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振宇
在倫敦舉辦的第30屆夏季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開幕式上,18世紀的工業革命,這段讓英國人引以為傲的歷史成為貫穿開幕式文藝演出的一個重要主題。演出從首章“田園牧歌”向第二章“喧囂時代”過渡的場景轉換中,演員們用表演的形式,藝術地再現了英國工業革命初期“圈地運動”中,鄉村和農莊被城市和工廠取代的歷史進程。隨著場地中央象征著工業革命的七座高聳的煙囪拔地而起,高科技的聲光電效果營造出工業時代鐵水流淌、鋼花四濺的忙碌景象。在“鋼鐵工人”的不斷錘鍛下,一個火紅的鋼鐵圓環逐漸成型,并被吊上空中,與從體育場四周移來的四個圓環一起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奧運五環標志。當全世界觀眾的目光注視著這個由鋼鐵鍛造的五環在奧林匹克體育場的上空不斷濺落鋼花的時刻,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是,這究竟向世界傳遞著怎樣的信息?是奧林匹克向起源于英國的工業革命致敬,還是對這一段改變人類社會發展方向的歷史的反思。
盡管人們可能更熟悉瓦特和他的蒸汽機,但不少學者認為工業革命開始的時間可以追溯到1708年9月。當時,在英格蘭希羅普郡的科爾布魯克代爾,一個名為亞伯拉罕·達比的鐵廠主利用焦炭取代木材冶煉鋼鐵。倫敦奧運會開幕式上鐵水鍛造五環的一幕就是對這一技術的藝術再現。焦炭煉鐵的發明促進了鋼鐵業及相關行業的巨大發展,人類也由此進入“鋼鐵時代”,英國工業革命因此得以全面展開[1]。此后,工業革命傳播到整個歐洲大陸和北美地區,其影響最終波及整個世界。
工業革命不僅是一場新技術的變革,更是一次引發新舊文化和價值觀全面更替的深刻的社會變革。現代奧林匹克運動作為這場社會變革的組成部分,自然帶著明顯的工業革命的歷史烙印。
現代奧林匹克文化是以體育運動為核心的世界性文化現象,現代奧林匹克文化的孕育離不開體育運動的普及與發展。工業革命帶來的社會勞動生產率的普遍提高將人們從繁重的物質生產勞動中解放出來,使得體育運動在全社會范圍內的普及和發展成為可能。馬克思、恩格斯曾指出:“資產階級在他不到100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時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盡管工業革命帶來的巨額經濟財富在社會不同階級間的分配遠遠談不上公平,但從整體上看,社會各階層,特別是中上階層的生活水平得到普遍改善。新興的資產階級和市民的生活觀和消費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家庭消費結構不再停留在溫飽水平,休閑成為社會消費的重要組成部分,咖啡館、博物館、歌劇院,特別是運動場成了這些階層經常光顧的地方[2]。體育作為一種健康、文明的休閑方式,逐漸被新興的資產階級與市民所接受。
工業革命改變了傳統的工作和休閑方式,工作與休閑之間的界限越來越分明。類似倫敦奧運開幕式表演中農婦們一邊收獲蘋果,一邊相互投擲游戲的場景,在十分強調勞動紀律的工廠中是不可能出現的。隨著工業革命的深入,新興的資產階級及其代理人在社會政治和經濟生活中的地位日趨顯著,資產階級社會活動家們開始注重向社會中下階層宣揚和傳播自己的價值觀和行為方式。現代體育運動方式的推廣和普及成為中產階級試圖規范和控制中下階層休閑方式的“理性休閑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與此同時,為了滿足新興資產階級和市民階層的休閑需求,賽馬、足球、板球等競技體育項目逐漸商業化,各種職業體育比賽成為人們工作之余的重要休閑活動。體育運動本身對健全人的身心有積極的作用,倡導有秩序的、公平競爭的規則意識,以及追求更高、更快、更強的進取精神,完全符合新興資產階級倡導的社會價值理念。同時,開展體育健身運動可以讓年輕的工人有一個理性的宣泄自己多余精力的方式,在新興資產階級的社會活動家看來,這有助于減少賭博、斗毆等威脅社會治安的不良行為,從而減少犯罪,建立良好的社會秩序[3]。這種建立在休閑需求基礎上的市民階層對體育運動的普遍參與為奧林匹克現代體育文化的孕育奠定了社會基礎。
