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英 鄧峰
[摘 要] 《生命之樹》由如何化解苦難這一宗教命題切入,卻并沒有深入展現和剖析苦難,回歸宗教主旨,反而加入科學理性視角,天才般地將宇宙自然進化的宏觀世界與奧布萊恩一家生活史的微觀世界相結合,在更宏大復雜的哲學視角下,揭示愛的主旨。然而,主題的過于晦澀影響了影片的接受度,真正具有生命力的是影片中那些碎片化細節的詩意呈現。它直指人心,讓人感受到愛的溫暖。
[關鍵詞] 苦難;宗教;哲思;愛
在混雜著贊美、驚嘆、噓聲和譏笑聲之中,①泰倫┧埂ぢ砹克(Terrence Malick)執導的電影《生命之樹》(The Tree of Life)獲得了2011年戛納電影節金棕櫚大獎。緣何如此?蓋因影片既恢宏壯闊又零星瑣碎,既明白曉暢又晦澀難解,既想落天外又不知所云。其中,眾多評論均指出一點:該電影沒有完整的敘事情節,故事由生活瑣事的碎片連綴而成。無論評價褒貶與否,評論者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影片結構看似松散實則嚴謹,敘事仿若凌亂卻是條理清晰,絲絲入扣。事實上,影片一開始即提出疑問,整部影片就是對答案的努力求解過程。
一、關于苦難的疑問
“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里呢?”這是影片甫一開始引用的《約伯記》38章4節的話。作為《圣經》中最古老的書籍之一,《約伯記》講述上帝忠誠的信徒約伯,一日之間傾家蕩產、痛失親人,隨即又身患絕癥。約伯痛苦不堪,向上帝追問:為什么這些苦難會發生?這也是影片提出的詢問。影片的主要角色是奧布萊恩(oBrien)一家:父親和母親,長子杰克,杰克的兩個弟弟。影片敘事以奧布萊恩夫婦的二兒子、19歲的R.L突然死亡為切入口,由此導致母親的困惑:上帝,這是為什么?正如上帝回答約伯如何立大地根基,如何創世,而沒有直接回答為何會有苦難一樣,影片也沒有提供一個明確的解釋。甚至,在影片中,我們感受不到苦難的存在。
事實上,影片是以詩意的方式呈現奧布萊恩一家生活的,每一個場景都像油畫一般,鏡頭美得讓人屏住呼吸。僅有的涉及苦難的地方,像母親接到兒子死亡電報、父親電話里聽到兒子死亡的消息等,鏡頭都是一閃而過,沒有刻意停留。在表現母親生孩子時,觀眾也沒有看到任何出汗或者疼痛。即使當小杰克們逐漸見證了各種各樣苦難的化身:疾病發作的成年人、不能正常走路的殘障人士、溺水而死的小伙伴泰萊……卻由于孩子們嬉笑著模仿殘障人的走路方式,剛參加完葬禮就在墓園里打滾嬉鬧,苦難的力度反而進一步消解或者稀釋。這種處理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誡》完全不同。
《十誡》同樣語出《圣經》,第一集的故事同樣是表現喪子之痛。影片講述的是小巴伯的父親迷信電子技術,相信一切都可以用電腦方程式運算出來。小巴伯要外出滑冰,父親運用電腦程序運算是否可行,電腦的回答是:Yes。結果冰面破裂,巴伯落水而死。該影片的黑色氣質,濃郁的絕望氣息,表現出一種撕心裂肺、直入骨髓的痛苦,進而點明其主題,即“十誡”中的第一誡: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兩部影片作一比較,我們會發現,《生命之樹》影片內容暗含一個悖論:既然追問為何有苦難,為何影片沒有像《十誡》那樣著力表現反而有意淡化?
