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春松

《制度化儒家及其解體》,干春松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修訂版,即將出版
100年前,武昌起義后,在全國22個省中,竟然有17個宣布獨立,然后那些只了解現代政治皮毛的都督,認為美國的建立最初也是因為十三州宣布獨立,然后建立聯邦,所以中國適可以仿而效之,建立起以美國為摹本的總統制的三權分立的中華民國。然而,這些新政治的操作者,發現他們所要面對的中國,并非曾經作為殖民地的北美,而是一個有著獨立文化傳統、價值體系、社會秩序的中國。帝制雖然被推翻,在許多百姓心目中,這只不過是又一次的改朝換代。而袁世凱、曹錕,甚至孫中山,也都對政治理想和現實政治之間的巨大的差距缺乏思想上的認識和行動上的準備。因此,民國成立之后,社會崩潰、價值失范,幾成一黑暗之中國。
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種總結,但歸結起來有兩個,一是對國際秩序理解不夠,二是對中國傳統認識不深。
雖然楊度等人早就指出,民族國家體系下的西方文明是內外有別的,比如他說:“自吾論之,則今日有文明國而無文明世界,今世各國對于內則皆文明,對于外則皆野蠻;對于內惟理是言,對于外惟力是視。故自其國而言之,則文明之國也;自世界而言之,則野蠻之世界也。何以見之?則即其國內法、國際法之區別而可以見之。”(《楊度集》P218,劉晴波主編,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但是這樣的看法,并沒被許多法國和美國政治崇拜者所認識到,而是盲目地相信“公理”時代的到來,歡呼“公理戰勝強權”。只有到巴黎和會上,當德國在山東半島上的權力被列強轉移給日本的時候,那些曾經對“公理”抱有幻想的人,才意識到霸權世界的真正面目。而一直以生吞活剝的方式傳播西方文明的梁啟超寫下了《歐游心影錄》,開始全面反思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間的關系。
就文化層面而言,作為綿延悠久的中國文明,固然有對個人權利的漠視、固然有皇權專制的殘暴。但是以禮治國,以情治家,恰也展現出文化之溫情。尤其以天地人之綜合全體來看待我們生活的世界,更可以為人類文明的發展提供一條可持續的道路。但是在現代性的挑戰面前,以儒家為代表的中國文明被視為是中國發展的阻礙,陳獨秀甚至說:“吾人寧取共和民政之亂,而不取王者仁政之治。”(《答常乃惪》,《陳獨秀著作選編》第一卷P274,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并認為現代政治與儒家文化乃勢不兩立之存在。這樣的看法,直可看做是削足適履之愚見。
正是因為對于世界和中國兩方面都缺乏認識,所以近百年來,我們始終處于制度的實驗之中。蔣介石的失敗固然不能簡單說成是民國政治體制的失敗,但是,漫長的“訓政”時期,也足以讓人覺得“民主”只成為政治家叫賣的羊頭而已。
1949年之后,我們又開始進行社會主義制度的實驗。這個實驗最初也是模仿,不僅是經濟模式,也有政治的模式。這個階段在國家層面的成就是中國終于在現代民族國家體系中獲得空前獨立的地位。而在政治層面的成就是探索了中國式的基于平均主義的公平體系。但是,“文化大革命”所造成的經濟上的崩潰和政治上的無序,說明這個制度實驗需要做很大的調整。這就是迄今為止仍在進行中的政治和經濟體制改革。
當年人們總結中國近代改革的路徑的時候,一般都喜歡用三階段論,即先器物、后制度、再觀念。這樣的說法其實有一個很大的誤解,器物層面的改革可以不論。后制度、再觀念的順序說明了一個制度設計的錯位,即存在一個先入為主的意見,即西方的制度是我們必須學的,后果是,實當制度失靈的時候不去檢討制度設計本身的問題,而是怪罪不適應這個制度的人。
我們應該重新提出一個問題,即制度設計是應該以人為本,還是人應該以制度為本。如果說要檢討1840年之后,中國所走過的彎路,以抽象化、理想化的制度為本,而忘記了其中的人,即忘記了每一個有價值、有思想、有生活的中國人,才是那些粗淺的政治家的最大錯誤。
