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萍萍
(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陜西 渭南714000)
論王三毛《老城墻》中的關中民俗文化
孫萍萍
(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陜西 渭南714000)
《老城墻》是渭南籍作家王三毛的長篇代表作品之一。作者以敏銳的藝術洞察力,從關中豐厚的民俗文化土壤中吸取養分,擷取民間生動有趣、詼諧幽默的方言俗語,為我們講述了浸染著濃郁西部風情的人生故事。作品蘊含了豐富的關中婚俗文化、家族文化、民間禁忌以及重男輕女的思想等等。
王三毛;《老城墻》;民俗文化
關中,指陜西省秦嶺北麓渭河沖積平原(渭河流域一帶),平均海拔約500米,所以有渭河平原、關中平原等稱呼,是陜西工農業發達、人口密集的富庶之地,號稱“八百里秦川”。關中風俗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所謂“關中十大怪”:“房子半邊蓋,姑娘不對外,面條像褲帶,烙饃像鍋蓋,油潑辣子一道菜,泡饃大碗賣,帕帕頭上帶,唱戲吼起來,板凳不坐蹲起來,下雨下雪逢禮拜?!边@段民諺從衣、食、住、行各方面對關中風俗作了形象概括。浸染著濃厚風土民俗的現實生活是作家進行文學創作的素材和源泉,作家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故事必然蘊含著豐富的民俗文化。
《老城墻》是渭南籍作家王三毛創作于1998年的長篇小說,曾榮獲陜西“金鷹”長篇三等獎、渭南市第二屆“五個一工程”長篇小說獎。故事講述了20世紀40年代,世代生活在西安城的唐朝綱迫于父輩的權威及“先人”“一子頂兩門、兩邊都是父”的契約,先與定了“娃娃親”的鄉下姑娘秀娘結婚;后又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城里姑娘方玉惠作了“偏房”。唐朝綱無奈地周旋于四位老人和兩房妻妾之間,心中卻愛戀著西大街牛記絲綢店牛掌柜的小女兒——牛桂仙。十幾年的恩怨情仇、悲歡苦戀,使他與三位女子陷入一波三折的情感漩渦,難以解脫。等到解放后,他終于可以婚姻自主時,昔日欠下的夫妻情、父子情早已情債高筑,三代人在老城墻下演繹了一幕揪心裂肺的家庭倫理劇。作者沉入底層、洞察生活,深深植根于關中豐厚的民俗文化土壤,為我們講述了浸染著濃郁西部風情的人生故事。主人公唐朝綱凝聚了關中漢子誠實善良、忍辱負重、敢于擔當的優秀品質,同時他也是新舊婚俗糾葛、矛盾沖突的焦點。
常言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苯Y婚是一個人成長經歷中重要的生命事件,本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然而積習相沿具有地域特色的民間婚俗文化使其承載了家族、責任、經濟、道德等內容。過去在關中,婚姻全賴父母之命、煤妁之言,“娃娃親”特別盛行。父母在娃娃長到十二三歲時,就托媒人給娃訂了婚(當地男娃叫“占媳婦”,女娃叫“尋主兒”),娃娃親一旦訂妥,雙方就不能隨便反悔。作品圍繞主人公唐朝綱的三個妻子向我們描摹和展示了兩種不同的婚姻形態。
1.“娃娃親”
娃娃親在《現代漢語詞典補編》中的解釋是:“舊時男女雙方在年紀很小的時候由父母訂下的親事。”[1]506依此定義,傳統社會的指腹為婚、童養媳、小女婿等都屬于娃娃親的范疇。這些傳統宗法社會中的娃娃親共同點在于:“男女當事人的婚姻完全由其父母或長輩作主,當事人沒有任何意義上的自主權,婚姻不是個人而是家庭或家族的事?!保?]72小說中唐朝綱和鄉下姑娘秀娘的婚姻就是典型的“娃娃親?!毙隳锬赣H難產而死,父親在她六歲時被殺死,她與年老多病的婆相依為命(“婆”是關中方言稱謂,指奶奶,父親的媽媽)。這門親事是唐朝綱的父親和秀娘的本家大伯在唐朝綱13歲、秀娘17歲時商定的,結婚前在長輩的安排下見過三次面。第一次見面,13歲的唐朝綱“在大人們的擺布唆使下,努力地完成漫長而又繁瑣的訂婚儀式”,兩人“除了相互用目光探尋對方,他們之間沒有說一句話”,儀式結束,人去屋空,唐朝綱說:“咱家天天這樣熱鬧就好了?!保?]2而去過三次唐家的秀娘“不僅沒有記住唐家的東西南北里出外進的情形”,“就是未來的丈夫唐朝綱,在她的眼里,也不過是單薄低矮的身子漸漸變得高大粗壯了一些”[3]17。婚姻中的當事人幾乎沒有任何情感或思想的交流,甚至于彼此的模樣都沒看清楚。
