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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評話是以揚州方言來說表,流行于蘇北、鎮江、南京等地區的地方性曲藝。其中評話《水滸》是揚州評話中最具聲譽和特色的傳統書目之一。如果說小說《水滸傳》是宋元時期至成書之前的“水滸”故事的重要總結,那么王少堂為代表的王派《水滸》則是清以來揚州評話《水滸》的集大成者。然而揚州評話與宋元時期說書并非是斷裂的,而是它的繼承與發展。
揚州評話《武松》舊稱“武十回”,故事始于“橫海郡柴進留賓,景陽岡武松打虎”①,這正是小說《水滸傳》第23回的回目名稱,結束于武松上二龍山。除了王派水滸《武松》之外,杭州評話、山東快書、四川金錢板等說唱藝術中也有武松故事。

主要故事情節《水滸傳》②揚州評話《武松》③杭州評話《武松演義》④山東快書《武松傳》⑤四川金錢板傳統節目《武松》⑥武松大鬧東岳廟無無無√大鬧董家廟景陽岡打虎√√略√√武松遇兄√√略√無金蓮戲叔√√略√無王婆謀奸√√略無無設計裁衣√√略無無藥鴆武大√√略無無靈前問嫂√√√√無斗殺西門慶√√√√無十字坡打店√√√√√石家莊無無無√無鬧當鋪無無無√無結拜施恩√√√√無醉打蔣門神√√√√無大鬧飛云浦√√√√無血濺鴛鴦樓√√√√無夜走蜈蚣嶺√√√√無吊打白虎山√√√√無智取二龍山極略√√√無
通過以上表格可以看到,揚州評話與小說主干故事情節一致,故事順序也基本一致,它繼承了小說的故事框架,只有“智取二龍山”,揚州評話將它作為一個大回目來表演,而小說只是簡單提及。杭州評話與小說也保持一致,不過故事展開從武松回陽谷縣銷差,靈前問嫂開始。景陽岡打虎,游街遇兄等皆為簡短的表書,缺乏細節描寫⑦。
山東快書與四川金錢板與小說有較大的差異,尤其是四川金錢板。小說的主干故事在山東快書中基本都保留,但多出一些新的內容。大鬧東岳廟是山東快書《武松傳》開篇故事,講述武松學藝歸家在東岳廟打死地方惡霸李家五虎的故事,小說、揚州評話和杭州評話都沒有此情節。山東快書將武松的故事向前延伸,成為武松來柴莊避禍的原因。此外,山東快書還增加了石家莊和鬧當鋪。鼓詞中有“武松扮媳婦”⑧,這個故事和石家莊故事十分相似,且人物的名稱都相同。
四川金錢板傳統節目《武松》與小說差異很大,故事情節及次序為景陽岡打虎,大鬧董家廟,十字坡打店,最后提及眾人上梁山。大鬧董家廟的故事與山東快書中大鬧東岳廟的故事內容相似,但是四川金錢板中此故事發生在景陽岡打虎之后。另外,小說中斗殺西門慶以及十字坡打店之后的醉打蔣門神、大鬧飛云浦、血濺鴛鴦樓、夜走蜈蚣嶺、吊打白虎山等故事在金錢板中都沒有。武松被押解孟州是因為武大遭人毒打,武松為哥哥報仇,大鬧董家廟,殺死了惡霸,才被押解孟州。大鬧董家廟在功能上取代了小說中斗殺西門慶的故事。
從“水滸”故事的產生與流傳來看,在小說《水滸傳》成書之前,就有大量的原始“水滸”故事在民間傳播,其中部分“水滸”故事被小說接納吸收,構成了小說體系“水滸”故事。其他的“水滸”故事仍繼續在民間被藝人們表演,在漫長的時間中,有些“水滸”故事消失了,同時藝人們又不斷地創作出新的“水滸”故事。小說體系“水滸”故事是最為穩固的,被大多數的說唱文學接受,而其他的“水滸”故事則在少數說唱中流傳。
