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郭熙是宋代杰出的畫家和畫論家,他一生的創作經驗和藝術見解經其子郭思整理編纂為《林泉高致》(亦稱《林泉高致集》),文中一言一論,皆為傾心而出,平實周致而又深切。其中,郭熙對“真山水”的觀照,是繼唐代張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之后所提出的又一深具影響的山川觀照論,可謂深中肯綮,至今依然具有經典意義,使我們可以從中領略到中國傳統山川觀照論的深意,進而認真思索中國山水畫藝術的現在和未來。
關鍵詞:郭熙 真山水 內在性 靈心觀
在中國山水畫史上,許多畫家都十分注重對自然山川進行觀照,南朝宗炳、五代荊浩、唐代張 等皆有所論及。宋代杰出畫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總結了自己觀照“真山水”的切身經驗,這一經驗總結獨到而又精辟,是繼唐代張 “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之后所提出的又一深具影響的山川觀照論。它體現了中國傳統繪畫獨特的審美理念,對后世山水畫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至今依然以一種超越時空的永恒性,讓處于21世紀的我們可以從中受到許多啟迪。
一、充滿內在性靈的“真山水”
在郭熙眼中,“真山水”是充滿內在生命精神的性靈山水。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郭熙指出:“真山水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苯又终f:“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長松亭亭為眾木之表”……還稱“真山水之云氣”四時有別:“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痹诠醯难壑校匀蝗f象中的一切都充滿了生機和活力,它們之間非常和諧地構成了一個相互依存、生生不已而又綿延不絕的生命有機體。這一生命有機體,與人的生命精神息息相通,融合為一。
郭熙之所以對“真山水”有如此深刻的認識,是因為他自幼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濡染。在《林泉高致·序》中,其子郭思這樣寫道:“先子少從道家之學,吐故納新,本游方外,家世無畫學,蓋天性得之,遂游藝于此以成名焉。”可以想見,正是因為郭熙“少從道家之學”,“本游方外”,使他能夠得以靜心聞“道”與體“道”。道家思想主張“萬物一體”、“道通為一”?!独献印返诙逭略唬骸叭朔ǖ兀胤ㄌ欤旆ǖ?,道法自然。”第四十二章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钡谖迨徽轮^:“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莊子《齊物論》講:“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薄哆_生》道:“形全精復,與天為一?!闭且驗楣跎钍艿兰宜枷氲腻θ?,所以他眼中的“真山水”,有情、有意、有靈、有性,與人的內在生命精神相通相融。再之,郭熙生活的北宋時代,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文治盛世,亦是中國山水畫高度成熟的發展時期,郭熙的家鄉溫縣又地處洛陽、鄭州、焦作三地之間,北鄰太行山是五代山水畫大師荊浩的隱居之地,洛陽在歷史上也曾是畫家名流云集之地,如此優越的文化地理環境,使郭熙在“家世無畫學”的情況下,能夠“不學而小筆精絕”。后來,郭熙隨富弼入朝,神宗曾先后授以御書院藝學、待詔、翰林院待詔直長等職,并把秘閣里所有漢晉以來的名畫全部拿出來,讓他詳定品目,郭熙因此得以遍閱天府所藏,這一切都為郭熙參悟繪畫之道、融通山水性靈奠定了很好的基礎。
二、觀照“真山水”的總綱領——“身即山川而取之”
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提出了觀照“真山水”的總綱領——“身即山川而取之”。他說:
學畫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臨其上而瞰之,則花之四面得矣。學畫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則竹之真形出矣。學畫山水者何以異此?蓋身即山川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
郭熙在這里所提出的“身即山川而取之”極具深意,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其理解為一般意義上的走進自然山川,支起畫架,對境取景,進行寫生,否則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吧砑瓷酱ǘ≈钡纳钜庠谟冢寒嫾乙硇牡赝度氲阶匀簧酱ㄖ?,俯仰萬象,飽游飫看,像面對知己好友靜心傾聽其心聲一樣,應于目,會于心,讓自己的生命精神與自然山川的生命精神相感相合,融合為一,進而取其精粹,悟其神妙。如此之觀照,完全不同于西方風景畫家的對境取景進行寫生。我們知道中國山水畫既源于自然又超越自然,是自然山川與畫家心靈融合為一的性靈山水,它追求的是形神交融、天人合一的藝術境界,表現的是畫家心靈深處對自然山川的獨特領悟與理解,而這種獨特領悟與理解,僅僅靠畫家對境取景進行寫生是無法獲得的,只有全身心地投入到自然山川之中,與自然山川之內在性靈融合為一,方能使其悠然生之于胸中,躍然注之于絹素。這樣的山川觀照方式,不僅僅靠眼觀,更多的是靠心觀。
