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功勝
(安徽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合肥 230051)
中國文學批評的主體性構建過程是艱難曲折的,雖然一度頗有建樹,但它一直受制于主觀認識上的局限和多方的責難而舉步維艱,尤其在當下文學的全球化語境和商業化運作機制中,許多批評家甚至主動放棄了這種價值操守和精神維度,歷史上主體性構建歷程中僅存的一點東西也顯得搖搖欲墜。主體性是文學批評的應有之義和基本的精神訴求,對它所面臨的危機我們究竟有多少認識?又應該如何拯救我們的文學批評,在什么維度上展開文學批評主體性的重建?都是一些迫切需要思考和解決的問題。
一
“主體性”(subjectivity)是西方近代哲學提出的一個重要范疇,簡單地說就是主體在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過程中所發揮的主動性和能動性。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是對這個范疇較早的表述。以康德、黑格爾等為代表的德國古典美學詳盡分析了審美的主體性,把審美藝術活動中的人從各種束縛中解放出來,確立了文藝內在的主體性原則,成為20世紀西方文論“主體性”思想基本的哲學源頭和美學基礎,也是我國現當代文學批評主體性建構重要的思想資源。
對文學批評主體性的追求是中國近現代文學發展史上一條或明或暗的主線。上世紀初,王國維接受了康德“美在形式”的自由觀念,提出了“美之性質”的“可愛玩而不可利用”[1]的非功利性質,對文學批評的主體性做了初步探索。由此前行非常有代表性的觀點是朱光潛的“直覺說”,它認為審美主體是完全自律并自由地觀照形象,文藝的本質就是自由,“就是自主,就創造底活動說,就是自由生發”。[2]對于文學批評,朱光潛反對他律的文學觀,反對憑文藝以外的力量奴使文藝,不管這種力量是哲學的、宗教的還是道德的、政治的。這些觀點雖然彰顯了文學批評的主體性地位,但在一個必須強化集體力量抵御內憂外患的時代,這種自由主義的直覺論美學批評并無多少前行的空間。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朱光潛的美學批評觀遭到了周揚和蔡儀的唯物論 “新美學”的堅決抵制和主流現實主義的嚴厲批判。這樣,“主體性”概念尚未在中國生根立足,就被擱淺在主流文學批評的歷史長河中。
20世紀80年代前后,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指引下,文學批評界展開了規模宏大的思想解放運動。“主體”一詞重返中國文論概念家族,再次成為文藝批評的關鍵詞。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人們已經能夠比較清晰地表達“文學主體性”思想。劉再復的《論文學的主體性》一文成為80年代“文學主體性”思想最有代表性的表述,文章認為:“文學主體包括三個重要的構成部分,即:(1)作為創造主體的作家;(2)作為文學對象主體的人物形象;(3)作為接受主體的讀者和批評家。”[3]在這里,主體性成為文學批評的重要構件,此后,他又進一步對“主體性原則”做過更具體的論述。對于劉再復而言,文學批評的主體性就是一種批評自由,他試圖以此為突破口,打破對文學批評的各種禁錮,把文學批評從各種理論模式和物化關系中解放出來,讓每一個批評者都能用自己的大腦進行思考。
劉再復的“主體性”理論一經提出就很快成為學界關注的熱點,盡管這種理論很不完善,不可避免地遭遇到多方的質疑和責難,但它的價值是明顯的,它對現存文學模式的拆解和顛覆,對文學主體所具有的創造潛能的重視,對審美創造和批評個性的強調,等等,都相當精深、獨到。文學批評的主體性建構似乎應該在此有個突破,但歷史沒有很好地延續這個話題,相反,各種新的問題卻接踵而至。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文學批評所面對的文化語境是非常復雜的,如果刪繁就簡,也不外乎兩個最基本的方面:一個是中國市場經濟的縱深發展,它使文學批評必須服從利益至上和效益優先的原則;一個是西方現代文論的橫向擴張,由于文化交流主體之間關系的不對等性,文論的交流實際已經變異為西方文論霸權對中國文論的強勢同化。它們共同導致了中國當下文學批評主體性的深刻危機。
面對文學批評主體性建構的艱難歷程和現實危機,要思考和解決的具體問題很多,不管這些問題如何復雜,解決的路徑有多少分歧,文學批評主體性的重建,至少應關注三個基本的維度:作為理論接受主體,在資源獲取上,如何發揮一種整合效應?作為人格主體,在精神操守上,如何把握自由觀念與功利意識的合理尺度?作為批評實踐主體,在文本操作上,如何做到學理與感性的有效平衡?