就揚州評話而言,小說所體現的故事體系對其影響是十分重要的,而大鬧東岳廟等民間故事則要微弱些。從現有收集整理的揚州故事傳說來看,揚州地區沒有這些類似的民間故事傳說,或者揚州地區有這類故事,但也應該流傳不廣。這是揚州評話沒有吸收這些故事最重要的原因。其次,民間故事傳說內容比較雜亂,不成系統,相互之間會有沖突,尤其是與《水滸》中其他的故事情節有沖突。如四川金錢板十字坡投店介紹孫二娘時提到:“晁大哥山寨差命我,把黑店開在十字坡。”按照小說中的故事順序,此時孫二娘還沒有上梁山,與晁蓋等人并沒有聯系,她是在投奔二龍山之后才上梁山。顯然它把故事中尚未有關聯的人物提前聯系在一起了。如果按照這種傳說來講述武松的故事,那么大鬧快活林、醉打蔣門神等之后的故事很難合理地展開。再如山東快書中的石家莊故事,孫二娘開黑店得罪高俅避禍石家莊,后來與官兵發生爭斗,孫二娘與石秀等人奔上梁山。因為石秀不在家,石秀妹妹為生病的父母去廟燒香,被惡霸看上要強迫成親。這也是與小說體系的“水滸”故事不一致的地方。揚州評話《水滸》包含武十回、宋十回、石十回和盧十回,并且這四個十回是相互承接的,小說提供的故事框架最為合理,不會使得故事情節出現前后不一致之處,從藝人改編和再創作的角度而言,選擇這個框架也是最為經濟和便利的。而且小說影響廣泛,聽眾對小說體系的“水滸”故事更為熟悉,從聽眾的接受心理來看,小說提供的故事框架更易為大家認同。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那就是中國對上層文化推崇的氛圍與說書藝人努力提升自己行當地位的愿望。舊時小說常被斥為小道或被稱為游戲之筆,但畢竟還是有一定文化修養的人創作的。書詞中夾雜著大量的詩詞賦贊,反映出對文人推崇的詩歌傳統的尊崇。說書人在說書過程中評忠辨奸,勸善儆惡,充當著世俗教育者、勸喻者,說書人也因此被普通百姓稱為說書先生。這也從一定程度上刺激著說書人對象征著知識文化的案頭文學作品的重視。舊時的說話人為了提高自己的技藝有時會求助書面經典文本,“夫小說者,雖為末學,尤務多聞。非庸常淺識之流,有博覽該通之理。幼習太平廣記,長攻歷代史書”⑨。普通大眾對文人的尊崇,說書藝人有提升自身行當的要求,這些使得說書人更傾向于接受小說文本。
揚州評話《水滸》故事保留了小說中的故事框架,主要表現為對原有事件的保留,如武松斗殺西門慶、醉打蔣門神等是小說中原本就有的情節。另外,它還借鑒小說中的其他類似情節。這里以揚州評話中“智取二龍山”故事為例,在小說中它只是一句簡單的交代:“看官牢記話頭,武行者自來二龍山投魯智深、楊志入伙了,不在話下。”(第32回)評話中卻成為一大回目,這似乎為藝人的自由創作,但將小說第17回“花和尚單打二龍山,青面獸雙奪寶珠寺”與評話智取二龍山對比分析,會發現評話也并非是沒有范本的完全自由發揮,其主要的故事情節發展仍取自于小說,不過是將一些人物進行了更換。
