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商人:2012年1月19日,就在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就吳英案二審作出判決、維持死刑原判的第二天,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就一起同樣因民間集資引發的刑事案件作出了相似的判決——以“集資詐騙罪”,二審判處湖南三館房地產開發集團有限公司總裁曾成杰死刑,現等待最高人民法院核準。湖南湘西地方財政貧弱,當地政府曾大力發展民間融資,在“全民集資”的背景下,湘西GDP以年均11.1%的速度遞增。2008年后,湘西政府對民間集資態度由鼓勵、支持轉為禁止,當地20多家企業老板因集資被捕。曾成杰作為湘西州首府吉首市最大的企業之一——三館公司的總裁,通過民間融資成就了他事業的輝煌,但也釀就了他如今的悲劇。輝煌與悲劇的轉折點則是當地政府對民間融資態度的180度急轉彎。因政策轉向問題而判民營企業家死刑,是不是很冤枉?您認為在政策扭轉的情況下,民營企業家應如何保護自己?
段軍齊:一般來說,成熟、穩定而高效的市場經濟法律體系的建立至少需要一個世紀的時間。中國市場經濟立法起步也不過三十年多一點,故在當前市場經濟高速發展的時代,為維護良好的市場經濟秩序,保護絕大多數市場主體的合法權益,國家的宏觀調控便較為頻繁,經常發生政策引導立法的現象。因此,一些民營企業家因政策轉向問題而遭受刑罰,單從經濟發展的角度看是很無辜的。但從法律角度分析,凡因政策轉向問題而遭受刑罰的民營企業家的行為至少觸犯了限制性的法律規范,這些限制性的法律規范往往會因為經濟形勢、政策導向的變化而上升為禁止性的法律規范,一旦出現此類情況,將受到包括刑事處罰在內的嚴懲。同時,一些地方為了促進區域經濟發展,會在司法、行政執法領域放寬尺度,而在經濟發展到一定時期,放寬司法、行政執法尺度帶來的負面作用擴大到經濟體系不能耐受的程度,勢必會緊縮司法、行政執法尺度,這種情況下,企業家也容易觸犯法網。
作為民營企業家,在政策扭轉的風口浪尖若依然從事法律嚴格禁止的行為,恐怕挽救的余地很小了。作為律師,我們建議民營企業家在創業規劃中納入法律風險考評,力爭在創業初期就把刑事法律風險予以根除。
同時,作為企業家,必須具有敏銳的法律政策嗅覺,在立項或決策時就應當能夠結合經濟發展趨勢、立法動態、社情等因素綜合考量若干年后行為的法律風險。只要企業家有真正專業的公司業務律師做顧問,或者遇事與專業公司業務律師們聊聊,有些風險是可以規避的。對于有經驗的公司業務律師來說,預測若干年后法律與政策的變化、司法及行政執法力度的調整是完全可能的。
中國商人:一個民營企業的倒掉,會牽出一大批涉嫌貪腐的官員,“官員與企業”命運攸關的現象反映出一個長期存在的問題,這種民營企業依靠官員獲得快速發展的模式,往往被社會指責為“官商勾結”。大連萬達集團董事長王健林公開表示大連萬達集團從來沒行過賄,說做中國商人應“親近政府、遠離政治”。您認為一個民營企業家與官員之間應如何保持一種“距離上的美感”,從而實現企業的長期安全發展建立在法律和道德允可的基礎上?
段軍齊:近年來是存在大量所謂“官商勾結”的腐敗案例,而涉案企業確實也因為某些腐敗官員的暗中助力蒸蒸日上,貌似根基穩固,不可動搖。殊不知,正因為某些官員的關照,為這些企業不規范操作乃至違法操作成為家常便飯提供了可能,長此以往,累積的原罪會積重難返,讓企業及高管走上一條不歸路。
作為民營企業家,相對于國企來說,更應該以如履薄冰的風險意識去處理企業與政府的關系。之所以有企業以專門發展官方門路作為公司公關的主要任務,無非是想通過官方關系來規避法律,彌補公司在經營、發展過程中的漏洞和不足,或者獲得非分收益。但是,一些涉腐企業在維護政府官員關系方面的投入恐怕也是高得驚人。與其這樣,還不如一切規范經營,法律監管事項一律照辦,成本未必很高。這里有一點就是中國人普遍存在的怕官心理在驅使一些企業家不惜花數十倍于正常經營成本的代價去維護官方關系。
我們覺得,一個企業或企業家要與官員保持“距離上的美感”,實現企業長期安全發展,必須從企業設立時便牢固樹立依法辦事的企業經營觀,省去人情關系琢磨的繁雜思考。之所以有人反映行政機關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話難聽,那是因為去辦事的人本身存在問題。你申辦事項材料手續不齊,無法讓行政機關工作人員為你公事公辦的情況下,話能不難聽嗎?事能不難辦嗎?好多企業不去細究問題出在哪里,而是一味轉向維護與官員私人關系上。當前中國各項法律、行政法規正在逐步完善,信息分享渠道日漸暢通,行政機關官員越來越難做,因為政府機關及政府官員行為往往是暴露在眾人視線中的。因此,企業在與行政機關打交道的過程中,如果自身沒有問題,公事公辦的可行性很高。因此,沒必要將公司命運與某官員的官場沉浮緊綁在一起。而是公事公辦,若真遇到某些故意刁難的非法分子,可通過正當程序及手段讓其付出沉重代價。實務中,這樣的企業還真不少,萬達集團董事長的話,我相信是真的。
中國商人:一個企業家的成長過程是很艱難甚至是坎坷的。做企業面臨很多困境和問題需要去克服,去創新才能穩固長青發展。往往,一些企業良性發展到一定規模,暴露出很多問題,甚至有的企業家不惜鋌而走險最終走上犯罪。你是怎么看待這個問題的?為什么有些企業家辛辛苦苦打拼成功后還要冒險以身犯法?
