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陸川的《可可西里》和賈平凹的《懷念狼》都是與生態有關的作品,而且兩者都設置了一個“外來者”的敘事視角。本文在記者、知識分子、歸來者三個層面上展開比較,探討了其文化意義的差異,以及由此言說的生態悖論,最后論及了小說和電影的敘事語言品格。
關鍵詞:《可可西里》 《懷念狼》 敘事視角
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漸緊迫的生態問題和由此引發的生態文化熱潮,是陸川的電影《可可西里》和賈平凹《懷念狼》創作的背景。前者以紀實的鏡頭,展開了可可西里生態保護的艱難歷程,是一部優秀的生態電影。后者以熟悉的商州作為小說背景,在詭異的民間記憶和宗族傳奇中,展示了一幅殘酷的生態圖景,是一部耐人尋味的生態小說。但十分有意思的是,電影和小說不約而同地設置了“外來者”的記者視點,并在三個層面上表現出一定的相似性,以及不同層次的思考,這是一種無意的巧合?還是內蘊著一種理性的普遍認識?
一、記者視角:傳媒霸權下的生態拯救神話
“記者身份”是電影和小說敘述者的顯性身份。作為時代的寵兒,在報紙、電視和網絡的大眾傳媒中,記者掌握著特殊的話語權和傳播權。這使他們在生態的話語構建中,已然成為一個意念符號,演繹著一出出生態拯救的神話。但具體到文本,卻有不同的意義指向。陸川,是想讓電影保持一種“克制與理性”。電影以記者尕玉多次的特寫,提醒著一個以傳媒為中介的不容置疑的主流視點的存在。電影的拍攝靈感“與媒體本身有著一種分不開的關系,我最早看到了《南方周末》上對野牦牛隊的報道,然后在真正開始這部電影時,就也像是影片中的記者一樣,用一種‘外來人’的眼光去凝視他們的生活。它到底是怎么樣我心里沒有底,我只能,或至少能拍出我看到的東西”①。事實上,現代傳媒掌控的話語權力,足以讓記者成為一呼百應的英雄人物;尕玉富有責任和道義色彩的形象,是對傳媒拯救神話的認同;同時在盜獵者揚長而去的背影中,鏡頭由跪在地上的尕玉向長發飄揚的日泰臉部側面特寫慢慢推進,輔以風沙彌漫的荒原背景,將英雄之死渲染得十分悲壯與無奈,這是對英雄神話的一次改寫,具有濃郁的解構主義色彩。最終,是尕玉震驚世界和政府高層的報道,而非英雄之死,促成了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的成立,這之中是不乏諷喻意味的。報道所體現的傳媒的話語霸權,陸川并不是沒有覺察,“我知道你是記者,這可可西里是你們記者保護著的”(日泰語)。但陸川的抵抗也只能點到為止,猶如電影的結尾,作為藝術,他更愿意追求英雄之死的震撼力:“如果我可以自己決定的話,我會把電影結束在日泰的死。”② 但決定電影的還有投資方、審片委員會,這是一部院線電影必須面對的現實處境。
顯然在《懷念狼》中,賈平凹頻頻質疑了傳媒霸權的動機與成效。在一場貌似崇高的狼的追尋中,記者子明卻說:“我是沒有真正見過狼的,只在西京城的動物園里看見過一只……”對狼的興趣更多源于對生存的世界的厭倦,而不是崇高的環保理念:“我們那個知識分子小圈子里的人人事事,任何題材的寫作都似乎沒有了興趣”。子明用八卦式的職業敏感,察覺到了狼所能帶來的新聞效應,試圖在追蹤商州僅剩的十五只狼的過程中,造就具有轟動效應的新聞話題,刺激人們日漸麻木的神經:“以職業的敏感,我知道我遇到了一個非常好的寫作題材。”作家以不無嘲諷的口吻,揭示出找狼并不是為生態保護的道義,而是為了自我的拯救:“我立地成佛,突變式地成為了一位生態環境保護主義者。”最后追尋保護的過程卻不斷演變成殺戮和滅絕的過程,這里面所包含的荒誕,恰恰是對傳媒拯救神話的諷刺,記者在生態保護中的崇高形象,解構為滑稽的個人利益的追求。
二、知識分子視角:生態文化的啟蒙和載道