“娃娃親”完全是長輩們出于家庭或家族利益的考慮、根據自身的幸福標準為兒女們選定的婚姻。小說中唐父認定憨厚善良、任勞任怨、知根知底的鄉里媳婦秀娘愿意也能伺候好體弱多病的老伴,愿意承擔將來照顧四個老人的重擔。秀娘婆認定“西安城可是個金窩銀窩,進了西安城,只剩下享福了!”[3]17,急不可待地要完成婚事,這也是這位“黃土埋到脖根根”的長輩的心事,在秀娘第三次去西安城時,她就好比卸了包袱一樣的輕松和興奮。這種依長輩意志建立的婚姻本身就埋下了不幸的種子,兩人都是犧牲品,唐朝綱無緣自己的真愛。在家長制家庭權力結構中,女方往往是最大的受害者。秀娘履行了妻子生養子女、贍養老人的義務,卻始終得不到丈夫的尊敬和愛戀。
2.納“偏房”
“偏房”是封建婚姻體制下“一夫多妻”制對小老婆的稱呼。中國古代實行多妻制,妻子也有尊卑,正室為妻,側室為妾。妾在家庭中,雖然承擔著生兒育女的義務,卻享受不了“妻”的待遇?!捌俊笔窍鄬τ凇罢俊倍缘?,稱呼中隱含著一定的權力關系,“正房”往往擁有家庭內部事務的決策權,彼此之間雖以姐妹相稱,但往往因為丈夫的厚此薄彼以及子女的財產繼承等問題明爭暗斗,張藝謀導演的《大紅燈籠高高掛》典型反映了“一夫多妻”制下妻子們的真實境遇。而這種婚姻形式在關中地區經濟殷實的家族中比較盛行,小說中對這種婚姻形式做了描述。
小說中唐老二決定給唐朝綱納“二房”,是因為唐朝綱是唐家的獨子,又有先父“一子頂兩門”的遺訓。“納二房”一是使唐家人丁興旺,二是唐老二老兩口有人照顧。而接受過反封建文化洗禮的城市姑娘方玉惠父母雙亡、哥哥逃亡,一直靠唐老二接濟生活,她視唐老二夫婦為親生父母。嫁給唐朝綱作“二房”使她可以名正言順地報答二位老人,自己的生活也有了保障。而新郎唐朝綱拗不過父輩,心有所屬卻不能結合,只好聽之任之了。中國傳統的婚姻民俗生活心態長期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相敬如賓”。若有其他非分之想,便是大逆不道,小說中唐朝綱和牛桂仙的相戀也因此得不到父輩的許可。
大家族制度是中國兩千年來農業經濟社會的基礎構造,是指以某一男性為中心,由直系男性后裔及其家庭依照一定倫理規則而組成的血緣群體。傳統的家族文化強調“光宗耀祖”、“尊祖敬宗睦族”、“百善孝為先”等等,人們崇拜祖先祖宗之法為至高無上的權威,“崇祖”觀念成為維系整個家族有效的凝聚力。同時,家族社會內部禮儀如“家禮”、“家法”、“家范”、“家誡”等約束和規范家族成員的行為。在關中文化中,建立在祖先崇拜和血緣關系基礎上的宗族觀念根深蒂固,強調大家族的概念,強調祖先崇拜等等,作者在小說中塑造了一系列受傳統家族文化浸染的真實生動的人物形象。
小說中唐老大唐老二父親將唐家“香火”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金貴,彌留之際,拿出早已擬好的契約說:“(唐朝綱)是一子頂兩門,他娶了媳婦,就是你兄弟二人的媳婦。他有了子女,就是你兄弟二人的孫子孫女……要不,我死不瞑目!”唐父的遺訓成為唐家兄弟處理家族事務的準則,唐朝綱的婚姻也是建立在這一最高的家族利益之上的,這也是其愛情婚姻悲劇的原因之一。
家族文化強調“尊家長”、“百善孝為先”,唐朝綱不喜歡父親給他選定的媳婦秀娘,也不喜歡二爸選定的偏房媳婦方玉惠,堅決反對,但父親母親二爸二媽苦苦相逼,父命難違。解放后,新婚姻法給了唐朝綱重新選擇的機會,他違背父命毅然選擇和牛桂仙結為夫妻,父親以斷絕父子關系相威脅,他頂著“忤逆不孝”、“狼心狗肺”的罪名徹底地離開了唐家。唐朝綱跳出了父輩的“手掌心”,獲得了個人幸福的愛情和婚姻,卻讓只有老幼婦孺的唐家陷入不幸的陰霾中,唐家父輩久久不能釋懷。
家族意識能夠促使人自覺地進行道德完善,害怕“愧對先人”、“羞先人的臉”是關中人做人處事的內在驅動力,人的精神只能在家族意識中存活,人的價值只能在家族輿論的認同和肯定中得以確認?!靶呦热恕笔俏闹蟹磸统霈F的具有濃郁特色的地方方言。在陜西,先人指的是“祖宗”,經常聽到人們這樣說“羞先人”,意思是貶義的,就是丟老祖宗的人。唐朝綱父親在唐朝綱第一次抗婚時、在聽到唐老二要給唐朝綱娶二房時、在唐朝綱選擇與牛桂仙結婚時,生氣地這樣說“羞先人咧”。作為唐家老大,他極力維護家族的榮譽、門風、面子。