二
中國文學批評主體性的重建,一個基本的前提在于獲取足夠的理論資源。縱觀百年來的中國文學批評,我們的得與失也充分體現在處理中西批評理論資源的成功與失敗上。上個世紀對于中華民族來說,是一個多事之秋,中國主流的文學批評理論也隨之處于一種主體失落、無所依附的漂泊中,最初是歐美的,接著是蘇聯的,最后又重新回到歐美的。
19世紀末20世紀初,救亡與啟蒙成為中國文學的宏大主題,文學批評對這一時代主題的回應,就是用西方哲學美學思想來激活中國傳統文學批評理論,尋求走向現代、可以打破中國傳統思維禁錮的話語系統。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以西方的哲學美學理論和思辨邏輯打破了傳統批評的點評感悟和材料考證模式,他的出現是“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發展的終結和現代文學理論批評發展的開始”。[4]努力承接這種思維的,有梁啟超、魯迅、郭沫若、成仿吾、茅盾、朱光潛、馮雪峰和梁實秋等人,這些文化先驅們力圖整合傳統和現代、中國和西方兩套話語體系,探索中國文學批評的現代化之路,但客觀地評價他們的理論探索和批評實踐,可以肯定地說,他們還是不能突破時代與個體的局限,基本是在傳統與現代、中國和西方兩套話語體系中徘徊,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思維還是非常明顯的,真正具有主體性、現代性和民族化的話語系統并未真正建構起來。
20世紀30年代之后,前蘇聯的批評話語體系成為中國文學批評的客觀參照,特別是40年代后期至60年代中期,意識形態的蘇美兩極對立,導致了中西文化交流與對話的完全中斷,中國的文學批評一反20世紀初王國維、梁啟超、朱光潛等人試圖融貫中西的做法,對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一切理論都加以排斥和否定,逐漸形成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批評話語的 “大一統”局面。這種批評模式的成果是值得肯定的,但它的偏執性也最終使文學批評與意識形態有著過多過深的關聯,對文藝審美性的輕視使文學批評失去了完整性和獨立性的應有品格。
在20世紀最后很短的一個時期內,全面開放的文化語境使中國的文學批評重新對西方的文學批評理論表現出一種全方位的擁抱姿態,西方幾十年的理論話語一齊涌向中國學術界。中國的文學批評借機清算了過左的政治化傾向和各種呆板的文學批評路數,文學批評的主體性得到一定程度的激活和復蘇。但客觀地說,這種激活和復蘇的力度是非常有限的。原因很簡單,中國現代文化的積弱導致這種文化交流主體的地位
是不對等的。從時間上看,中國在短短的幾年時間內就接受了西方數十年甚至幾百年的學說,出現嚴重的消化不良后果是必然的;從深度上看,這個時期對西方文學批評理論的接受是淺嘗輒止,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譯介了幾十種西方流派,只能是了解西方文學批評理論的發展脈絡,不可能有時間展開深入研究并轉化為自主性的話語,這種歷史性的概觀對于建構具有主體性和本土化的文學批評話語系統來說是遠遠不夠的。
作為一種后果,許多新銳的批評家都是將西方批評理論生吞活剝、生搬硬套地拉來展開對中國文學的評論,將舶來的理論囫圇吞棗甚至是削足適履地移植到對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理論構建。這樣,當代文學批評的創新初衷就異化為“唯新是從”的盲從,文學批評只能單向度地追逐西方的話語熱點和批評模式,而缺少一種充滿主體意識的選擇和整合。對西方批評理論頂禮膜拜的另一個最直接后果是對中國古典文論的極度無知、蔑視和冷漠。在當時的狂熱譯介中,大多數學者基本上放棄了中國傳統的文學批評理論,這樣,擺在我們面前的,就是西方批評話語的一種獨白性原則。有人形象地描述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批評理論就像在 “沼澤地里的奔跑”,“看上去抬腳擺手,動作很大,其實經常是一步一陷、東倒西歪,越是急切地想要奔跑,反而越容易踩錯地方”。[5]主體意識和比較思維的缺失,終于導致了過度引進的西方文論資源的水土不服,含蘊豐富、感性飛揚的傳統資源被束之高閣,堆積在我們眼前的,大都是些高深莫測、過度修辭、玩弄辭藻、巧言善辯的各種批評技術的炫耀,一個甚為壯觀的景象是文藝批評界的流派與思潮的急劇涌起和快速退落,泛起了太多的學術泡沫。