從表面上來看,這是兩者影像和敘事風格完全不同所致。《十誡》影像風格寫實,注重情節的完整和連貫,是一部典型的宗教電影。《生命之樹》則是一部典型的非敘事性電影。非敘事性在影片中表現為:不重視情節(plot)的常規講述,語言很少或幾乎沒有,講究光和影的搭配,注重音樂的烘托,鏡頭的優美。意象絢爛紛繁,最終營造一種形而上的哲思氛圍。而影像和敘事風格的不同,直接導致同是起源于《圣經》、立意于宗教的兩部電影有了截然不同的走向。
《生命之樹》并不是一部純粹意義上的宗教電影,它對苦難的質詢并未遵循宗教思考之路,并沒有局限在宗教框架內考量。
二、神性之光與理性之思的交織
毋庸置疑,影片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閃耀著神性的光芒。從結構上來說,約伯關于苦難的疑問貫穿整部影片,約伯之問是影片的敘事推動力。從人物設置上來說,影片中的母親和成年后的杰克不斷低語呢喃,尋找著上帝,尋找著生命的支撐。從宗教意象上來說,片中涉及大量的宗教隱喻,如電影每一小章節前出現的晦暗不明、不斷盤旋流動的天光,如不斷出現的山谷、海濤、門、陽光、星空,甚至影片的運鏡形式也極具宗教圣潔的美感,如仰角視野下,筆直的樹梢直指云端,教堂里彩繪玻璃窗的優美環形。
母親一直是上帝虔誠的信徒。但二兒子的死亡卻讓母親痛苦、茫然,她對上帝充滿疑問:“他一直和上帝在一起,不是嗎?你帶走了什么?”“上帝,你在哪里?”對上帝發出的質詢并沒有回音,而且,永遠不會有解答——影片中,上帝是不存在的。那么,我是誰?我來自哪里?我去向何方?影片創造性地引入了宗教之外的維度——科學理性,試圖從科學的角度上談根溯源,找到問題的答案。
影片開始不久,關于奧布萊恩一家生活的正常敘事就中斷了,繼之以長達20余分鐘的恢弘的宇宙自然進化影像:宇宙大爆炸,絢爛的星系依次形成;巖漿汩汩噴涌,地球形成,壯闊的海洋,細胞誕生,史前的參天古樹,奇異的水母,雙髻鯊,巨型恐龍;胚胎形成,一個胎兒的眼睛,人類誕生。這里沒有上帝,沒有《創世紀》中的“神造萬物”,宇宙的誕生和演化、由生命細胞到進化成人,這是科學意義上的自然進化論,閃耀著人的理性之光。
影片最具想象力之處在于——也可能是最成功的同時也是最具爭議性的——試圖把神性和理性的思考融匯一爐,宏觀的宇宙世界和微觀的家庭世界交織一體,互為映像。從這個角度看,影片從宗教切入,只能說是一個入口,科學意義上的天地演化同樣只是一個路徑,兩者均指向一個終極命題:生命的意義是什么。
《生命之樹》由追問為何會有苦難開始,進一步導向對生命意義的探尋。在這個過程中,影片不是由剖析苦難揭示宗教之題旨,而是試圖超越苦難,甚至超越宗教,站在一個更高的角度上,探討宇宙和生命,探討人的存在和本性,尋求生命意義的終極解答。
那么,這個終極解答是否存在?為何會有苦難?如何消解苦難?生命的意義是什么?
三、愛的萌生
影片開頭有一段獨白很重要,可以說是我們理解影片主旨的一把密鑰,茲引原文如下:The nuns taught us there two ways through life:the way of nature,and the way of grace。You have to choose which one you will itself.翻譯如下:修女教育我們,可以有兩種生活方式,一是自然之道,一是恩典之道。你必須選擇自己所追隨的方式。兩個關鍵詞是nature和grace。國內有的翻譯版本把grace直譯為優美的,完全和文意南轅北轍。即使字面意思翻譯對了,國內觀眾仍然感覺比較難以理解。這兩個詞是神學、宗教方面的專有術語,grace特指(上帝的)恩典,受上帝的恩寵;nature特指未受天恩的罪人狀態。正如《生命之樹》官方網站的名稱:Two Ways Through Life(人生的兩條路),影片中父親的扮演者布拉德·皮特則在電影DVD花絮中明確說明:母親代表grace,父親代表nature。簡言之,母親信奉上帝,父親相信適者生存。這恰是遵循神性和理性的兩條人生路徑。
母親美麗、溫柔、善良,是上帝的虔誠信徒。當母親在半空中翩然起舞時,她儼然就是一個天使——她就是愛的化身。而皮特飾演的父親嚴厲、暴躁,在餐桌上不許孩子們說話,讓孩子們叫自己先生;孩子稍有不滿即大發雷霆,趕二兒子出去,甚至要動手打他;教兒子如何打架,告誡兒子命運只能是由自己把握的。
