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王文海
相傳每年桑葚成熟的時候,一條河正好干涸。她由上游源子河、恢河在朔州市朔城區馬邑匯合而成,得名桑干河,一路浩蕩匯聚了五十多條支流——有七里河、黃水河、渾河、御河,洋河,媯河。
東漢時,桑干河水量充足,能夠行船運糧;從西晉到隋朝,其下游稱清泉河,說明河水清澈。一條河,因遍布的舊石器時代序列完整的遺址,而被人類學家證實為黃種人的發源地。
一條河,因為黃帝、炎帝、蚩尤的大戰,而成為中華民族文明的源頭;一條河,因其充沛的流量、蒼茫的厚度,孕育滋潤了大同、涿鹿、北京三座古都。
一
一條河會成為一個人的核心,她像蛇一樣滑入我們的血液,嗜舔著,以我們的往事充饑,她吐著信子,在村莊的傷口里進出。
那么沉默,像夕陽里藏著的咳嗽。直到有一天,我看清了她的淚水,金燦燦的,猶如喊不出聲的絕望,那樣美的承受著數不清的凄涼。
因為傷得太深,所以愈加平靜。如煙的回眸,像落葉擊鼓;西風收留了你最后的肖像,河灘上,一行歪歪斜斜的腳印。
二
從時光的側面我看到河流的背影,一會兒在跳躍、一會兒在蹣跚,像充滿疑問的人生,模糊不清。她不曾回頭,不及細看兩岸的花草。日子平靜地從水面劃過,省略了許多歲月的細節和高潮,如同不動聲色的風,卻崎嶇地印在了額頭——
以為什么都沒發生,卻耗盡了一生。
一條河比血脈藏得更深,她在月光里打坐,春天淡淡地從她袖間滑落,眉心爽朗,疼痛只是晚風關切的事情。
她笑,像是想起,又像是剛剛忘記。
三
一個人的腳步比一條河長,但他卻追趕不上河流的速度。一條河帶走了一個人的記憶,腳步在追趕中變得疼痛。
一條河穿越了一座又一座山,它的命運連自己都無法把握。一個人的腳步翻越了一座又一座山,他始終在追趕中保持沉默。
一條河回頭嘆了一口氣,世間的痛苦都在無奈中延續。它無法阻止那追趕的步履,就像它無法阻止前行的自己。
四
會喊疼的春天才是我寫下的詩句,即使有錯別字,也是山丹生氣的側面。黃昏美到尷尬,美到不自信,多嘴的烏鴉在火焰里沉默。
故鄉和母親永遠是飽含淚水最多的詞匯,我承認,這是在血脈里行走的暮春。
隨手抓一把紅去涂抹暗處的傷口,飄起的蒲公英多像春天吹得口哨。
桑干河,有時孤獨得像一個單人旁,整日坐在村口,等待著那匹流浪的云彩。
請允許我把落日說成是一枚印章,泛疼得回憶里,遺憾是最后的落款。
五
烽火臺下的羊群,像一首贊美詩,那么舒緩地鋪展開。綠到天邊的春,仍無意回頭。當你遺忘,當和諧的美成為一種力量,我們僅是著交響樂中的一個音符。
幾聲清脆的鞭響,像重金屬的打擊聲,我看見潔白的羊群在優雅的移動。它們在春天的綠地毯上跳舞,用探戈的步伐,紳士般地表達一種執著的愛戀。
烽火臺一如樂隊中沉穩的大號,其實它的鳴奏最飽含激情。從刀光劍影中閃出身來,它的喉嚨拒絕一切假唱和矯情。
歷史的天空總是風云不定,而每個春天又總是這樣迷人。當那吆喝聲開始催促癡情的羊群,我不知道幸福又守望在哪片山頂。
六
誰來喚醒村莊?她的夢做得很深,深得忘記了自己的幸福和疼痛。當那些春天的花爬滿了土墻頭的四周,角落里,蠢蠢欲動的是幾把鐮刀和鋤頭。
一陣風躡手躡腳地在低矮的屋檐上行走,她提著燈籠,照亮了每一個窗口的企望。薄霧緊捂住胸口,不敢咳嗽出聲,害怕打斷了人們想入非非的夢境。
村莊其實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在參悟與忘我之間,用隱忍警示眾生,放下妄念,擁有平常心,這才是自然的法門。
雞叫三遍,村莊打了聲法號閉起了眼睛。
七
杏花是故鄉隱藏起來的傷口,這疼痛在每個春天準時發作。故鄉一言不發他咬著牙在忍受,內心的秘密像鐵一樣堅強。
陰影之上覆蓋著浪漫的詩意,東風用翅膀收回失落的記憶;而十里杏花蒼白如雪,它妄圖打開山村的嘆息。
我想沒有誰可以說出來,春天所搬運的不是死亡;就算是帶著希望的死亡也好,就算是杏花前來送葬。
山村疼痛得低哼了一聲,這猜測擊中了她的脆弱;當我把杏花放在一個人的墳頭,我聽見山村在身后哭出了聲。
八
月亮沒經我的同意,就對著桑干的波濤,許下了來世,還吐出了桂花的香氣。
我的十萬畝春天,在水波間,尋尋覓覓,像遺失的真理。
把自己變成河邊的一只孤雁或一條魚,或許會更快樂,這樣想的時候,我就已經快樂起來了。
那些苦草、眼子菜、藍綠藻齊聲歡叫,帝國的繁華止于絕句。
我忍不住嘆息一聲,因為秋色中的桑干實在太美,美得有些離奇。
九
千里桑干滋養,上古文明流傳。
我們只有用“神奇”來形容這片厚土,桑干流域還是民族圖騰——龍的誕生地!
中華第一古都黃帝城是炎黃子孫膜拜的神堂。這條不竭的河流,用她的乳汁喂養了華夏的祖先。請允許我邀請大風和驟雨蒞臨,在這片蒼穹下,唯有雷霆才是濺起的水花。
云朵在碰到云朵之前叫花冠,閃電在遇到閃電之后叫桑干。
只因一條河流在這里拐了一個彎,就讓歷史不停地抖動了五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