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飛
(吉林大學 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暨哲學社會學院,吉林 長春130012)
追求財富既是人的本性,又是社會進步的杠桿。幾千年的人類文明史既是人類追求財富,財富不斷增加的歷史,又是財富不斷異化的歷史。改革開放30多年來,雖然財富正在以幾何級數的速度增長,但是財富異化也已成為無法避免的客觀事實,財富力量、財富崇拜、財富夢想、財富迷戀已交織成一幅財富幻象的圖畫。在當代中國如何解決財富問題,如何樹立正確的財富觀已成為馬克思主義不可回避的歷史任務。特別是2008年的國際金融危機使財富問題變得更加尖銳和復雜。如何破解這一問題,我們可以從馬克思的財富思想那里尋求理論資源及啟示。本文注重從財富與人的關系的角度來闡述財富的價值旨趣和人學蘊涵,以財富的人的邏輯破解財富的物的邏輯。
什么是財富?馬克思給了我們明確的解答:“不論財富的社會形式如何,使用價值總是構成財富的物質內容。”接著,馬克思進一步闡釋了使用價值的內涵:“物的有用性使物成為使用價值。但這種有用性不是懸在空中的。它決定于商品體的屬性,離開了商品體就不存在。因此,商品體本身,例如鐵、小麥、金剛石等等,就是使用價值,或財物。”[1]
一般而言,在明白財富含義的基礎上,我們就會繼續追問財富是怎樣產生的,按照通常的理解,財富當然是由勞動產生的,勞動創造了財富。但這種理解包含著把勞動當做唯一的財富源泉。當然,馬克思并不贊同這種解釋。事實上,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針對德國社會民主黨關于“勞動是一切財富和一切文化的源泉”的錯誤觀點,就富有見地地指出:“勞動不是一切財富的源泉。自然界同勞動一樣也是使用價值(而物質財富就是由使用價值構成的!)的源泉,勞動本身不過是一種自然力即人的勞動力的表現”,[2]并且認為,只有拋棄私人的勞動,把勞動看做是社會的勞動,只有在社會中和通過社會勞動才能成為財富和文化的源泉。從這段論述中,我們可以概括出以下三點:第一,馬克思重申了財富的含義,即財富是由使用價值構成的;第二,除了勞動以外,自然界也是財富的源泉;第三,勞動不能孤立地創造財富,只有在社會中,通過與其他要素的結合才能創造財富。在創造財富的勞動過程中,我必須配合別人而行動,我從別人那里取得滿足的手段,而同時我又不得不生產滿足別人的手段。在這種相互聯系的普遍性中,每個人在為自己取得、生產和享受的同時,也為其他一切人的享受而生產和取得。每個人的勞動一方面都增加了普遍財富,另一方面,每個人都能通過教育和技能獲得他應得的一份,以保證他的生活。
對于自然界在財富創造中的作用和地位,馬克思引用威廉·配第的著名論斷,即“勞動是財富之父,土地是財富之母”作為重要的闡釋,[3]并認為在財富創造過程中人和自然界是攜手并進的,是一種人居于主體地位的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關系。馬克思把這種外界的自然條件分為兩大類:一類是作為生活資料的自然富源,例如魚產豐富的水域、便于灌溉的河流、土壤的肥力等等;另一類是作為勞動資料的自然富源,例如森林、煤炭、金屬、草原、可以航行的河流等等。馬克思認為這兩類自然富源在不同的社會發展階段具有不同的地位和作用,在人類社會發展的較低階段,作為生活資料的自然富源具有主導性的意義;在人類社會發展的較高階段,作為勞動資料的自然富源占有主導性的地位。這當然并不是說自然越富饒,經濟就越發展,財富就越豐富,相反,“過于富饒的自然‘使人離不開自然的手,就像小孩子離不開引帶一樣’”。[3]自然只是形成財富的一個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
馬克思否認“勞動是一切財富和一切文化的源泉”,當然,其宗旨并不是要否認勞動在財富創造中的巨大作用,而是為了強調自然界也是財富創造的一個根本因素。事實上,回顧哲學史我們發現,在財富創造過程中很難找到比馬克思更重視勞動的哲學家了。與亞里士多德把人看做為政治動物相比,馬克思曾經把人看做勞動的動物,他把那些不勞而獲的資產者比喻為社會的寄生蟲。人和自然雖然都是財富創造過程中必不可少的要素,但所處的地位是不一樣的。在財富創造過程中,自然無論多么重要,只是被動的因素,人不能老是指望直接從自然那里獲得新的財富,過于依賴自然那只是生產力水平低下的表現。在財富創造過程中,勞動是主動的因素,居于主體地位,人只有通過勞動對自然界進行改造,利用自然界為人類提供的資源,才能創造更多的財富。