在中國畫論史上,曾有許多畫家就如何觀照自然山川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在郭熙之前,南朝姚最曾在《續畫品》中提出“立萬象于胸懷”;唐代張 曾提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歷代名畫記》卷十);五代荊浩曾在《筆法記》中提出“度物象而取其真”;郭熙之后,南宋李澄叟在《畫山水決》中提出“畫山水者,需要遍歷廣觀,然后方知著筆去處”;明代董其昌在《畫禪室論畫·畫旨》中針對宋代郭若虛“氣韻非師”說提出“然亦有學得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成立鄞鄂,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清代石濤在《畫語錄·山川章第八》中提出“搜盡奇峰打草稿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庇纱丝梢?,全身心地投入到自然山川之中,融通自然山川的內在性靈,對于中國山水畫家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三、全面而又細微、靈動而又渾融的觀照方式
郭熙在提出“身即山川而取之”的總綱領之后,進一步提出了“飽游飫看”、“步步移”、“面面看”等一系列具體的觀照方式,可謂全面而又細微、靈動而又渾融。
1.“飽游飫看”,將天下眾山之神秀攬之于胸 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郭熙提出:“嵩山多好溪,華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別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臺、武夷、廬、霍、雁蕩、岷、峨、巫峽、天壇、王屋、林慮、武當皆天下名山巨鎮,天地寶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隱,奇崛神秀,莫可窮其要妙。欲奪其造化,則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飽游飫看,歷歷羅列于胸中?!惫跽J為,“飽游飫看”是將天下眾山之神秀攬之于胸的必由之途,一個優秀的山水畫家只有經過“飽游飫看”,才有可能真正做到胸有丘壑,成為一個“養之擴充”的人,進而“掇景于煙霞之表,發興于溪山之顛”,進入“目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畫”的山水畫創作佳境。
郭熙通過“飽游飫看”的觀照方式,對天下眾山之聳拔與偃蹇、箕踞與軒豁、渾厚與雄豪、顧盼與朝揖,對天下眾水之深靜與柔滑、回環與噴薄、濺撲與遠流等進行了深入而又細微的觀照與體悟。他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指出,“東南之山多奇秀”,是因為“東南之地極下,水潦之所歸,以漱濯開露之所出,故其地薄,其水淺,其山多奇峰峭壁而斗出霄漢之外,瀑布千丈飛落于霞云之表”。“西北之山多渾厚”,則是因為“西北之地極高,水源之所出,以岡隴臃腫之所埋,故其地厚,其水深,其山多堆阜盤礴而連延不斷于千里之外”。郭熙還詳細指出了高山與淺山之不同:“高者血脈在下,其肩股開張,基腳壯厚,巒岫岡勢,培擁相勾連,映帶不絕……如是高山,謂之不孤,謂之不仆。”“下者血脈在上,其顛半落,項領相攀,根基龐大,堆阜臃腫,直下深插,莫測其淺深……如是淺山,謂之不薄,謂之不泄。”郭熙在強調以“飽游飫看”的觀照方式融通天下眾山之神秀的同時,又進一步分析了當時學畫者因“經之不眾多”、“覽之不淳熟”、“養之不擴充”而出現的種種問題,使我們深刻認識到“飽游飫看”對于一個山水畫家的重要性。欲想成為一個優秀的山水畫家,只有通過“飽游飫看”,將天下眾山之神秀攬之于胸,才有可能創作出真正的山水畫精品來。
2.“步步移”、“面面看”,將一山一水之意趣感之于懷 郭熙在強調“飽游飫看”的同時,又提出了“步步移”、“面面看”的觀照方式,他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說:
山,近看如此,遠數里看又如此,遠十數里看又如此,每遠每異,所謂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側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異,所謂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形狀,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謂四時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陰晴看又如此,所謂朝暮之變態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意態,可得不究乎?