與此同時,工業革命讓人們看到科學技術所蘊藏的巨大力量,激發了社會公眾對于教育的熱情。隨著傳統教育開始向現代教育轉變,學校教育成為教育的主要形式,而體育則成為現代學校教育的重要內容。被譽為“現代體育之父”的英國教育家托馬斯·阿諾德主張:沒有身體運動的教育就不能成為教育。他在拉格比公共學校進行的教育改革,在歐洲第一次將田徑等競技體育項目列入學校課程,讓體育從社會走進了學校。到19世紀70年代,阿諾德的新體育原則和方法又走出學校,盛行于社會上的運動俱樂部,并逐漸傳向全世界[4]。工業革命后,英國的學校體育教育及社會體育實踐對現代奧林匹克事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1883年,顧拜旦曾經到英國訪問,進行比較教育研究,他對托馬斯·阿諾德實行的體育教育十分感興趣。在顧拜旦的推動下,法國政府制定了《體育教育法》,成立了學生體育協會,1885年巴黎舉辦了第1屆學生運動會[5]。
工業革命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將科學理性的力量充分地展示在公眾面前,促進了社會對科學理性的普遍接受與尊崇,從而對現代奧林匹克主義的形成發揮了重要作用。
(1)科學理性增進了人類對自身的認識,從而為倡導科學和健康的體育運動方式提供了理論依據。現代奧林匹克主義是建立在人類身體運動基礎上的社會文化現象。如果人類對自身的身體結構和運動生理機制缺乏科學的認識,體育運動就無法開展。在中世紀,古希臘人對人類身體的崇拜被認為是一種異端,古代奧運會也因此被視為異教活動而被廢止,基督教的一些教義甚至認為身體是萬惡之源,是妨礙靈魂凈化的枷鎖。隨著醫學、生理學等有關人體科學的發展,人類對自身身體的知識不斷累積,古代希臘、羅馬主張:健全的精神寓于健康的身體的體育文化得到了科學理性的證明[6]。從宗教神學的思想禁錮中解脫出來的人們日益認識到體育運動對于身心健康的重要性,主張自由、知識和理性是專屬于人類的天賦,而健全的理性只能寓于健康的身體當中,人們可以通過自覺地體育運動來健全自己的身心。
(2)科學理性增進了人類對自然的認識,提高了人類改造自然的能力。一方面,彰顯了人的價值和尊嚴,使得文藝復興以來對人的理性、人的意志和人的主體性的推崇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體育運動對人類身心和諧發展的功能也由此受到社會的關注和認可。另一方面,工業革命中人類改造自然取得的巨大成果,極大地激發了公眾對人類理性以及由此帶來的社會進步的信心。這一時期,歐洲各國普遍彌漫著一種進步主義的樂觀情緒。科學理性勇于探索,不斷追求真理激發了社會公眾不斷競爭、勇于挑戰、不斷進取的精神,在奧林匹克“更快、更高、更強”的格言中得到集中體現。
現代奧林匹克運動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國際性。與古代希臘奧運會的影響從未超出泛希臘文化圈不同,現代奧林匹克運動的誕生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國際性的事件。然而,如果離開工業革命帶來的信息傳播和交通運輸方面的技術變革,一個帶有國際性的奧林匹克運動是不可想象的。工業革命中發明的輪船、鐵路等交通工具極大地縮短了世界的距離,新的交通工具讓來自不同國家和地區的運動員、裁判員只需要經過短時間旅行就能夠聚集在世界的某一個地方進行國際體育交流。而電報和電話等新的信息傳播技術使得世界范圍內的文化傳播和交流更加便捷,體育活動的信息可以在第一時間傳送到世界各個角落[6]。