所以,勞動才是人類財富的主要源泉。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指出:“一切財富都成了工業的財富,成了勞動的財富,而工業是完成了的勞動。”[4]后來,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進一步發揮了馬克思關于勞動創造財富的思想,批判了杜林關于財產以暴力掠奪為基礎的觀點,指出:“雖然財產可以由掠奪而得,就是說可以建立在暴力基礎上,但是決不是必須如此。它可以通過勞動、偷竊、經商、欺騙等辦法取得。無論如何,財產必須先由勞動生產出來,然后才能被掠奪”。[2]
在馬克思看來,勞動不僅是財富的主要來源,而且也是人類存在的基礎,具有本體論的意義。馬克思在批判費爾巴哈的人本學唯物主義時指出:“這種活動、這種連續不斷的感性勞動和創造、這種生產,正是整個現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它哪怕只中斷一年,費爾巴哈就會看到,不僅在自然界將發生巨大的變化,而且整個人類世界以及他自己的直觀能力,甚至他本身的存在也會很快就沒有了。”[5]
事實上,馬克思并不是最早提出勞動創造財富的思想家,早在馬克思之前,一些古典經濟學家,例如亞當·斯密就提出了勞動創造財富的觀點,但是,他把財富的本質歸結為抽象勞動、一般勞動。對此馬克思給予了高度評價:“認出財富的普遍本質,并因此把具有完全絕對性即抽象性的勞動提高為原則,是一個必要的進步”。[4]古典政治經濟學財富觀存在著一個悖論:它既認為勞動創造財富,但是又不主張勞動獲得它創造的財富。對于這種悖論的根源,馬克思分析道:古典經濟學把私有財產看做是最自然的,它從私有財產的事實出發,卻沒有說明私有財產本身;它把應當加以證明的東西(私有財產)當做歷史的先驗前提加以永恒地肯定。古典政治經濟學只研究勞動,不研究勞動者,它把導致人與勞動產品、勞動行為、類本質相異化的勞動看做是本真的勞動,看做是一般勞動。馬克思批判這種財富觀,把自由的有意識的勞動看做是人的本質。這種自由的有意識的勞動體現了人的對象性本質,是勞動的肯定方面,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基礎。
根據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表述,勞動過程包含勞動者、勞動對象、勞動資料三個基本要素。這樣我們就從對勞動的分析自然而然地過渡到對創造財富的勞動主體的分析。在馬克思看來,勞動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為中介,調整與控制人和自然的物質轉換過程,因而在勞動過程中,勞動者居于主導地位,勞動者把自身所蘊藏的潛力充分發掘出來,并且使勞動受他自己理性的控制,當然這只是一種比較理想的狀態。當人類的勞動不受理性控制的時候,當理性控制不住欲望的時候,人就會為自己的私利而過渡開發自然,造成一系列的生態危機,早在100多年前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就尖銳地指出人由于自己的欲望盲目開采自然所導致的一系列環境問題。具體看來,勞動過程只不過是“勞動者利用物的機械的、物理的和化學的屬性,以便把這些物當作發揮力量的手段,依照自己的目的作用于其他的物”。這樣,“自然物本身就成為他的活動的器官,他把這種器官加到他身體的器官上”,“土地是他的原始的事物倉,也是他的原始的勞動資料庫”。因此,在勞動者居于主體地位的勞動過程中,“勞動資料是勞動者置于自己和勞動對象之間、用來把自己的活動傳導到勞動對象上去的物或物的綜合體”。[6]
在馬克思看來,由于勞動是財富的主要來源,那么在勞動過程中居于主導地位的勞動者也就是財富創造的主體,因而應當給予充分的重視。對此,馬克思提出:“財富的本質就在于財富的主體存在”。[4]馬克思分析了大量英法工人階級的生存狀況,指出了在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財富異化的現象,財富只不過是人的對象化的異化了的現實,是客體化了的人的本質力量的異化了的現實。由此,馬克思非常關注勞動人民的生存狀況,批判地揭示了人的異化的四個方面,即人與自己勞動產品的異化,人與勞動本身的異化,人與自己類本質的異化,人與人關系的異化。馬克思把追求無產階級和全人類的解放,建立自由人的聯合體,實現人的自由個性,作為自己一生矢志不渝的使命。當然由于每一個勞動者受勞動技能、先天稟賦、主觀努力、體質等一系列偶然因素的影響,在具體的財富分配方面,馬克思反對平均主義,認為那種要求平均分配財富的觀念只是一種空虛而膚淺的理智,只是純然道德的理想和善意的愿望,缺乏客觀性。馬克思的這種看法與黑格爾有著驚人的相似,黑格爾認為那種要求各人財富一律平等的正義是虛假的正義,真正的正義所要求的僅僅是所有人都應該擁有財富而已。同時,由于人作為人格,作為自由意志,是一律平等的,因而每個人都有權通過勞動取得財富以實現定在,人人在勞動面前都是平等的,但是取得財富的多少卻因人而異。