但是,當二兒子突然死去,母親愛的世界坍塌了,上帝的缺位讓她產生疑惑。盡管最終母親仍然相信愛,相信愛的力量能夠化解苦難,能夠自我拯救:愛每一個人,愛每一片葉子,愛每一道光芒。但這已非只是宗教意義上的愛。宗教意義上的愛抽象、玄渺,更重要的,它遙不可及。愛就在我們身邊,就在我們自身。而父親也有愛的一面,這也是許多評論忽略的一面。父親會給孩子們畫鬼臉;一起嬉鬧、玩耍;給大兒子講述自己年輕時的經歷;彈鋼琴應和二兒子的吉他旋律,大兒子杰克看到甚至有點嫉┒省…人到中年的杰克,在經歷了成長的陣痛,感受到生命虛無的痛苦之后,也發現了問題所在:治愈一切痛苦的方法就是去愛。沒有愛,生命頃刻就會消失。
本片宏大、磅礴的宇宙進化史結合奧布萊恩一家瑣屑的生活史,由宗教上的探討和質詢,再經科學的理性化的反思,并試圖整合二者,提出一個形而上的最終的解答。答案仍然是愛。只不過影片賦予了其全新的內涵。母親的愛由純粹的宗教之愛逐漸轉變為哲學思辨后的現世之愛,人性之愛。而父親的愛意流露實際上等于間接否定了他一直選擇的生活方式。成年杰克更是通過“愛”,了解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需要注意的是,本片所探討的主旨無疑是人類永恒的母題,探討所表現的方式讓人著迷,影片也呈現出了氣勢磅礴的史詩格局。但是,“如果我們不能理解他的主旨,那么他的作品就好似一通胡言”②。影片主題的過于抽象和晦澀讓不少觀者望之卻步。影片中真正表現成功的,最讓人心動的,卻是表現奧布萊恩一家生活的瑣屑的細節:剛出生嬰兒的潔白秀氣的小腳丫,憨態可掬的睡姿;父親教兒子走路;孩子的咿呀學語;小杰克腳受傷了,可憐無辜的表情,媽媽則小心地給小杰克上藥;小杰克看見剛出生的弟弟的驚奇表情,一雙清澈的眼睛透露出無比驚奇;小杰克喜歡上女孩子的青春萌動;孩子們把青蛙綁在沖天煙花上發射……
影片命題宏大、結構龐雜、哲學思辨、抽象晦澀,很容易流于表面,讓人不知所云,但這些碎片化的細節使得影片的主題落到了實處,有了堅實的根基。就像影片中經常出現的參天古樹一樣,根深深地扎在大地之上,呈現出鮮活的生命力。影片影像因此而有了一種溫度,它能打動觀者內心最柔軟的部分,讓人心生暖意。愛的種子由此悄然萌生,扎根在每一名觀者的心里。
影片中不時出現一道神秘的光,在黑暗中,它就像一團搖曳著的火焰。影片畫外音說那是“無從探源的光芒”,Scott Foundas 說那是“一片不斷盤旋的橙色天光”③,戴┪·斯特利特說那是“象征著上帝的光芒四射的晶體”④,我們認為它是象征著人類母體的母性之光。它孕育著愛,孕育著希望。
注釋:
①③ 作者Foundas稱,《生命之樹》是他參加戛納電影節的九年中,第一部在結束之前遭遇國際記者噓聲的電影。Foundas on film:tree of life,Scott Foundas,2011-05-17,Film society lincon senter.http://www.filmlinc.com/blog/entry/foundas-on-film-tree-of-life。
② 這是導演馬力克在評論海德格爾以及介紹自己翻譯的《論真理的本質》(1969年出版)時所說的話。這句話同樣適用于《生命之樹》。轉引自Time trip:terrence malicks the tree of life,Anthony Lane,2011-05-30,The new Yorker. http://www.newyorker.com/arts/critics/cinema/2011/05/30/110530crci_cinema_lane。
④ [美]戴維·斯特利特:《天堂與韋科的歲月:泰倫斯·馬利克的〈生命之樹〉》,吉曉倩譯,《世界電影》,2012年第2期。
[作者簡介] 張英(1965— ),女,吉林長春人,吉林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外國語言文學。┑朔澹1978— ),男,吉林松原人,長春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