詞雖然是長短句形式,但全詞五句,七言句有三句,可見仍以七言句為主,并且與七言絕句詩也還仍然有著極大的相似性。
張志和《漁歌子》詞影響很大,當時就有五人和詞25首,后來和作者也很多。當時人們對此組詞零星的評論之語,多是對其風格和形象的贊美,并沒有對其體式的論述。可見人們并沒有意識到《漁歌子》詞作為詞體的特征,仍然只是將其視為詩——宴間唱和之詩,足見當時人們還仍然沒有形成詞體的意識。
劉禹錫和白居易是這一時期詞作數量較多的文人,劉禹錫共有10個詞調,白居易共有13個詞調。劉禹錫還有自度曲《瀟湘神》,白居易有自度曲《花非花》。他們相互唱和,白居易作3首《憶江南》,劉禹錫就寫2首“和樂天春詞,依《憶江南》曲拍為句”(劉禹錫《憶江南》自注),他們的詞作最突出的特征是以詩為詞。
比如在句式上,齊言體仍占多數。據《全唐五代詞》統計,白居易現存詞作28首,齊言體20首;劉禹錫現存詞作39首,齊言體35首。如白居易的《花非花》: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這首詞雖是“三三三三七七”的句式,仍是以七言為主的句式。
語言風格方面,中唐文人詞還是強烈地體現出詩的語言風格,即使是劉禹錫、白居易“依曲拍為句”的《憶江南》,也仍然是詩化的語言,與后來五代花間詞所確立的詞體語言,判然有別。
在形象、題材、意蘊方面,詞也還沒有形成有別于詩的特質。張志和《漁歌子》中的漁翁形象、白居易《江南好》中的江南風景、劉禹錫詞中貶逐的郁憤等都與詩歌傳統沒有區別,而且此時期的曲子詞,筆涉艷情者很少。
但也有少數詞在體式和曲調上有新的突破,如白居易的《憶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其“三五七七五”的體式已經與詩的齊言句式相區別。后來劉禹錫依白居易《憶江南》曲拍而作的《春詞》也打破了詩體的限制,被稱為“依聲填詞”的開端之作。韋應物的《調笑令》、戴叔倫的《轉應詞》等亦復如是。但這種創作上的變化并沒有引起文人在理論上的關注。從編集情況來看,此期文人詞沒有專集出現,都附于詩集中。
一般而言,批評總是后于創作,直到創作形成一定風氣后,批評觀念才逐漸清晰,詞的情況也是這樣。時至中唐,詞的創作漸多,但文人觀念中詩詞還渾然不分,還沒有出現一篇論詞專文,時人仍將詞視為歌辭的一種。李德裕獲張志和《漁父歌》真跡,為其題跋,感嘆張志和“隱而名彰,顯而無事”,但對其5首《漁父歌》本身卻未加片言只語的評論,可見并沒有將其作為一種有別于詩的新體式看待。
白居易寫作《憶江南》,劉禹錫在洛陽也以《憶江南》詞調相唱和,并自注云:“和樂天春詞,依《憶江南》曲拍為句”,許多論者認為這是劉禹錫認識到詞不同于詩歌的一種新消息,“依曲拍為句”乃詞區別于詩的本質特征。但這是以今律古,中唐文人對于詩詞的觀念還是很模糊的,“依曲拍為句”,說的僅是歌辭的一種寫作方式,并沒明確表現任何詞體的獨立認識。
由此可見,從初唐至中唐,詞作越來越多,但自覺的詞體創作風氣并未完全形成。在初盛唐文人的觀念中,詩詞渾然無別;到了中唐,“依曲拍為句”、“由樂以定辭”的創作雖然在音調和句式上體現出一些新風貌,但文人觀念中將其視為歌辭的一種,仍然沒有自覺地把它當做一種獨立的文學樣式來認識,也沒有在體式上將其與詩判然相別。但是在這種新變中,畢竟體現出一種與詩歌傳統不同的追求,因此也隱含著中唐文人觀念中對詩詞的朦朧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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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清代唐宋詩選與唐宋詩之爭”(項目批準號09YJC751085)階段性成果
作 者:賀 嚴,中國古代文學博士、博士后,中國勞動關系學院文化傳播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中國古代詩學研究。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