馬克思認為,在前資本主義時代,由于科學技術不發達,生產力水平低下,人的勞動從屬于自然界,勞動者在財富創造過程中無法成為決定性的因素,處于被動的地位。因此,財富的本質不在于人,而在于自然,自然條件的優劣成為獲得財富多少的關鍵。到了資本主義時代,由于科學技術的進步,生產力的高度發展,財富的主體本質取代了其自然本質,但對于財富主體本質的發現卻并不是一帆風順的,經歷了一個較為曲折的過程。在馬克思看來,重商主義僅僅揭露了財富的“對象性的本質”,而古典政治經濟學雖然揚棄了財富的“外在的、無思想的對象性”,也承認財富的主體本質,但古典政治經濟學僅僅被看做是發財致富的學問,它用物的邏輯規定人,其財富思想的實質是敵視人的,徹底實現了對人的否定。古典政治經濟學雖然正確地發現了“人的勞動本質”,但卻忽略了“勞動的人的本質”,只看見了物,而忽視了人,把人當成發財致富的工具,忽視了人的全面性。
凡是在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看到物與物關系的地方,馬克思卻看到了這種物的邏輯背后所隱藏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正如馬克思所說:“有些人,即資產階級古典經濟學家,至多只研究了勞動產品在工人和生產資料所有者之間分配的數量比例。另一些人,即社會主義者,則發現這種分配不公平,并尋求烏托邦的手段來消除這種不公平的現象。”在馬克思看來,“問題不是在于要簡單地確認一種經濟事實,也不是在于這種事實與永恒公平和真正道德相沖突,而是在于這樣一種事實,這種事實必定要使全部經濟學發生革命,并且把理解全部資本主義生產的鑰匙交給那個知道怎樣使用它的人”。[7]這樣,馬克思把對財富本質的認識從“物”提高到了“人”的高度,實現了財富觀的革命。
馬克思關于“財富的本質就在于財富的主體存在”的思想顯然受到了黑格爾的影響,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家重視財富的“物”的邏輯不同,黑格爾則比較關注財富的“人”的意義。黑格爾認為在財富創造過程中,“每個人在為自己取得、生產和享受的同時,也正為了其他一切人的享受而生產和取得。在一切人相互依賴全面交織中所含有的必然性,現在對每個人說來,就是普遍而持久的財富。這種財富對他說來包含著一種可能性,使他通過教育和技能分享到其中的一份,以保證他的生活;另一方面他的勞動所得又保持和增加了普遍財富。”[8]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黑格爾不僅認為財富背后體現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即“每個人在為自己取得、生產和享受的同時,也正為了其他一切人的享受而生產和取得”,而且體現了個人財富與普遍財富的關系,即個人通過勞動分享普遍財富以保證生活的同時,他的勞動又增加了社會普遍財富,二者相互依賴,相互促進,處于統一體之中。因此,黑格爾是從“勞動的人的本質”視角來看待財富對于人的發展的意義。對此,馬克思給予了高度的肯定:由于黑格爾“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此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他自己的勞動的結果”,因此在黑格爾看來,“財富等等不過是通向真正人的現實的道路”。[4]
事實上,馬克思關于“財富的本質就在于財富的主體存在”的思想是在批判地吸收了古典政治經濟學關于“勞動創造財富”的觀點和黑格爾關于“財富的人的意義”的觀點的基礎上所得出的科學結論。他不僅揭示了財富的主體本質,而且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資本論》等著作中又詳細地闡述了財富對于人的全面發展的積極作用。