小說中魯智深單打二龍山,雙方僵持不下。評話將魯智深的單打改為魯智深與楊志二人攻打二龍山,這部分的內容都是通過人物言語交談告知聽眾或讀者。隨即外來者的加入打破這種僵局,小說中為楊志和曹正的加入。曹正提出了智取二龍山的計謀,楊志也參與了攻打二龍山事件,他裝扮成近村莊家,一塊押送魯智深上山,在雙方交手的過程中,搠翻了四五個小嘍啰。這個功勞與其他的莊家并沒有太大的差別。在這一回中楊志讓人印象深刻的是與魯智深的相斗。評話中外來者為武松,武松取代了曹正提出智取山寨的計謀,曹正和武松的計謀最為重要的部分就是設計讓魯智深進入山寨。曹正謊稱趁魯智深大醉,得以縛之獻于山寨。而評話則讓武松假扮外來援助進入山寨,通過代山寨出戰與魯智深比斗,魯智深佯死,被眾人抬入山寨。在這里,楊志與魯智深的爭斗改成武松與魯智深的假斗,故事發生的次序向后挪移,作為計謀的一部分。此后小說與評話的情節發展完全一致(表格中的序號表示故事情節次序)。

小說評話魯智深單打二龍山的僵局①魯智深與楊志攻打二龍山的僵局(1)楊志與魯智深的爭斗②魯智深與武松的假斗(3)曹正獻計③武松獻計(2)綁縛魯智深進入山寨④魯智深與武松相斗佯死,被抬入山寨(4)
評話中武松與魯智深的假斗,也有可能受到英雄相斗的民間故事影響⑩,然而從整體上而言,民間故事傳說對揚州評話的影響比較小。由此可見,揚州評話不僅在故事框架受到小說的影響,其他敘述并不詳細的故事情節也借鑒了小說中其他部分相似情節,將相關情節加以捏合改造形成新的故事。
揚州評話在保留和借鑒小說內容的同時,也對小說的情節進一步加工創新。為了更好地分析,截取武松與宋江相遇至王婆設計貪賄這段連續的故事,列出表格進行對比。

故事情節小說揚州評話故事情節小說揚州評話武松宋江分別較詳無叔嫂相見詳詳景陽岡酒店詳更詳叔嫂相處略詳景陽岡打虎詳更詳金蓮戲叔詳更詳遇獵戶較詳更詳受命上京較略較詳眾上戶作賀略無辭別兄嫂較詳極詳縣衙問獵虎經過略詳武大金蓮的家庭生活(爭吵)略(過年)詳參任都頭眾人作賀極略極詳挑簾調情詳更詳游街無詳西門慶發跡極略詳遇兄較略詳王婆謀奸極詳極詳金蓮出身略詳西門慶贈銀送布極略詳
(關于詳與略的劃分,只是一個粗略的判斷,但是小說與揚州評話中同一情節詳略比較從其故事的講述篇幅或時間可以獲得比較客觀的評判。)
從表格中,可以看到小說中的故事情節在評話中基本都被保留下來,除個別情節省去或替換改動。小說中有宋江與武松相識的過渡情節,它使得敘述對象從宋江引向武松,而評話直接講述景陽岡打虎,二人相遇的故事被舍棄了。小說中眾上戶兩次作賀武松,分別為武松打死景陽岡老虎和參任都頭,但評話將之替換為武松參任都頭眾班房慶賀。另外,武松辭家后武大與金蓮的家庭生活這個情節,小說簡略敘述兩人的日常爭吵,評話則替換成為武大過年。從這些省去或替換改動的情節來看,這些情節并非是影響武松故事發展的重要情節,它們對武松故事繼續發展影響不大,因而將它們刪去或替換改動是可行的。從聽眾需求的角度而言,評話藝人不能拘泥于小說中現有的情節,他們還需要創造新的情節來吸引聽眾,對于以說書為謀生手段的藝人來說,替換與改動是必須的。
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由于小說的廣泛影響,說書人要繼承小說的故事情節來認同聽眾的原有認識,另一方面他們又要“求新”來迎合觀眾的需求。在繼承與求新之間就存在著矛盾,說書人如何在小說的影響和自由創作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呢?總體來說,評話人在小說語焉不詳的地方自由發揮自己的創作才能創作新的故事;小說敘述詳細的地方,說書人在不影響故事發展或故事結果的情況下有意求新,重視小的情節或細節的改動、添加;此外,采用不同于小說的評話表演語言來講述故事也是求新的表現。