兩者敘事的第二個視角是潛在的知識分子視角。中國知識分子的“載道”責任和“啟蒙”角色,使得他們在對主流文化規范的詮釋中,表現出特定的優越感,并要求大眾的理解和接受。電影中,當巡山隊員駕著盜獵者向遠景走去,近景中的尕玉則試圖去制止他們的暴力行為,這是知識分子的獨特的人文情懷的體現。而他與馬占林在黑暗的車廂里的對話,以及將香煙與食物分給馬占林,都在暗示與隊員不同的知識分子身份和氣質。同時用一系列蒙太奇鏡頭,強化主流意識形態的話語場。如為了救治患肺水腫的隊員,隊長讓劉棟賣皮子,此時的近景鏡頭中出現了尕玉略帶痛苦的神情。事后他拐彎抹角、明知故問“會不會賣皮子解決經費問題?”平行蒙太奇將鏡頭切換到劉棟賣皮子的場景。雖然明知巡山隊的艱難處境,但尕玉的第一反應還是:“你說我該怎么寫這篇報道?我一直認為我是一個好記者……”無論是對灰色小人物馬占林的同情,還是對巡山隊員的要求,都體現出知識分子的主流意識和優越感。
《懷念狼》中的專員作為主流話語的代言人,通過“我”(知識分子)向大眾傳遞環保理念,“我”也時刻將之實踐在找狼的過程中。當舅舅的槍口對準狼時,當老百姓群起攻擊狼時,“我”竭力勸阻,試圖消解他們對狼的仇恨,實踐知識分子的啟蒙責任。但知識分子自身也不過是主流話語的“饒舌者”,所能起到的作用也很有限。當我把專員引進狼的想法轉告商州的百姓時,招致了集體的抗議,進而“我”被視為人類的“叛徒”、狼的同伙,甚而是狼本身了。政府推行的環保理念,能否為千百年來視狼為天敵的人接受,作家對此是疑惑的:“消滅還來不及呢,何來保護?保護狼,誰來保護人?”單調干巴的條例如何抗拒根深蒂固的生命法則,這是生態的困境。當所有的狼被打死,“我”的極度悲傷,不過源于個人“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攝影家的夢想破滅了……”這種對知識分子責任的內省和批判,小說比電影走得更為深入。
三、歸來者視角:生態悖論中尷尬的“他者”
比較容易忽視的是“歸來者”的視角。尕玉的父親是藏族人,他與可可西里有著割不斷的血緣關系。但除了會講藏語,他的成長經歷、生活習慣和他的氣質與這塊土地沒有太多的聯系。當盜獵老板射殺日泰后,馬占林讓老板放過尕玉,并指點他走出可可西里,都是基于他一個最根本的認識:跟日泰不是一伙的。所以在草原人的眼里,尕玉始終是一個外來者。同樣,子明的奶奶來自于商州,但奶奶關于商州的記憶僅限于兒童時期,子明由此建構的商州未免是破碎甚至是虛幻的:“我把我所知道的傅家的故事全講出來,舅舅就不停地加以補充和說明……”,與土地的隔膜,讓他“已經不像商州的子孫了”。更何況子明退化的身體,失卻了與狼長期作戰的商州人的強健與豪氣。所以出走的是祖輩,歸來的已經不再是子孫,這種貌似親近的血緣關系已經淡化為一種虛無縹緲的想象,無論是藏羚羊,還是白眼狼,注定是歸來者眼中的“被看者”,很難產生相互對立中的情感依存。“非人類中心主義”在反對人類中心主義中謀求人與動物的和諧,但既然無法消弭“看”與“被看”的基本規則,那么實現平等只是人類一廂情愿的“烏托邦”夢想,其間的豪言不過是人類謀求自我利益的一種掩飾。以人為中心的生態保護與野性的叢林法則的抵抗,是賈平凹生態思考中的另一重疑慮。
伴隨外來者的主觀視點,尕玉參與追尋盜獵老板的過程,是一個目睹英雄悲情抗爭的過程,探討的是生態的悖論性困境。但電影的理性視角,觸及到了藏羚羊背后全球性掠奪中的生態失衡。牧民馬占林剝羊皮是因為“沒有草地了,牛羊活不下去了,人也活不下去了”。在巡山隊與盜獵者的黑白對抗中,這個灰色的卑微的人物,本能地掙扎著生存,他背后隱藏了更深刻的矛盾,影像卻無力解答,電影向著“英雄受難”和“政府救羊”的命定主題發展,以個人英雄的悲劇凸顯政府的強大功能,并以結尾的字幕肯定政府生態保護的權威。《懷念狼》卻處處質疑生態話語本身,萬物生存是彼此相依的自然鏈條,各種生物在鏈條中消長起伏,維持繁衍;但人為保護,會削弱種族自我生存的意志力,從而引起生物的退化,這顯然是生態所面臨的最深刻的困境。