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場主老四,是個酷臉的蒙古漢子,源源不斷地輸送馬匹到各個劇組。游離于這個圈子內外,他救過被騙到劇組干活兒的童工,擺平過馬師和武行的斗毆,痛罵過累死馬匹的無良劇組……也許是見怪不怪,他在聊天時只見感慨不見憤怒,但毫無疑問:老四喜歡馬,比喜歡人更多。
那家位于八達嶺的馴馬場,馬場老板和老板娘總是很熱情。兩次光顧,從冬到夏,都是車未開到,人已迎出。和夫妻倆一起迎接我們的,總有一只曾抓傷演員的小猴子,在籠子里吧嗒吧嗒眼睛。
一
馬場主老四,人稱四哥。是個40歲黑紅臉的蒙古漢子,短小結實,和蒙古馬一樣。第一次陪演員練馬匆匆兩日,對馬場印象不深,只記得他家自己種的草莓、自己打的水質涼甜的井,還有午餐時豪華的蒙古菜。擺了滿兩桌子,兩桌子的武行,竟然吃不完。烤羊腿和酸菜牛肉兩道美味至極。
馬場約有半個足球場大小,一側兩棟小屋緊鄰:一間是茶屋,落地窗可以看到馬場情景,上次來還在初春,冷極了就進屋喝茶;一間是留有美味回憶的飯廳,廳里可以打臺球。馬已經不是上次的那一批,目前調了50多匹跟在劇組。一個沒來過這里的武行笑著問四哥的馬場“有幾匹馬”,他鼻子噴出氣來:“幾匹?”
四哥的馬場里,有70多匹馬。
二
為劇組訓練演員永遠是最苦的,以比平時多3倍的量速成培訓。演員從早到晚,人曬到暈眩。而一般人到這里來學騎馬,每天下午5點到8點,晚風徐徐,十分清涼。
馬是不能騎太久的,初學者掌握不到節奏,屁股和馬鞍以軟碰硬,會爛。下了馬來,只能以螃蟹式走法前進,晚上回家查看,必定見血。問老板娘,是一般人的屁股騎久了會爛,還是馬師也如此?答,如今都用英式馬鞍,大家都一樣會爛。以前用蒙古馬鞍,兩腿同側置騎在馬上,兩瓣屁股可以換著磨,爛得慢些……突然心里對古代郵遞員非常同情。
同事時不時地問這匹或那匹馬的名字,間或關心下馬的“老年生活”,“這些馬老了怎么辦,人道毀滅?”四哥答:“老了就送到該送的地方再利用,鄉下干活,或者動物園里跟人合影,再過幾年,太老了才人道毀滅。”馬的壽命在二十八九歲,使用年限在22年左右,而它一生的黃金年齡,只在八九歲時。
三
干著活兒、聊聊天,美味的午飯總是最被牽掛的。
冬天蒙古菜,夏天便有農家樂伺候:一塊地種著番茄、茄子、黃瓜,邊上的籠子里窩著幾只兔子。進了百來平方米的大堂,除了吃飯,還可以唱K。四哥拿出一個地雷般的鐵罐掀起了小高潮,上面的標簽是“燕京啤酒”。武行們表示沒見過這種地雷罐版出售,四哥篤定地說:“有。”又說,“相當于四瓶啤酒,我常自己喝一罐。”
啤酒下肚,話就多了起來。四哥講到他的經歷,講到他的馬場。
這個蒙古人早先不是練馬術的,而是從小學體操(有點明白了他的身材為何不高),進了當地的“體操軍事管理學校”,學校兼有馬術課,選了他進去。一人一馬,從入學到畢業,不換。因此,每個學員每天只訓練兩個小時,照顧到人、更照顧到馬的體力。他的第一部戲,竟然是徐小明的《海市蜃樓》,被學校領導分派了任務。我沒見識地驚呼了一下:《海市蜃樓》,我的愛呀。對方眼神疑惑地說,你那時應該還很小吧?