馬克思在揭示了“財富的本質就在于財富的主體存在”的基礎上,深刻地闡述了財富與人的全面發展之間的密切聯系。馬克思指出,當人們還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質和量的方面得到充分保證的時候,也就是當人們的基本生存需要無法滿足的時候,人們就根本不可能獲得全面發展;在極端貧困的情況下,全部陳腐的東西又要死灰復燃,那時就會爆發爭取生活必需品的斗爭。因此,馬克思認為,人的全面發展離不開一定的財富基礎,沒有一定的財富基礎,人的生命尚無法維持,更談不上人的全面發展了。實際上,財富的創造與人的發展是一個統一的過程,在財富創造過程中,人的力量、身體、觀念、語言和交往方式等也得到鍛煉,獲得發展。對此,馬克思指出:“在再生產的行為本身中,不但客觀條件改變著……而且生產者也改變著,他煉出新的品質,通過生產而發展和改造著自身,造成新的力量和新的觀念,造成新的交往方式,新的需要和新的語言。”[9]
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有一段關于人的全面發展與財富關系的經典論述:“事實上,如果拋掉狹隘的資產階級形式,那么,財富不就是在普遍交換中產生的個人的需要、才能、享用、生產力等的普遍性嗎?財富不就是人對自然力——既是通常所謂的‘自然’力,又是人本身的自然力——的統治的充分發展嗎?財富不就是人的創造天賦的絕對發揮嗎?這種發揮,除了先前的歷史發展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前提,而先前的歷史發展使這種全面的發展,即不以舊有的尺度來衡量的人類全部力量的全面發展成為目的本身。在這里,人不是在某一種規定性上再生產自己,而是生產出他的全面性;不是力求停留在某種已經變成的東西上,而是處在變易的絕對運動之中。”[9]這里所強調的財富的“狹隘的資產階級形式”指的是那種把財富當做物來崇拜,把財富當做人的根本目的,用物的邏輯規定人,完全忽視了財富的人學維度的財富形式。馬克思拋掉了這種“狹隘的資產階級形式”的財富,強調在財富與人的關系中來把握財富,突出了人的主體本質,強調財富背后所蘊涵的“人”的價值訴求,將人的全面發展視為財富創造的價值旨歸。根據馬克思的這段話,對于人的全面發展與財富的關系我們可以作以下幾個方面的闡釋:
首先,財富在創造和普遍交換中產生了個人的才能、需要、享用、語言、觀念、生產力等等的普遍性。這里的普遍性實質上指的是全面性,它是相對于片面性而言的,暗含著財富創造過程中蘊含著人的全面發展的可能性。需要反映了主體的一種匱乏的心理狀態,是對物質生存資料和精神生活資料的自覺渴望,是追求渴望對象的心理反映。在財富的創造過程中,已經得到滿足的第一個需要本身又會引起新的需要,而且需要的層次越來越高,實現的難度也越來越大,當然得到的滿足感也隨著需要層次的提高而增加,需要也由此擺脫了單一性獲得了全面性。財富不僅確證了人的才能和本質力量,而且在財富創造過程中,人的生產力也隨著生產資料的增加和檔次的提升而不斷發展提高。與此同時,語言和觀念在財富創造過程中也得到了鍛煉和發展。其次,財富是人對自然力統治的充分發展。人對自然力的控制和利用經過了一個曲折發展的過程,在人類社會的早期人類受制于自然力,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人類對自然力的控制和利用也逐漸得到增強。可見,自然力的發展與財富的創造是一個統一的過程,在財富創造的過程中,提高了人類改造自然界的能力,促進了人的實踐力量的發展,進而使得“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成過程”。[4]再次,財富是人的創造天賦的絕對發揮。作為勞動產品的財富原本在自然界中并不存在,財富是人在勞動過程中發揮創造天賦而得到的產物,財富是人的創造天賦的證明。財富生產過程就是創造天賦發揮應用的過程,人的創造天賦越高,他創造的財富也就越多;一個人創造的財富越少,又反過來證明他的創造天賦越貧乏。而創造天賦在根本上就是一種創新能力,創新是一個民族進步的靈魂,是一個國家興旺發達的不竭動力,在財富創造過程中最根本的就是要提高人的創新力。最后,人類全部力量的全面發展成為財富生產的目的本身。財富是促進人的全面發展的物質載體,人的全面發展作為目的本身反過來又促進財富的創造。當然,人的全面發展本身不是建立在虛無縹緲的基礎之上的,而是以先前的歷史發展為前提,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遺留下來的資金、材料和生產力以此來變更舊的環境促進人的發展。