工業革命不僅為舉辦國際性體育賽事提供了技術手段,也促進了體育運動的普及和奧林匹克文化的傳播。眾所周知,英國是現代體育中眾多項目的發源地,足球、兵乓球、羽毛球這些起源于英國本土的競技體育項目伴隨著英國工業革命后,世界性擴張的步伐,傳播到世界各地,成為世界性體育運動。1881年,古代奧林匹克遺址憑借在工業革命后得到迅速發展的考古科學最終重現天日,激發了世人對復興奧林匹克運動的熱情。不久之后,奧林匹亞同外界聯系的鐵路建成,成為向世界傳播古代奧林匹克文化的一條重要紐帶。
工業革命帶給人類社會的不僅是物質文明,在產生財富的同時也產生貧困;在發展生產力的同時也發展一種壓迫的力量[7]。人類社會在享受工業革命帶來的成果的同時,也注定要擔負工業革命的原罪。工業革命所帶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是激發奧林匹克運動的直接動因。現代奧林匹克運動試圖通過發揮其社會功能有效克服工業社會帶來的人的異化,促進人類身心健康和社會均衡發展,謀求建立一個相互尊重、和平共處的和諧世界。
早在斯密、李嘉圖、穆勒以及西斯蒙第、李斯特和圣西門等學者的論述中,工業革命對于人的負面影響已經成為一個鮮明的主題。而青年馬克思以人本主義為武器,提出的工業社會中人的異化理論完成了對工業革命原罪最深刻的理論批判[8]。在馬克思看來,工業革命所孕育的社會制度包含著“那些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系”,工業運動導致了社會的急劇解體,并人為地制造了貧民——無產階級,表明了人的主體性的喪失。在工業社會,人被自己的創造物所支配和奴役,這種異化源自工業革命帶來的經濟生活的異化,并成為人的社會政治異化的基礎。
具體而言,工業革命帶來的人的異化主要體現在3個層面:(1)人與社會關系的異化。工業革命迎來了機器化大生產的時代,技術使得人日益喪失主體地位,淪為機器的附庸。人的身心健康不再被視為人類追求自身自由的本質條件,而是被看作社會化大生產提供勞動力的要素。工業革命在創造前所未有的巨大財富的同時,也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制造絕對貧困的現象。社會日益分裂為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尖銳對立的兩大陣營,社會矛盾和沖突不斷涌現。(2)人與自然關系的異化。工業革命體現了人類憑借科學技術力量對自然的征服,同時也是對自然大肆索取和破壞的過程。人類的生存環境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浩劫,不斷惡化的環境對于人類的身心健康造成了嚴重的威脅。特別是長期生活、工作在有害環境中的產業工人,身體健康狀況低下,在飽受疾病困擾的同時,精神也處于緊張的狀態。(3)國際間關系的異化。隨著工業革命的興起,資本主義世界體系逐漸形成,代表各國資產階級利益的國家民族為了追逐利潤,開始了全球范圍內爭奪殖民地的爭斗。其結果形成了“東方從屬于西方”的世界殖民體制,也導致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的政治經濟矛盾日趨激化。
體育活動是社會的組成部分,面對工業社會中人的異化,體育也很難獨善其身。在工業社會中,體育自身也出現了一些異化。由于體育運動具有增強人類體質、健全人類心智的功能,在工業革命中許多國家將體育運動作為培養產業工人,甚至是實施軍事訓練的手段。這種將體育工具化的做法無疑背離了人文主義者通過體育彰顯人的主體性的初衷。
因此,現代奧林匹克運動從一開始就處在一對矛盾的核心。(1)現代奧林匹克運動的產生與發展借助了工業革命帶來的諸多條件。作為代表新興資產階級利益的社會運動,奧林匹克運動要順應工業革命帶來的社會變革的需要,為人們提供一種能夠彌補工業社會對人類身心損害的健康的生活方式。(2)現代奧林匹克運動有著終極的人文關懷,要抵制工業社會中人的異化,克服工業革命帶來的種種社會弊端,促進人的和諧發展,致力于建立一個維護人的尊嚴和和平的社會。可以說,產業革命催生的工業文明鍛造了奧林匹克的五環,而奧林匹克五環則成為救贖工業革命原罪的十字架。