《海市蜃樓》時,四哥去做替身,整部電影的馬術總管則是學校領導。主演于榮光和他們馬隊同吃同住了三個月,每天都和他們一起出早操,就為了學騎馬。到今天,四哥依然認為,于榮光是演員里騎得最棒的一個,因為學得久而認真。他印象最深的是,拍摩托車和馬隊追逐那場戲,有個隊友從馬上跌了下來,后面的摩托車也倒了,排氣筒割斷了隊友的手腕,中間只連著一點皮。手腕接上了,無法再正常旋轉,握不了韁繩,隊友再不能騎馬。片方賠償了醫藥費和四五千元,這在八十年代是個不小的數目。
我想起電影里兩人搏斗到最后,口渴飲馬血的情節,問:是不是真的?四哥說,當然不是。童年陰影釋然了,解釋說聯想起《犬王》里把立功警犬炸成碎片的事。四哥說:“《海市蜃樓》沒有,《大刀王五》里,把馬摔落懸崖是用的真馬。”我問:“賠了錢?”答曰:“加倍賠。”但又說,“那部戲最后沒有拿獎,和這件事有關系。”
拍《大刀王五》時,四哥已經從馬校畢業,在92、93年,懷揣四五百塊錢來到北京。那時,內地正流行模仿港臺的動作片,他趕上了好時候。除了《大刀王五》,還拍了《追日》《雪山飛狐》《西楚霸王》,電視劇更是數不清。漸漸地,他賺了些錢,蓋了這所馬場,先用身材低矮、性情彪悍的蒙古馬,又追隨影視劇里的潮流,改用身材高大矯健的英國馬、俄國馬。馬場的主要業務是為影視劇提供馬師和馬匹,馬師在這里已分了代,都是一群蒙古小孩,個個酒量驚人,到了劇組可以把武行喝趴。“一個個喝了酒就惹是生非,打架,每次都賠幾萬塊錢給人家。第一批馬師已經長大,性格穩重了不打了。新招了一群孩子,一樣是打!”四哥不屑地說。
四
除了為影視劇服務,馬場聘了教練,為有錢有閑的人提供學馬機會,以鞍時(45分鐘)計費。馬場茶屋黑板上,教練明碼標價,排在首位的當然是馬場主人老四。馬場還出售頭盔、馬甲、馬褲、馬靴,配齊了一套是2000塊。老板娘笑瞇瞇地說:“我們這里便宜。”飯桌上講起有錢人學馬的趣事,四哥嚴格按照學校的進度訓練,一個姿勢學到位時間漫長,據說,某位老總每周學四次,學了一年,四哥沒讓他的馬跑。老總也買了馬,寵物一樣放在家里,沒騎過。問原因,四哥說,他還騎不了自己的馬,那馬性子烈,沒調教過。大家笑言:按目前的進度,等他會騎了,馬也老了,四哥就可以再賣匹新馬給他。四哥笑吟吟,并不反對。
有人贊揚教他騎馬的孩子,看上去很老實沉默的一個,耐心、肯教。四哥神色有點凝重地說:“那可能是全中國最老實的一個孩子,他是被人騙到北京的,交了錢給別人,說可以讓他做演員。”武行在旁邊搭腔:“這樣的事,見太多了。”兩三年前,四哥去組里馴馬,見到這個勤快的孩子,“才十八九歲,說是臨時演員,可在現場,他什么活兒都干,每天得十幾塊錢。于是相互留了電話。”不久,四哥接到孩子的電話,對方迷茫地訴苦。四哥勸他,你趕緊跑吧。孩子心痛押在騙子手里的1000塊押金,還想著贖回來。四哥怒罵:你能跑出來就不錯了,能跑趕緊跑。于是,孩子跑了出來,四哥收留了他。每天孩子五點鐘起床,在四哥醒來前,牽著一匹又一匹馬在場子里遛彎、做些準備活動,直到四哥也起了床,開始一天的訓練。四哥說:“這孩子是將,不是帥。前些年見了人都不敢說話,跟著我見的人多了,好了些。”又說,打算把他往馬術方面培養。
五
快離開馬場時,在茶屋里轉悠,才看到“兄朋馴馬場”的字樣在柜臺后面的墻上,隱隱被馬具遮住。
兄朋,大概是四哥比較重情的體現?這么酸的問題,我沒有好意思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