隨著社會形態的變化,財富也呈現出了不同的樣態,與人類社會形態的不同發展階段相適應,在不同社會形態占主導地位的財富形態也經歷了一個不斷演進的過程。馬克思從生產力與人的發展的關系角度,把社會歷史劃分為依次演進的三大形態:“人的依賴關系(起初完全是自然發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式,在這種形式下,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小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這種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第二個階段為第三個階段創造條件。”[9]馬克思的這段經典的論述蘊含著三種不同的財富形態。
在“人的依賴關系”階段,使用價值成為財富的主要形態。所謂“人的依賴關系”階段是指在漫長的前資本主義社會中,以人的血緣關系為依托的人的非獨立發展的階段。這是以自然經濟為導向的階段。在這一階段,人的活動能力是不充分的、低下的、緩慢發展的,具有簡單粗陋的性質,人受制于大自然,人無法成為支配自然的主體。人的交往范圍是狹窄的,只具備在血緣關系基礎上的有限交往,人的社會關系簡單。馬克思認為,處于人類社會這一階段的勞動,無論是采取人身依附關系更緊的奴隸形態,還是采取依附關系相對松散的農奴形態,其實質都是作為生產的無機條件與自然界其他存在物同屬一類,是土地、森林、河流等的附屬物。因此,在這一階段財富表現為滿足人的日常生活消費即可的使用價值,這是一種自然形態的財富。判斷財富的標準就是看一個物體是否能夠被人使用、享用,凡是能夠被人使用的物就是財富。
“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的階段是以超越自然經濟的市場經濟為導向的資本主義階段。市場經濟實現了從以人的依賴性到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的轉變。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經濟生活上追求現實的幸福,政治生活上追求自由、平等、博愛等的天賦人權,文化生活上反對蒙昧追求理性自由。在這一階段,人和人的關系,特別是商品交換關系比較發達,因而滿足人的交換需要的貨幣就自然而然地取代了使用價值成為財富的主要形態。貨幣作為交換價值成為財富的主要形態是財富發展史上的一次重大飛躍。作為財富要素的商品各自都具有單一的使用價值,但是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可以購買任何一種使用價值,它表現為一種普遍權力,促進了商品交換,擴大了社會交往,人的需要和能力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正如馬克思所說:“貨幣作為純抽象財富——在這種財富形式上,任何特殊的使用價值都消失了,因而所有者和商品之間的任何個人關系也消失了——同樣成為作為抽象人格的個人的權力,同他的個性發生完全異己的和外在的關系。但是,貨幣同時賦予他作為他的私人權力的普遍權力。”[10]在市場經濟背景下,由于追求剩余價值是資產者的本性,因而作為財富的貨幣就轉化為資本,資本是能夠帶來剩余價值的價值,它表現為一種無止境的和無限制的欲望。但是,它抹去了一切職業的靈光,把一切都沉浸到金錢的冰冷邏輯當中了。在資本主導下的現代社會的生產,一方面強化了為生產而生產的財富觀,由此導致人的物化、異化以及各種“全球問題”;另一方面,也為人的全面發展提供了歷史條件。對此,馬克思指出:“全面發展的個人……正是以建立在交換價值基礎上的生產為前提的,這種生產才在產生出個人同自己和同別人相異化的普遍性的同時,也產生出個人關系和個人能力的普遍性和全面性。”[9]
