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格桑亞西
新德里火車站的16個站臺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嫌大包小包上下天橋費勁,好多人直接在鐵軌上穿行。軍警只管進站安檢,余下的就任其自生自滅,再沒有誰理會你。站的、坐的、躺的、裹條毯子蒙頭大睡的、捧個盤子款款進食的、缺胳膊少腿哀哀乞討的,總之是放任自流到近乎為所欲為。
雖然在國內早早就訂好車票,心理準備也算充分,但初來乍到的我見到那推推搡搡的亂乎勁兒,還是有些發憷。攻略上說,即便是車站的電子顯示屏,車次、時刻也往往不準,說不定什么時候火車來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又走了,總之有點神出鬼沒。
我在預定站臺順利找到自己的硬臥車廂,并且在車廂門口張貼的旅客名單里,一眼就看見了我的大名。那真是個前所未有的奇妙時刻,我由衷感覺到,印度鐵路公司非常重視我的存在,他們已經為我準備好一切,正等待我的大駕光臨。
先前的種種不安立馬煙消云散,我愜意地、幾乎是很有派頭地健步登上有些陳舊的車廂。
油漆斑駁的設施都有些年頭了,窗戶下的小茶幾已經搖搖欲墜,車廂連接處銹蝕出偌大的窟窿,足夠一個成年人掉下去,洗臉槽龍頭一直在漏水,衛生間門鎖也已經壞了。但是比起國內的硬臥車廂,空間算得上寬敞。
知道旁邊的老婦人和我的目的地一樣,我在上鋪放好背包,安下心和印度人民排排坐下。他們大包的行李都塞在鋪位底下,用預先準備好的長長鐵鏈纏繞幾道,咔嚓鎖牢,對待那些包袱的態度活像對待一條狗。
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短促停車又啟動后,一個白色的人形徑直走到我對面的鋪位,大模大樣坐下來。白須白發白袍,看不出來確切年齡,也不是純白:黃色小帽,黑色坎肩,黃色布包;眼睛很大,直勾勾的,有些射人。彼此看了一會,他脫了鞋,把旁邊的人往窗口擠擠,就頭沖過道躺下了。
列車員來查票了,他拿過我的book(訂單)和手中的名單對照,不撕角不打孔,也沒有如攻略說的要核對護照,圓珠筆潦草地在名字后面打了個勾,就一切OK,然后我再沒有見過他偉岸的身影。
自始至終,我累計3000多公里的7段行程都是這樣:列車員只管在開車后查票,其他的一切,吃喝拉撒,上車下車,悉聽尊便。除了不用自己親自駕駛,印度火車就是個完完全全的自助式火車,沒有通常的廣播或電子提示,車廂里的燈是自己開關,車門是自己開關。
常常火車還在開著,人們就已經自如地上上下下;供應倒是充足的,車開動不久,就有穿棕色服裝的人提大茶壺來回穿梭,用印地語一遍遍喊“cha,cha”,發音和漢語的“茶”很相近。他們屁股后邊掛一串紙杯,茶壺外面裹著用來保溫的棉布。付出5盧比,就能得到一小杯滾燙的印度茶。我后來忍不住喝了,甜甜的,味道蠻不錯。
賣各種零食的,可樂、餅干、土豆片盛在竹籃里;胸前系一個大托盤的,上面高高堆著切碎的洋蔥和水果,周圍用青辣椒插成一圈籬笆。有人需要,就盛滿塑料小碗,問清楚口味,從幾個瓶子里灑進去不同的汁,客人用一把小勺,慢慢挑著吃。還有成串的小袋子,花花綠綠,像小包裝的洗發水,買的人倒出里面丸狀的東西放手掌中使勁搓,不知道是藥還是別的什么。
夜半,我一個人靠在門邊,看黑黝黝快速后退的景物,心想:“我若是跳下去,全世界不會有一個人知道,全印度不會有一個人在乎。”在這個世界第二人口大國,每個個體生命似乎都渺小得很。人由眾神管著,生生死死,反正有天知道。我的旅伴們這時候都睡得香香的,他們在晚上變戲法一樣掏出來形形色色的毯子,從頭到腳,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那個凌晨,我一覺醒來,車廂里已經擠滿軍人。他們的上衣是統一的土黃色軍裝,褲子卻形形色色。好像正在居家過日子,突然就接到開拔的命令,匆忙間來不及換褲子,趕緊就踏上征程。
沒有空調的車廂夜晚溫度很低。軍人用毛巾纏頭,身上披著灰色的軍毯,給人蓬頭垢面的感覺。手中是五花八門的槍:英式步槍、美式卡賓槍、蘇式折疊沖鋒槍,就那樣隨意地掛在肩頭,戳在地下,像一條礙手礙腳的棍子。有人破舊的步槍上,槍筒和槍身結合處用鐵絲捆綁。
我對面白發白袍的人也睡著了,我們在傍晚有過簡單交流。他從上車后就一直閉目躺著。火車經停一個大站,我問地名。
“Agla(阿格拉)!”他睜開眼睛,堅決地說,之后繼續假寐。
大約傍晚6點,他突然坐了起來,先是把窗邊的人趕開——是真正地趕,他用手一拂,那些人就恭恭敬敬讓開,擠坐到我這邊,大氣也不敢出。他在鋪位上鋪好一方坐墊,臉朝窗外盤腿坐定,左手一串念珠,右手在黃色布袋里不知道捻著什么,眼睛半睜半閉。
大約兩小時,入定者終于重新活泛過來,人們也松口氣,各回原位。他掏出盤子,開始吃一些零零碎碎的奇怪的東西,又突然從布袋里拿出餅干給我。我慌忙謝絕——攻略上說,在印度,不可以隨便吃人家的食物。
茶房送來我預訂的晚餐,裝在鋁箔的一次性餐具里:米飯、一種叫恰巴提的面餅、兩個咖喱雞蛋、兩種熬制好的咖喱糊糊、切開的橘子,還有密封的一小杯水。分量充足,雞蛋是國內所說的土雞蛋,恰巴提是炭烤的面餅,筋道十足,才50盧比(1盧比約合人民幣0.11元)!