小說中故事情節的描述有詳有略,景陽岡打虎、王婆謀奸等敘述詳細,有些敘述較為簡略,如詢問打虎經過等,而參任都頭眾人作賀則是幾句話帶過。評話則無一不詳盡地講述。這反映了小說與評話不同的審美傾向,小說講究詳略恰當的故事布局,而揚州評話則以說表細膩詳盡為長。由于小說敘述詳略差異,藝人對各部分的創作發揮也有很大的差異。小說中越是敘述詳盡的部分,藝人自由發揮就受限制越大。如王婆謀奸在小說中描述很詳盡,說書藝人添加的內容很少,只是用更加瑣細的評話語言來說表。而藝人最擅長的是將小說簡略介紹的內容敷演出一個詳盡的故事,如參任都頭眾人作賀,小說中只有這樣一段文字:
知縣見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舉他,便道:“雖你原是清河縣人氏,與我這陽谷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本縣做個都頭,如何?”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步兵都頭。眾上戶都來與武松作賀慶喜,連連吃了三五日酒。(第23回)
在評話中,參任都頭故事移至遇見兄長之后,變成了一個獨立的回目,故事包括知縣欲賜武松土兵都頭,武松回家詢問武大意見后接受賞賜,并告知知縣自己沒有上卯費。隨后知縣召三班六房查問上卯費之事,眾人聲稱上卯費為訛傳,實為出份金。于是老爺代眾衙役出份金恭賀武松,眾人則思量著怎么在武松的回請中把份金吃回來,最后縣老爺做主代武松決定請眾人看戲。小說只有三言兩語交代,一個重要原因是這些內容平淡無奇。為了讓這段“冷書”說得熱鬧,說書藝人圍繞著慶賀一事自由創作,眾衙役原本想收取武松的上卯費,不想卻自己花錢湊份子請客;原本指望武松擺酒席吃魚肚海參,不想縣老爺代做決定請大家看戲。眾人本想占便宜卻總是倒貼錢的結局,令聽眾忍俊不禁。眾多人物的添加,人物的言行、內心活動的說表讓這段情節變得豐富。與此類似的還有金蓮的出身、武松東京之行。分析發現,小說中敘述比較簡略的部分往往是主要情節之間起銜接作用的次要情節,或是對新出場人物情況的交代。針對小說中這些部分,藝人們極力敷演成一個相對比較獨立的小回目,如跨馬尋兄和參任都頭;還有些內容,在小說中并非連續發生,但在內容上又與其他部分相關,藝人則調整故事發生次序,與前后主要的情節合并成為一個部分,如小說中武松贈布為武松與武大生活在一起之后贈送給金蓮的,為日常生活的相處,評話則改為初次見面送給金蓮的見面禮,成為叔嫂相見情節的一部分。這些改動使得故事概述的部分減少,故事容量增大,密度增強。
對于小說中一些敘述比較詳盡的故事情節,藝人則對原有的細節做有意的改動,或者添加小的情節或細節。如景陽岡打虎在小說中講述很詳細,但是評話也并沒有局限于小說,而是有意地針對一些細節加以改動,使其不同于原作。如小說中老虎的一撲、一掀、一剪在評話中變為虎嘯、虎撲、虎尾三威。哨棒在小說中因為打在枯樹上斷為兩截,評話藝人則有意改為哨棒因為打在老虎口中,被老虎咬為三段。這種有意改動是為了求新以達到吸引聽眾的目的。還有一種情況,說書藝人認為小說的敘述不夠合理,不能很好的說服聽眾,如王少堂的評話《盧俊義》認為小說中吳用為盧俊義所開的“命單”過于簡單不能讓聽眾信服就專門找人給盧俊義改“命單”。添加小的情節或細節也是評話中經常使用的一些手段。如景陽岡酒店喝酒這個故事,小說與評話都包含發現酒店、喝酒、添酒爭執、酒家告知有虎。此外評話還添加了進鎮、小二招攬生意、換酒、會賬稱銀以及主仆二人的爭吵等內容,這些都屬于評話藝人獨立于小說之外的創作。