在未來的“自由個性”階段,“真正的財富就是所有個人的發達的生產力”。[10]這個階段是以產品經濟為導向的共產主義階段。在這個階段社會生產力高度發達,實現了按需分配,是馬克思終生為之奮斗的理想目標。在共產主義社會,消滅了舊有的自然形成的作為一種異己力量壓迫人統治人的社會分工,分工是建立在自愿基礎上成為人可以駕馭的力量。當舊有的分工一出現之后,任何人都有自己特定的活動范圍,這個范圍是分工強加給他的,他不能超出這個范圍,只要他不想失去維持生存的生活資料,他就始終是這樣的人。而在產品極大豐富的共產主義社會,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活動范圍,都可以按自己的興趣在任何部門內發展。在這個階段,財富的主要形態已不是維持生存的使用價值和促進交換的貨幣,財富的主要形態就是所有個人發達的生產力。每個人的需要、技能、道德、文化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個人的能力是創造財富的主要動力,社會財富就表現為人的素質。這是建立在社會歷史發展規律基礎上的共產主義階段,是人的獨立、自由得到全面發展的階段。在未來社會里,個人聯合起來的社會生產力高度發達,創造出極大豐富的物質財富,因而能夠為每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提供物質條件,為擺脫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己的類本質的抽象對立,而步入人們自覺形成的自由人的聯合體創造物質條件,因而人的“自由個性”成為了現實。
馬克思的財富思想是在批判地吸收古典政治經濟學和黑格爾法哲學的基礎上,并結合工人階級的運動,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指導下形成的。馬克思的財富思想初步形成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到《資本論》及其手稿中得到了系統的表達。它雖然已經過去了一個多世紀,但是其真知灼見仍不乏燦爛的光輝。聯系到我國當前的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馬克思的財富思想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理論意義,能夠給我們許多富有見地的啟示。它不僅對于我們分析當代社會主義社會和現實資本主義社會具有重要的理論定向意義,而且對于當前我國和諧社會的建構具有重大的價值導向意義。因為馬克思財富思想本身就包含著財富與社會的發展和財富與人的發展這兩個理論主題,而且把人的全面發展作為財富生產的根本目的,這與當前把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作為價值旨歸的和諧社會的建構具有深層一致性。
馬克思認為,勞動是人類財富的主要源泉,勞動在財富創造過程中具有本源意義。這啟示我們:一方面,在生產上要樹立勞動財富觀;另一方面,在分配上要堅持以按勞分配為主體。從財富的生產方面來看,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背景下,我們要真正從價值觀、發展觀、歷史觀上尊重勞動,限制投機,并把這作為一項黨和國家的重要政策在全社會中貫徹執行。一切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只有與勞動有效結合才能創造財富。我們要尊重一切有益于社會的合法勞動,無論是復雜勞動還是簡單勞動,無論是腦力勞動還是體力勞動,反對對勞動者進行嘲笑和凌辱。從財富的分配方面來看,我們要堅持以按勞分配為主體。近年來,在我國國民收入的初次分配中,勞動者的報酬所占的比重呈下降的趨勢。據統計,勞動報酬在國民收入初次分配中的比重從1998年的53.14%下降到2005年的41.4%,但是在比較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普遍在54%至65%之間,如2005年美國的勞動報酬在國民收入初次分配中的比重為57.1%。[11]提高勞動報酬是對勞動以及勞動者的尊重。勞動是人類社會最高尚的活動,可以說勞動發展到什么程度,人類社會就發展到什么程度,因而必須提高勞動報酬在國民收入中所占的比重,使廣大勞動者能夠共享勞動成果,分享社會果實,并從制度、政策上給予保障,反對少部分人壟斷國家的大部分財富。