表1 《老城墻》小說中唐朝綱與三位女性的婚姻對照表
“關中百怪”里有“生個女孩不算孩”、“婚前男娃壓喜床”二怪。關中人講究“老婆、孩子、熱炕頭”,“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在關中專指沒有男孩的家庭。歌謠唱到:“家有男孩,大命大福,將來不是走州過縣,就是當官坐府?!薄耙鷤€帶把的,不要生個親親家。”“帶把的”、“親親家”分別指男孩和女孩,關中重男輕女思想由此可見一斑。而在陜西關中,則流行著婚前男孩“壓喜床”的習俗,祈盼早生貴子。妻子在家里常被稱為“屋里頭的”、“婆娘家”,還有“打下的媳婦揉下的面”的俗語,可見女人家庭地位也很低。封建父權社會的女教、女學幾乎都在宣揚“三從四德”、“男尊女卑”、“夫為妻綱”、“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等教條,隨著社會制度的變革及經濟的發展,今天女性已擺脫了“第二性”的附庸地位,而像血液一樣融入傳統文化肌體中的“重男輕女”思想仍經常出現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從表1可以看出,秀娘、方玉惠娘家父母雙亡,也沒有得力的兄弟姐妹幫襯,生存成了頭等大事。結婚嫁人在當時是她們能夠選擇的較好的出路,因此,她們也只好聽任長輩們的安排。小說中的幾位女性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扮演著多重角色,而在面對愛情婚姻這一人生頭等大事時,出于生存的需要,缺乏鮮明的自主意識,只是聽任長輩的安排;在婚姻生活中,也是惟丈夫是從、惟長輩是從。
秀娘是其中受害最深的一位女性,入嫁西安,似乎占了很大的便宜,任勞任怨地侍奉兩對老人,對丈夫唐朝綱在外與牛桂仙同居,她居然說:“按我們鄉里人的規矩,我只管侍候好丈夫,孝敬好公婆?!薄拔移耪f了,男人家的事,女人不要多問?!睂评洗笳f:“我婆說了,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我活是唐家的人,死是唐家的鬼,就是他不要我了,我也要侍候你一輩子,為你養老送終?!毙隳镏恢缹⒆约旱男腋<耐性谡煞蚝凸派砩稀?/p>
解放后新婚姻法頒布,實行一夫一妻制,秀娘、方玉惠無奈地處于被選擇的境地,命運未卜。她們為能留在唐家做了各種努力:彼此之間相互訴苦;主動討好丈夫唐朝綱;方玉惠還以帶走唐家的“頂門杠”——孫子牛牛相威脅;求助于父輩,想借助父輩的權威留在唐家。方玉惠對唐老二說:“我要走,就和牛牛一塊走?!薄岸專野涯愫投忠恢碑斨H生父母孝敬,在這節骨眼上,你們可要給我做主呀!”秀娘不無擔憂地對唐老大說:“我是個鄉里娃,要心眼沒心眼……我只能靠你了?!倍@有限的努力卻是多么微不足道!作者王三毛塑造了封建傳統婚姻文化影響下典型的家庭婦女形象,真實地再現了當時這個群體的社會境遇。
“成千上萬、不可勝數的諺語,這是民眾人生和生產經驗教訓的藝術哲理,反過來,又是指導民眾社會生活、生產斗爭生活的行動指南?!保?]231小說作者用了大量民間耳熟能詳的俗語、諺語,使語言生動有趣、詼諧幽默,通俗易懂。例如:“跑啥哩?躲了初一還能躲過十五?跑了和尚,還能把廟跑了?”“你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強按牛頭不喝水,硬摘的西瓜味不甜!”“這個媳婦我們是娶定了……是鐵板上釘釘子實打實?!薄凹埨锬馨』饐?”“頭發長見識短?!薄奥轼f雀,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眼往哪瞅?小心眼珠子掉出來把腳砸了!”“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們走我們的獨木橋。”“啥叫骨肉情、骨肉親,打斷骨頭還連著筋。”“頭癢癢卻在腳心亂抓。”“當媽的和孩子分開,都是用一把刀子捅兩個人的心?!薄叭说姑箷r喝涼水也硌牙?!薄澳愠灾肜?,看著鍋里,瞅著盆里?!薄叭旰訓|,三十年河西,再野的河都要回到老河道。”