從“步步移”到“面面看”,從“春夏看”到“秋冬看”,從“朝看”到“暮看”再到“陰晴看”,我們看到,郭熙對一山一水的觀照是如此的全面而又細微,實在令人嘆服。在這樣的觀照之中,其審美視線伴隨著心靈的躍動而上下縱橫,遠近推移,自由穿梭于自然山川之間,俯仰自得,真可謂觀景而不滯留于景,即物而不拘泥于物。這樣的觀照,既把握自然山川之整體氣勢,又把握自然山川之具體形質,既把握春夏之變換,又把握秋冬之更遷,既把握朝暮之意態,又把握陰晴之別趣。作為一個山水畫家,通過如此全面而又細微、靈動而又渾融的觀照,便會將一山一水所蘊藏的無盡生機和意趣解悟得十分透徹。
郭熙提出的“步步移”、“面面看”的觀照方式,體現了中國傳統山水畫獨特的透視方式。中國傳統山水畫總是用移動的視點來觀察景物,強調“景隨人移”,注重表現畫家對物象的獨特感悟與理解,喜歡將不同時空的景物隨意取舍并有機地組織到一個畫面里,形成迂回相連的空間,所構成的畫面是多視域的,既有空間的跨越性,又有時間的遷移性。這種透視方法相對于西方繪畫的焦點透視而言,稱做“散點透視”。就其真實性而言,焦點透視符合視覺的真實,是一種外在的真實;而散點透視則符合心理的真實,是一種內在的真實。正是基于這種注重內在真實的散點透視,中國山水畫形成了獨特的章法和表現形式,能夠表現咫尺千里、形神交融、天人合一的藝術境界。
3.以情觀情、以意會意,將山水煙嵐之性靈悟之于心 郭熙觀照“真山水”的要義在于:與“真山水”之內在性靈相感相合相通相融。在郭熙的眼中,一山一水一石一木,皆有情有義有靈有性,與我們人的心靈息息相通、脈脈相連。從畫論《林泉高致》和郭熙流傳至今的山水畫《早春圖》《關山春雪圖》《窠石平遠圖》等作品中,我們能夠感受到,郭熙全身心地投入到他所鐘愛的“真山水”中,以情觀情,以意會意,將蘊涵在山川草木之中的無窮意趣解悟得十分澄澈和靈明。
在解悟四季煙嵐時,郭熙如是說:“真山水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保ā读秩咧隆ど剿枴罚┪覀儾唤袊@,郭熙的藝術感覺是如此的敏銳,觀察體悟是如此的深切而又富有詩意。他全身心地融入到“真山水”中,用心靈承載著山水,用真情與山水晤對,就像傾聽知己好友的心聲一樣,靜默中心底閃著靈犀,一切都與他的心靈發生了共振,進而融合為一。
在解悟人與自然的關系時,郭熙闡釋道:“春山煙云連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蔭人坦坦,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保ā读秩咧隆ど剿枴罚┰谶@里,不管是山的內在生命,還是山的外在形式,都與人的內在精神和氣質發生了同構,人與山水煙嵐相融相忘,和諧而又默契。
對于山水草木之間的關系,郭熙解悟得更為精妙。他將大自然視做一個有血有肉有神有韻的和諧生命體,在這個生命體中,山水、草木、亭榭、漁釣各歸其位,各得其所,它們相生相依,情意綿綿,彼此照應,互蕩互存。郭熙將大自然理解為一個和諧有序的社會整體,對于大山與岡阜林壑的關系,他闡釋說:“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岡阜林壑,為遠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而百辟奔走朝會,無偃蹇背卻之勢也?!睂τ陂L松與藤蘿草木的關系,他闡釋道:“長松亭亭為眾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蘿草木,為振挈依附之師帥也。其勢若君子軒然得時而眾小人為之役使,無憑陵愁挫之態也。”我們看到,在郭熙的觀照中,長松與藤蘿草木、大山與岡阜林壑皆和諧而又默契地生活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和諧的社會大家庭。
郭熙對“真山水”的觀照綱領和觀照方式,深刻體現了中國傳統山水畫物我同構、形神交融、天人合一的獨特審美理念。它以一種超越時空的永恒性,使處于21世紀的我們至今依然可以從中獲得許多有益的啟示,這將有助于加深我們對中國傳統山水畫的認識與理解,有助于我們在多元共存的今天認真思索中國山水畫藝術的現在和未來,有助于我們在山水畫創作中進一步體悟“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以一點之墨攝山河大地”的藝術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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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晏 瑩,淄博師專藝術系副教授,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繪畫美學、中國畫教學與創作。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