馬克思認為財富的本質就在于財富的主體存在,這啟示我們要樹立以人為本的財富觀,反對以物為本的財富觀,把財富的增加與人的全面發展聯系起來。資本主義樹立了以物為本的財富觀,這種財富觀把單純的經濟增長和物質財富的增加作為發展的根本目的。創造了經濟增長奇跡的資本主義在這種財富觀的指導下導致了一些國家出現了經濟結構失衡、能源和資源日趨緊張、生態環境惡化、貧富差距加大、社會腐敗、人的物化和異化等一系列社會問題。馬爾庫塞把這種現象描述為:人成為經濟生活的物的奴隸,人“作為一種工具、一種物而存在,是奴役狀態的純粹形式”。[12]資本主義出現的一些社會性問題給我們的啟示是要樹立以人為本的財富觀。胡錦濤指出:“堅持以人為本,就是要以實現人的全面發展為目標,從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出發謀發展、促發展,不斷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的經濟、政治和文化權益,讓發展的成果惠及全體人民。”[13]以人為本的財富觀就是要把財富的增加與人的發展結合起來,財富的根本目的表現為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馬克思認為,在未來共產主義社會里,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意味著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矛盾的真正解決,而那時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本身就是財富。
在當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樹立以人為本的財富觀,關鍵是要正確處理以人為本的財富觀與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關系。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既不是與以物為本的財富觀相適應的發展理念,也不是與以人為本的財富觀相對立的發展理念。一方面,我們要擺脫那種認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就是單純增加物質財富,為了生產而生產的GDP中心主義;另一方面,我們也要反對以人為本的財富觀就是對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否定,而是為了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同時關注人的發展理念,從而使經濟發展和人的發展協調一致。社會主義作為資本主義邏輯上的高級階段,社會主義理應具有較資本主義更為發達的物質財富,因此社會主義必須大力發展生產力。就此而言,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區別并不在于是否以財富創造為核心,而是在于在財富創造的過程中是物的要素占主導地位還是人的要素占主導地位。以人為本的財富觀是在注重物的同時,也注重人的發展,把財富生產的宗旨歸結為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
馬克思認為在未來共產主義社會里,真正的財富就是所有個人發達的生產力,這啟示我們要提高勞動者的素質和能力在財富創造中的作用,樹立能力財富觀,擯棄金錢財富觀、權力財富觀、資本財富觀。從世界歷史的發展趨勢來看,能力和知識在財富創造中的比重越來越大。在農業經濟時代,財富主要看土地;在傳統工業時代,財富主要看資本;在當今知識經濟時代,財富主要看知識和能力,特別是創新能力。在全球化時代的今天,國與國之間綜合國力的競爭主要是具有創新能力的人才之間的競爭。我們要清醒地意識到我國目前還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我們最需要但又最缺乏的就是創新能力。對此,黨的十七大報告指出:要把提高自主創新能力作為國家發展戰略的核心。
[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48.
[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98,504.
[3]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56-57,587.
[4]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77,76,76,100-101,92.
[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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