21世紀,中國開始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在經過了1980年代以來的高速經濟發展之后,中國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之一。我們可以用一種新的角度來理解中國、來理解中國應該為世界所做的貢獻。
在經濟領域,作為最大的世界工廠,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加工基地,即成為世界上各種工業設計的代工基地。就制度和文化來看,中國目前的狀況也是如此,這里面有一個深層的原因是,經過一百多年的自我否定,現代中國人已經失去與我們偉大的傳統之間的聯系,我們的耳朵失去了體會圣賢教誨的聽力。
建立起與傳統的聯系,傾聽圣賢的教誨,是我們理解中國人的一個重要的角度,也是我們試圖讓我們的制度建構回歸到以人為出發點的重要的一步。其實這也是我研究“制度化儒家”的一個重要的出發點。10年前,當我開始這項工作的時候,可能并沒有這么明確的意識,而隨著研究的深入,我逐步認識到,研究制度化儒家的解體,是理解儒家如何面對現代性挑戰的第一步,而這個研究的目標應該是如何建立現代制度與儒家傳統之間的關系。
沿著這樣的思路,我提出了“制度儒學”的概念,并相繼出版了《制度儒學》、《重回王道—儒家與國際秩序》等著作。這些著作的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分析儒家與現代中國制度建設的關系,甚至分析到儒家對未來世界秩序的建構的意義。
有一些關注我的研究的同仁已然指出,我的這些研究有一個重要的缺陷就是沒有從制度建構的原理上去說明儒家應該在當下甚至將來的中國制度建設中的作用,這樣導致了許多的討論依然停留在個案分析和歷史的梳理上。所以,制度儒學所要討論的則首先是儒家的制度建構原則,其次是這樣的制度原則如何與現代的制度體系相融合,最后就是如何建立起一套適合于現代社會的制度體系。惟其如此,才談得上真正意義上的中國模式。
在這10年或者更長的時段里,從儒家的角度研究中國的政治和制度建設的,雖然角度不同,但已經有了很多的嘗試。這些嘗試的一個共同點,就是超越只從心性層面討論儒家的單向度突破,而是更多地希望從儒家與中國政治、中國制度建設的關系中來探討儒家未來的發展。比如郭齊勇對儒家禮法社會的關注;比如蔣慶提出的儒家政治哲學的三重合法性的問題;比如康曉光對于“仁政”和中國國家能力的關系的研究;比如陳明對于公民宗教的設計;比如盛洪對于現代中國的家族制度的思考;還比如秋風、唐文明等對于儒教和憲政問題探討。這些研究有一個共同的基礎,就是不再迷信于從西方移植現成的制度模式,他們從多元的現代性的視野,看到儒家在中國未來制度建構中的重要意義。
也有一些人從理論層面對儒家的思想進行擴展性研究,比如趙汀陽對“天下主義”的制度哲學的闡發、黃玉順對中國正義論的建構,然這些研究都可以視為是中國的制度體系的形成的理論準備。
誠如許多人所言,現代中國與傳統中國的最大差別是,傳統中國的制度構建主要來自于儒家的價值體系和實踐活動,而經過現代性洗禮的當下中國,則不僅儒家傳統在繼續發揮作用,而且也有近200年的西方文化的傳統和近100年的社會主義傳統,古老的儒家傳統和另外兩個新傳統,共同構成了現代中國思想版圖的復雜色彩。就我個人而言,我愿意將現階段的多元文化共存的局面視為繼佛教之后,儒家傳統對于外來傳統的新的沖突與融合的過程。我們應該將這個過程看做是中國人發揮其兼容并包的精神創造新傳統的過程,而不是簡單采用非此即彼的思路取其一而舍其余。從文化發展的一般性規律而言,未來的中國文化應當是一個以中國文化為本位的吸收了新的價值形態從而形成新的中國思想的時代。就儒家而言,或許我們可以看到基要主義的儒家、自由主義的儒家、左派的儒家、社會主義的儒家等形態各異的新的儒家樣態,但是有一點我們可以相信,它們首先是儒家,并最終要歸結為儒家。
10年前,有人說我懷著幸災樂禍的態度冷眼對待制度化儒家的解體,那么10年后,我抱著添磚加瓦的心情來期待中國制度模式的形成。
(此文為作者2012年修訂版序言,本刊略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