正如美國學者利奧波德在《沙鄉年鑒》所說:“太多的安全似乎產生的僅僅是長遠的危險……”③ 狗與狼、“我”與獵人的甥舅關系,其反差突出了“人”進化的雙刃劍效應,“人”,特別是城市人,因為失去了自然生物鏈的磨礪,退化成養尊處優的體魄,喪失了“舅舅”們野性的生存追求。相反,由狗進化到狼,狼比狗磨礪出了更優秀的生存能力。賈平凹小說中難以厘清的生態保護理念,正暗合了“非人類中心主義”下的生態困境。狼的消失預演的是人的災難,但人對狼天生的敵意,與保護狼的理念,一直處在緊張的對峙中。他們在斗爭中依存磨煉,而保護極易帶來物種退化和生命力的喪失。猶如大熊貓,在失去適應環境的能力后,甚至連繁衍都成為困難。所以“非人類中心主義”,絕不是一種平等理念,在數量和工具上占絕對優勢的人掌控著生態環境的話語權,小說言說的是對環保話語本身的焦慮與憂思。“作家的特點決定了他永遠與現實發生著沖突。”④作家有更多的表達自由,而電影受制于市場與審片機制,不得不掩藏甚至犧牲導演的自由。但狼和羊作為生態文化闡述的對象,并沒有在敘述中獲得清晰的意象特征,它們還只是人類心目中的“他者”,這是生態最大的困境。
四、“單純”抑或“熱鬧”:生態敘事中的語言選擇
有必要一提的是,在相類似的敘述視角下,影像語言十分純凈。面對荒涼遼闊的場景和人類的貪婪,“這個環境強制性地要求你的單純”⑤。導演更認同“深刻”的是內容而非技巧:“我現在覺得我們是做內容的,不是著重于敘述的語言,你結結巴巴地說一個真理也許更好。”⑥ 因此美國西部電影慣有的追殺、槍戰、性愛等元素,都融化在單純的信念推進中,甚至連影片的內驅力——盜獵老板在大部分時間中也是“缺席”的。美國哲學家羅蒂認為《可可西里》充滿著力量感的真實,原因即在于此。在電影充斥色情和暴力的今天,可謂是一種寶貴的藝術堅持。應該說,《懷念狼》具有荒誕色彩的敘述,有其獨特的一面,作為一種敘述的嘗試,未嘗不可。但密集的“下半身”寫作,似難以擺脫《廢都》的風格。傅山性事態度的描寫,對“爛頭”偷雞摸狗的津津樂道,以及喋喋不休地講述“我”的痔瘡,雖然對于表現生命力衰退有一定的意義,但過多的闡釋損害了小說的語言品格和主旨表達。回想賈平凹上世紀商州系列中牧歌情調的語言,再聯系20世紀90年代以來,美女寫作的身體敘事憑借嫻熟的市場操作獲得的巨大的利益,似有迎合市場之嫌。雖然賈平凹一再強調他沒有追求熱鬧的沖動,但有意識的頻繁的性描寫,背后不乏追求效益的動機:“文壇上的淘汰太殘酷了,從事創作容不得你作原地踏步。”⑦銷售的神話無法讓作家平靜于詩意的寫作。不可否認,在賈平凹“懷念狼,就是懷念勃發的生命,英雄和世界平衡”的敘寫目標中,性欲是生命力不可缺少的元素;但當文筆坦然于生殖器、交配之類的詞語以及赤裸曖昧的黃色小故事時,只能見出其虛弱的創作能量。如“用蛇精斑來迷惑女人”的不雅故事頻繁穿插于敘事中,沖淡了作品關于生態困境的思考力度,這是賈平凹后續創作中應該引起警惕的。
①②⑥ 轉引自蘇七七:《第一感70篇聲色筆記》,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年版,第65頁,第65頁,第64頁。
③ [美]奧爾多·利奧波德:《像山那樣思考》,《大家知識隨筆》(外國卷),中國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32頁。
④⑦ 廖增湖、賈平凹:《賈平凹訪談錄——關于懷念狼》,《當代作家評論》2000年第4期,第89頁,第90頁。
⑤ 轉引自武曄嵐:《電影百年佳片賞析》(2),中國長安出版社2005年版,第252頁。
作 者:黃亞清,浙江工業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浙江大學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