只是我進餐的過程十分局促。全車廂就我一人要了這份dinner(晚餐),怪不得送飯的茶房很恭敬。其他人都是自備干糧:是些油炸的面食,有條狀、塊狀、碎片狀的,還有炒過的粟米,用右手三個手指靈巧一撮,小心送進口里。他們吃得很少,也就是點到為止。按照這樣的生活水準,中國完全能夠再養活三倍的人。眾目睽睽中,我內疚地、仿佛是帶著負罪感匆匆吃完自己的套餐,和他們一樣把餐具扔出車窗——我現在知道車廂內干凈的秘密了。
所有的垃圾都拋在外面,那么長的旅程,也從來沒有見過有誰在車廂里抽煙。
我鮮亮的沖鋒衣開始變臟,我扔垃圾的動作越來越嫻熟,我沒有帶長長鐵鏈的鎖,怕鞋子會丟失,干脆把它們直接拿到上鋪,我把襪子晾在風扇上面,開始小口喝當地的瓶裝水,瓶口的密封松松垮垮的,也不在意。哐啷哐啷,火車還在瘋狂行進,好多次我覺得它就要脫軌飛出去了,卻不再像起初那么肉跳心驚。我看出來了,在紛繁亂象中,它自有一條亂中有序的潛在規律——印度特有的規律。
一覺醒來,霞光絢爛,菩提迦耶已經不遠。趕緊探頭去看下鋪,卻是空空如也,白發白袍不見了。飄然而來,悄然而去。
后話是,我在菩提迦耶的好幾家酒店大堂又驚見他的巨幅照片,是高坐講經的;我在新德里的酒店偶爾打開電視,他正在里面侃侃而談,四周花團錦簇,人山人海。終于明白,我遇見了神仙!從此再不敢小覷黃帽白須的印度人,怕一不留心又怠慢了天神。
距離菩提迦耶還剩一站,車廂里涌進來一小群人,應該是一個家庭。打頭的中年男人抱著個女孩子,他們在靠過道的鋪位上坐下,女孩閉著眼睛靠在男人懷里,她的母親緊緊抱著她的腿。是個很好看的女孩,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淡棕色的臉很瘦,眼窩深陷,睫毛長長的,眼睛一直沒有睜開。
女孩顯然是病了,病得很重。親友們神色凝重,他們用毯子把她裹得緊緊的。母親一直摩挲著她瘦削的手,眼神盡是憂愁。父親輕輕撫弄她的臉頰,像是在安慰。有人在關切地詢問,應該是女孩叔叔或舅舅在簡短地回答。他們說的也是印地語。
過了一會兒,女孩突然抽搐起來,睫毛痛苦地顫動,母親加快摩挲的節奏,父親不停用手揩去她嘴角涌出的白沫。我緊張地看著,但是一籌莫展。沒有人大呼小叫,人們只是默默看著,無動于衷地看著。女孩掙扎一陣,忽然就癱軟下來,一動不動。父親停止擦拭她的嘴角,只是把她抱得緊緊的。
母親繼續摩挲她指頭修長的手,慢慢減緩了頻率,然后就停止了,只是使勁握住女孩的手。還有什么比眼睜睜看著一個如花的生命消逝、自己卻完全無能為力更讓人揪心呢!
我心里非常難過,我不敢相信,女孩就這樣死了!依然沒有人說什么,沒有慌亂,沒有眼淚,沒有誰呼天搶地、痛不欲生。
人們平靜或麻木地坐著、躺著,還有人默默吃著什么,火車穿過霧騰騰的田野和村莊,飛快地奔馳。直到下車我也沒有勇氣拿出相機拍些什么。
我后來想,如果先前的神仙晚一步離去就好了,沒準兒他念個咒語,或者從小包袱里摸出幾粒仙丹什么的灌下去,少女就能夠起死回生。
或者他也只是祈禱,說一些撫慰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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