段軍齊:這點與市場競爭的殘酷性有極大關系,企業做大做強后,不像中小型企業那般船小易掉頭。大企業在遇到市場劇變的情況下,要想通過正常程序去調整并適應新的市場環境較難。其實這些問題的根源在于企業長遠規劃中對于某些風險因素預計不足或者根本沒有考慮,這在一些民營企業發展過程中表現尤為明顯。好多民營企業家是在市場機遇大好的情況下捷足先登,一路高歌猛進發展而來。其中自然有艱苦創業的經歷,但艱苦創業并不能彌補長遠規劃不足的缺陷。順風順水的情況下,要風有風要雨得雨,一旦遇到市場等外圍環境發生劇烈變化,長遠規劃不足的后遺癥便逐漸顯現,以至后來風險來臨時舉手無措,甚至情急之下不擇手段,鋌而走險。
當然,從律師角度分析,有一點因素不得不引起高度重視,那以便是經濟快速發展的客觀情況與立法滯后的矛盾導致法律體系日漸龐雜,法律與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政府規章、司法解釋等出現矛盾的現象,或者實際執行中存在偏差,成為某些企業家在企業發展過程中無所適從的一座圍城,在此情況下,不了解規則的運動員在場上顯然更易吃到黃牌或者紅牌。所以,從這點上來說,有些企業家在企業發展到很輝煌的時候依然鋌而走險或許有自己的無奈。這種情況我想隨著市場立法的完善會逐漸改觀的。
中國商人: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國外很多律師政治前途很輝煌,很多律師最后成為杰出的政治家。比如,美國的里根總統、克林頓總統,包括現在的總統奧巴馬、國務卿希拉里。您是怎么看待這個現象的?這和國家的法律體系有什么關聯?在我國律師好像從政的很少,倒是有不少律師是從警察、檢察官、法官轉行作為律師的,這說明了什么?
段軍齊:這個問題很好,我在從事律師工作之前也曾在公安機關經偵、技偵部門工作過多年。某些國家律師政治前途輝煌,甚至有些國家總統多數出自律師隊伍,而中國律師的政治地位相比就沒有這么突出。我想原因有這么幾點:首先,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統治,法律歷來不是最高規范,目前,中國雖然是社會主義法治國家,但在普通民眾心目中,依然相信有高于法律的東西存在,法律不是人們的信仰。由此而產生的結果是,普通民眾不相信律師與人權、政治緊密聯系,而是古代訟師在現代社會的投影。律師的政治地位因此降低了不少。其次,活躍于政界,必須是公務員,而律師身份與公務員絕對不兼容。還有,問題中所說的那些國家,律師往往是通過普選的方式進入政界,目前中國的選舉方式也正在結合國情作相應改進調整,但尚未達到可以實行普選的程度,故律師還是不能通過普選的方式直接進入政界。
當然,還是有一些中國律師正在逐步活躍于政界,有些知名律師擔任政協委員,甚至有些律師還受邀擔任某些法院、檢察院的業務領導等現象也逐漸增多。我相信隨著法治進程加深與政治體制改革的完善,中國律師將來的政治前途一定會很輝煌。
中國商人:作為全國知名的資深律師,您經手過很多的企業家經濟犯罪的案例。在您經手或者看到的這些案子中,您覺得企業家遇到的最常見的犯罪問題是哪些?對企業家經營企業面臨的法律風險上,您有什么好的建議?
段軍齊:企業家最容易觸犯的刑事犯罪有以下幾類:一是職務類,比如職務侵占罪、挪用資金罪、受賄行賄類等;其次是稅務管理中的刑事風險,如偷稅抗稅、騙取出口退稅等犯罪;三是企業生產經營、用工、投融資過程中的刑事犯罪。還有,隨著最近幾年中國知識產權法律制度的完善,知識產權類的犯罪呈逐年遞增的趨勢,也不得不引起企業家的注意。還有在公司設立過程中如虛報注冊資本、抽逃出資等犯罪也不可忽視。
企業家在經營管理過程中經常會面臨刑事法律風險,一旦觸犯刑事犯罪,必將面臨滅頂之災,多年悉心經營便付諸東流。故建立全面、系統的公司法律風險管理與控制體系是目前中國絕大多數公司所面臨的一項緊迫任務。法律風險管理與控制系統不是委托一個法律顧問那么簡單,而是結合企業實際情況,統籌規劃,整體認知并考量后制訂的系統化法律風險認知、評價、預防、管理的能動性系統工程。一旦該體系建立起來,將徹底轉變企業及高管法律風險控制的方式——變被動解決為主動防范控制,未雨綢繆,防患未然。企業經營過程中防范企業本身及高級管理人員刑事責任已經越來越得到廣大企業重視。我建議在企業本身及高管刑事責任防控體系構建過程中應注意以下幾點:結合公司實際情況,有針對性地為制定企業及高級管理人員刑事犯罪預防整體方案;將企業及高管刑事責任防范與公司內部合理化、法律風險管控相結合,建立健全制度化、系統化的刑事責任防范體系;針對企業中的刑事“高危人員”,由專業經驗豐富的律師進行特別輔導;經常開展企業及經營者法律培訓講座,提高企業所有員工防范刑事責任的法律風險意識。我想如果能夠做到這些也就可以最大限度地防范企業經營過程中的刑事犯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