值得注意的是,評話與小說在相同的內容上其表述也會有很大的差異。以添酒爭執為例,小說中武松多次讓酒家添酒,為了說服他,武松有以下言語:“休要胡說。沒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吃。”“休得胡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里面,我也有鼻子。”“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爹性發,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武松采用的是威脅與蠻橫的態度逼使酒家添酒。而揚州評話采用了非常程式化的表達習慣,武松連續幾次夸自己的酒量:“你混講的什么?笑天下人沒有酒量!爺吃三十碗挺身過岡。”再如小說中寫看到酒店并提及挑在門前寫著“三碗不過岡”五個字的招旗,揚州評話以另一種形式加以表達:
(武松)看見右邊有家酒店,三間簇嶄新草房,檐下插了一根簇嶄新青竹竿,青竹竿上挑了一方簇嶄新藍布酒旗,藍布酒旗上貼了一方簇嶄新梅紅紙,梅紅紙上寫了簇嶄新五個大字:“三碗不過岡”。再朝店里一望,只見簇嶄新桌凳,簇嶄新鍋灶,簇嶄新案凳,簇嶄新柜臺,還有兩個簇嶄新的人……你說笑話了,旁的東西有新的,人哪里會有新的?何嘗不得。
揚州評話《火燒赤壁》也有一段類似的表述:
劉備今天的周身打扮都是簇嶄新的:頭上是二龍搶珠嵌八寶簇嶄新一頂金冠,當中這顆寶珠有圓眼大,把印堂都照亮了;身上是鋪金疊翠簇嶄新起海水的蟒袍;足下是方頭厚底簇嶄新的粉底烏靴;里面是簇嶄新襯袍,簇嶄新的襯襖,簇嶄新的小褂褲……哦!全是簇嶄新的,沒有舊的了?舊的全在當陽道玩了沒得了,現在全是新的。
這兩段語句都反復出現“簇嶄新”并形成排比,說書人語勢不斷加快,表白完這些簇嶄新的事物之后,說書人代聽眾提問并作答的這種手法也一致,這種程式化的表達是異于小說的一種求新表現。
評話的創新和改動表現在講述上是故事的場景化和主干情節敘述的停滯。由于場景化和敘述停頓等敘述方法的運用,評話的敘述節奏放慢,這與小說經常出現的“有話即長,無話則短”、“話休繁絮”、“閑話休提”等概述省略的手法造成小說敘事節奏較快形成對比。
場景化是話本小說中最為常見敘述方式,揚州評話藝人繼承發展這種敘述方式,并且敘述更為詳盡。在小說中人物間的對話都是圍繞著主要人物進行的,如武松的故事都是武松與他人的對話,并且他們間的對話也與故事的發展緊密聯系。評話中則出現了大量的次要人物間的對話,如伙計間的對話,路人的交談。另外武松與他人間的對話容量也增大了,如打虎結束后,小說中知縣與武松的對話寥寥數語,然后用一句“武松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說了一遍”帶過。而在評話中兩人的對話占據了很大的篇幅,通過他們對話再現了武松打虎的事跡。