古稱關西秦聲的關中方言,在古代稱作雅言并做國語使用,透過關中方言,我們既可以窺視到古老的華夏文化的發展軌跡,又可領略到今人溢于言表的真情實感。關中地方戲秦腔高吼激越,言語粗獷奔放,說話習慣粗喉嚨大嗓門,但仍不失為中國語言文化中的瑰寶。方言的運用使得作品具有濃郁的關中風情,直爽、憨厚的人物形象也栩栩如生,躍然紙上。例如:“老大眼窩子淺”,“心眼放大些”,“好賴你見個面吧”,“禿子頭上的疤明擺著的事”,“讓孩子心里裝那些疙瘩有啥好?”,“前世遭了啥孽?”,“撅嘴掉臉”,“張狂”,“包袱蛋蛋”,“天黑嚴實”等等。
小說中還有對民間禁忌風俗的描寫。民間禁忌,是指一社群內基于最廣大群眾共同的文化現象;是人們為自身的功利目的而對神圣的、不潔的、危險的事物從心理上、言行上采取的自衛措施。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無論是禮儀、節日、行業等,凡認為不吉利的,幾乎都在禁忌之例。
小說中關于民間禁忌的情節增加了作品的生活質感,也與唐家長輩保守傳統的形象相一致。秀娘在跟隨大伯去唐朝綱家經過城墻時恰巧看到牛桂仙姐姐撲城墻那一幕,大伯神情嚴肅地說:“你也吐三口,咱今天是喜事,碰上這種事晦氣。神鬼怕三吐,秀娘快吐!”秀娘和唐朝綱新婚之夜,唐趙氏準備吹滅紅蠟燭,唐老二勸阻道:“別吹,今日是唐家大喜的日子,要紅燈長明,吉祥如意?!碧期w氏緊接著說:“……我給咱這邊的新房里也點上幾根長明蠟,好圖個吉利,早添貴子。圓了你們唐家人丁興旺的夢!”秀娘剛生完孩子,唐老二指揮唐朝綱在門口掛紅綢子,這叫“掛紅”,“這一掛紅,人們就知道咱家有喜了,不該進的人就不會跨進這門了”,“像那些殘缺不全的,身帶重孝的,污穢不凈的人不能進來。怕傷了孩子”,“這掛紅呀,它還能給娃托洪福,保佑她一生平安哩!”
[1]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補編[K].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
[2]岳永逸.傳統的動力學:娃娃親的現代化生存[J].北京師范大學(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6):69-79.
[3]王三毛.老城墻[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1998.
[4]陳勤建.文藝民俗學[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
The analysis of Guanzhong Folk Culture in The Old City Wall by Wang Sanmao
SUN Ping-ping
(School of Humanities,Weinan Normal University,Weinan 714000,China)
The Old City Wall i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novels by Wang Sanmao,a Weinan Writer.The writer has the profound insight to absorb the essence of the plentiful folk culture in Guanzhong region,using the vivid,interesting,humorous dialects and sayings,to narrate the story embodied the strong western flavor.The novel represents the wedding culture,family culture,taboos and thoughts,“men are superior to women”,and so on.
Wang Sanmao;The Old City Wall;folk culture
I206
A
1009—5128(2012)07—0057—04
2012—04—25
孫萍萍(1977—),女,陜西澄城人,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碩士,主要從事女性文學批評和民俗文化研究。
【責任編輯 賀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