(1)現代奧林匹克運動通過強調人在體育運動中的核心地位,力圖重新喚回人的主體性,克服工業社會對人的異化,緩解和消除人與社會關系的異化帶來的社會矛盾和沖突。現代奧林匹克運動更是訴諸新興的人權理念,進一步強化了“促進人的和諧發展,致力于建立一個維護人的尊嚴和和平的社會”的奧林匹克宗旨。早在1919年,顧拜旦爵士提出了“體育為人人”的口號,其中就蘊藏著“人本主義”和“人權”的主題。而當代杰出的奧林匹克運動領導人胡安·安東尼奧·薩馬蘭奇先生則明確指出,“奧林匹克主義從一開始就與人類的幸福、教育、健康以及體質與智力的發展息息相關”。他重申奧林匹克運動的方針是“每個人都應進行體育運動,每個人都應當接受教育,每個人都應該擁有健康,每個人都應當擁有人權”[9]。在《奧林匹克憲章》中,不僅參與體育運動本身被明確為一項基本人權,尊嚴、平等權、健康權、生存權等基本人權在奧林匹克主義中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通過在體育運動中彰顯人的價值和尊嚴,奧林匹克運動有效地克服了機器化大生產中人被自身創造物所異化的現實。
(2)現代奧林匹克運動通過倡導“可持續發展體育運動”的理念,強調體育運動與生態環境保護之間的和諧關系,消弭人與自然之間的緊張與沖突。體育運動要想達到強身健體的目標,離不開良好的環境。1994年,國際奧委會將環境列為繼教育、文化之后的第三支柱;1996年,《奧林匹克憲章》將環境保護列為國際奧委會的主要任務之一,國際奧委會專門成立了環境委員會,《憲章》還對奧運會舉辦城市的自然和生態環境提出了明確的要求;1999年,為了響應和落實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21世紀議程》的要求,國際奧委會通過了《奧林匹克運動21世紀議程》,同年在第3屆世界體育和環境大會上發表了“里約宣言”,詳細闡釋了奧林匹克運動與環境之間的緊密關聯;2008年北京奧運會更是明確提出“綠色奧運”的口號,充分利用奧林匹克運動的廣泛影響,開展環境保護宣傳教育,促進公眾參與環境保護工作,提高全民的環境意識,為奧林匹克運動留下了豐厚的環保財富。
(3)現代奧林匹克運動秉承古代奧運休戰的和平理念,通過團結、友好、和平的體育盛會,增進各國運動員間的交流,促進世界和平。現代奧林匹克運動之父顧拜旦認為是人民的誤解和偏見導致了戰爭,因此,要消除誤解和偏見,進而消除戰爭,首先“要讓世界人民彼此相愛”。而在顧拜旦看來,體育是不同民族和文化間交流的“世界語”,奧運會是讓各國青年定期聚會,在體育運動中相互了解,增進友誼的最好辦法[4]。在《體育頌》中,他大聲呼喚:“啊,體育,你就是和平,你在各民族間建立愉快的聯系。”正是基于這種理念,顧拜旦積極宣傳復興古代奧林匹克理想,創建了現代奧林匹克運動會。現代奧林匹克運動會面向一切國家、地區和民族開放,并在世界各個地區輪流舉行,成為全世界人民和平友誼的盛會。它試圖以體育運動為紐帶,超越政治、宗教、膚色、種族和語言的界限,增進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之間的相互理解,促進世界和平,對和平的呼喚成為歷屆奧運會的一個永恒主題。雖然沒有一屆奧運會真正實現徹底消除戰爭的目標,但奧林匹克運動對于世界和平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
在后工業化社會,人類并未能夠完全擺脫工業革命帶來的原罪,社會矛盾、環境問題、國際沖突,這些脫胎于工業革命的痼疾從來沒有遠離人類社會。時至今日,奧林匹克休戰的偉大理想仍然沒有得到實現,與此同時,現代奧林匹克運動本身也面臨著過度商業化、政治化,興奮劑濫用等一系列問題的挑戰。然而,隨著共同合作,和諧與可持續發展的理念日益成為引導人類社會發展的新信條。世界從未像今天這樣需要和呼喚奧林匹克精神,在象征著人類團結的五環的引領下,奧林匹克運動對現代工業社會的救贖仍將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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