除了模擬人物對話,評話還注重細節描寫,這也使得評話的敘事節奏變緩。在小說中故事的敘述往往告訴讀者某個情景或動作發生了,但是如何發生的會被略去,而評話恰恰十分注重被小說略去的這些細微的部分。如小說中“小二將酒肴裝好,放置武松面前”,只是一個簡短的語句告知讀者發生的動作,而評話藝人則將如何裝酒肴的過程描述給聽眾。除了小說中敘述到的簡略部分被藝人加以細化描述之外,評話藝人還注意被小說省略掉的日常生活的一些動作及細節。評話總是詳盡地模仿人物敲門、開門發出的聲響、進門轉身并關門等。而這些生活細節在小說中是不存在的。
評話場景化的描述,使得故事的發展變得遲緩。而評話中大量停頓或插入主要情節發展之外的敘述,更是讓故事情節的發展處于停滯的狀態。其中,對環境、背景等的描述是使故事靜止的重要方面。在小說中也有環境和景物描寫,但常使用景物賦贊,很少用散語描寫景物。如第32回中宋江辭別武松之后去清風山的路上就用了一首一百多字的景物贊。在評話《宋江》中藝人則使用了將近七百多字來的散體文字來講述沿途景色,講述時間變長,敘述節奏變緩。評話中有大量的關于環境布景的描述,有些描述與故事情節的發展沒有關聯,有些描述與情節的發展有關,如斗殺西門慶中酒樓的內部具體陳設,說書人清晰地交代物品、門窗等方位,這些與后面武松與西門慶打斗有密切的聯系。
評話藝人按時間順序講述故事,過于復雜的敘事順序會給自己以及聽眾帶來混亂,不利于理清書理書情,但這并不妨礙說書人使用插敘或補敘,而這些插敘或補敘的內容會使得主干情節的發展處于停滯狀態。在評話中出現新人物時一般會停止主要情節的敘述,而交代新人物相關故事。這種情形在小說中也有,如潘金蓮的出身,但是表現在故事內容長短和敘述節奏上相差很大。小說只有一百來字,而評話詳細地添加了潘金蓮與安人的矛盾,安人為潘金蓮選婿,武大郎與潘金蓮結婚等內容,故事被極大地拉長。與此相應,武松與武大郎歸家這個主干情節停頓的時間也被拉長。
評話中還有些次要人物,當他們與武松有交集的情節交代完后,說書人還會繼續補充交代這些人物的后繼情況。如小二告訴武松景陽岡有猛虎,勸說他回去,結果反被武松打傷。隨后說書人中斷武松去景陽岡遇虎的敘述,而是講述小二受傷后治傷的情況,主干故事情節處于停滯狀態。
評話中說書藝人常常在主干故事情節之外穿插一些小的故事,這些小的故事與書詞內容關聯不大,甚至毫不相關,它們被稱之為“書外書”。如《武松》中簫城隍、李土地到武松家吃白食的故事,《宋江》中白居易與琵琶亭淵源的故事。這些書外書,一方面讓聽眾在一定程度上增長了知識,獲得了樂趣,另一方面豐富了書詞的故事內容,擴大了書詞篇幅,拉長了說書時間。從敘述的角度來看,它放慢了故事的敘述節奏有些甚至使得主要故事情節發展停頓。
無論是描摹人物間對話、詳細描述故事細節的場景化敘述,還是注重環境景物描述、插入其他故事中斷主要故事情節發展等停頓手法的運用,這些都使得王派《水滸》整個故事敘述節奏變慢,與小說較快節奏的敘述形成鮮明的對比。
從案頭閱讀的角度來看,王派《水滸》這種十分詳盡甚至有些瑣碎的描寫顯得十分拙劣,不忍卒讀,而評話被整理成為文字文本也確實存在這種類似的問題。然而為什么這種瑣碎的故事講述在評話中大量出現并受到了聽眾的歡迎呢?
首先,水滸故事為眾人熟知,說書人要添加一些不同于小說的新內容才能帶來新鮮感,吸引聽眾,這一點在前面有提及。其次,小說閱讀不同于觀看評話表演,小說閱讀是閱讀者將文字通過頭腦想象轉化為形象的過程,并且這個閱讀過程是不受時間限制的,小說閱讀者可以隨意地中止、繼續閱讀或者就某部分內容重新閱讀。由于不受時間限制,在文字轉化為形象的過程中,閱讀者自身的加工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每位讀者可以結合自己的經歷、審美等對作品的形象再加工。如果小說文本描寫過細反而會不利于讀者再加工,甚至產生繁瑣厭棄之感。評話表演則恰恰相反,觀看評話表演是聽覺和視覺同時接收的過程,聽眾聽評書的過程是接收語音的過程,由于言語表達是隨著時間流逝不可重復的,耳朵聆聽時容易丟失部分信息,為了彌補這一缺陷,重復和更詳細的表述是十分必要的。而詳盡的評話語言則有利于幫助聽眾在頭腦中形成故事形象。
另外,揚州評話講究說工與做工。評話藝人不是毫無起伏地講述故事,他會起角色,根據不同人物的特點采用不同的聲調語音來模仿,評話藝人在說書過程中融入了故事人物或他自己的情感與判斷,另外還講究陰陽高下、緊慢起落,再加上在說的過程中配以相應的手勢動作和眼神等,在紙質文本上讓人覺得瑣細的地方在觀看說書藝人表演時卻變得形象生動起來。
綜上所述,小說《水滸傳》在其形成之初受到戲曲、說書以及一些民間曲藝的影響,但當整個“水滸”故事體系建立,形成小說文本之后,小說則開始占據影響的主導地位,這與小說體系的“水滸”故事作為一個統一的整體更利于傳播有很大關系,而其他“水滸”傳說故事不成體系,其影響會被削弱,不過也不能忽視其他“水滸”故事的流傳。揚州評話《武松》承襲了小說中的故事框架,繼承和保留了其主要故事情節,這種“求同”目的在于獲得聽眾的認同。同時說書藝人又盡可能的擺脫小說具體表達的束縛,創作異于小說的內容呈現出自己的特色以吸引更多的聽眾。唯有繼承為人們熟知的“水滸”故事,與聽眾的知識認知一致,才能為聽眾接受,這也構成了延續不斷的“水滸”說書傳統中最重要的部分,這也是書面材料對口頭文學影響的最重要的方面。而小說成書以來的“水滸”故事經過不斷創新發展,形成了不同于小說《水滸》的自身特色,經過時間的沉淀它們最終與舊的傳統融合,構成整個“水滸”說書傳統,而這個過程仍將持續不斷地進行下去。
注:
① 王少堂、王筱堂、李信堂、任繼堂的講述都是以此對句開始,王麗堂和馬曉龍的講述舍棄了這種開頭方式。參見易德波《揚州評話探討》(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書中附錄。
② 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年版。
③ 王麗堂口述,郭鐵松、王鴻整理《武松》,中華書局2005年版。
④ 劉操南、茅賽云編著《武松演義》,浙江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
⑤ 本文采用的是傳統山東快書高元鈞演出本《武松傳:傳統山東快書》(中國曲藝出版社1987年版)。楊立德的楊派山東快書《武松傳》與高本有較大差異,他沒有表演武松景陽岡打虎、鬧當鋪等內容,并且武松在鴛鴦樓報仇之后就直奔梁山投奔宋江,沒有蜈蚣嶺、白虎莊和二龍山的故事。
⑥ 鄒忠新、黃世澤整理《武松》,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⑦ 參看劉操南、茅賽云編著《武松演義》后記,這些情節缺乏細節,只是簡單地講述情節。
⑧ 參看《王尊三曲藝選》,中國曲藝出版社1988年版。
⑨ 羅燁《醉翁談錄》,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3頁。
⑩ 在杭州評話與山東快書中,武松投奔二龍山的故事都圍繞武松與魯智深比武展開,武松有意比斗,而魯智深不知事實狀況,最后隨著孫二娘等人的到來,魯智深了解情況,比斗結束。好漢通過相斗,然后惺惺相惜結為好友或弟兄,這是個十分古老的故事原型,小說《水滸傳》中也大量出現,如魯智深與九紋龍史進、青面獸楊志,林沖與楊志,李逵與張順等人間的相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