要建構文學批評的主體性,在文化資源的接受上,不可缺少一種對話精神。巴赫金認為,人文科學“總是在表現自己(在說話),亦即創造文本(哪怕是潛在的文本)”,[6]306文本 “表述”(utterance)的是某個人的不可重復的思想。文本的真正本質,“總是在兩個意識、兩個主體的交界線上展開”。[6]305也就是說,對話中存在兩個主體,即說話人與應答者,他們之間的相互評價、應答和反駁是兩個平等主體之間的交鋒。“理解不是重復說者,理解要建立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內容”。[7]理解在于意義的增值,不斷揭示對象的新意,創立新說。這種對話思維給我們的啟示是,在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本土化特征的文學批評理論時,必須有一種真正的比較思維,在西方批評理論的引進中,必須做為一個接受主體與之進行交往與對話,而不僅僅是傾聽,要保持交往、對話的“外位性”:一方面,發揚自身的傳統需要他者的眼光,確立中國文學批評的主體性同樣需要確認另一種異質文化批評主體的存在;另一方面,吸收他者文化的目的是要用他者的眼光來反觀自身,修正自己的失誤和不足,“拿來”的方式是整合,最終的目的是確立真正屬于自己的批評話語體系。
三
中國古代的文學批評在精神操守上多表現出功利化的載道精神。“文以載道”的實用主張,一直是以儒家為正統的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思維的出發點和歸宿,它是顯在的;作為文學批評的自由意識,通常只是潛隱于非主流的文論流派中,比如魏晉玄學的有關文論,就張揚著一種可貴的意蘊高遠、灑脫曠達的自由本色。到了明中后期,隨著中國人個體意識的初步覺醒,具有主體意識的文學批評才開始浮出地表,但傳統的積重使它不可能闊步前行。所以,中國文學批評的主體意識傳統是相當缺乏的。
中國的近現代史是一部中華民族的受難史、抗爭史,災難深重的現實讓文學肩負起了太多沉重的使命。基于文學的本質規定,文學批評不可能也不應該逃避這種責任擔當,但由此也產生了一個嚴重后果,就是文學批評由于過多的功利追求而或多或少地喪失了批評主體的獨立性思考。新文化運動前后,文學批評最為自由和活躍,但大都服膺于思想啟蒙和社會改良,基本上是借文學批評之名行社會理想、政治主張言說之實,關于文學自身審美維度建構的聲音是非常微弱的。20世紀30年代,對文學功能的不同理解導致了左翼文學與自由主義文學的分野。左翼文學打出“普羅文學”的旗幟,鮮明地宣告文學本來是宣傳階級意識的武器,甚至是改造社會、排除異己的“匕首”與“投槍”。與之相對,自由主義的精神領袖周作人、梁實秋等則以同樣果斷的語氣表達了完全相反的意見,否定文學狹義的顯在功用,肯定文學的自由本性和超越性功能。40年代以后,文學界實現了前所未有的大聯合,救亡圖存和民族解放是文學批評的“共名”,是否再現了現實和充當了時代的號角成了衡量文學價值高低的最重要標準,而個體意識則被批評家有意無意的丟在一邊。建國后一段時間內的文學批評雖確立了審美與歷史的批評原則,“百家爭鳴”的口號聲中的確出現了一些富有主見的個體的聲音,但一波接一波的左傾思潮大大壓縮了文學批評主體性的自由空間。
功利意識對文學批評的禁錮一直持續到“新時期”才有所松動,聲勢浩大的思想解放運動釋放了批評家積壓已久的聲音。但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是,文學批評的主體性并沒有由此真正建構起來。究其原因,是我們的文學批評在擺脫了一套話語的規約后,在一個很短的時間內又自覺認同了另一套無形的規則。進入新世紀以后,隨著決策層和學術界對文化產業屬性認識的深化,文化產業在中國強勢啟動,中國社會逐漸形成了一種消費至上的文化語境,文學批評和文學創作不得不面對市場,最終被一起整合進了產業化的運作機制中。在這種運作機制下,傳統文學活動系統中的批評家的地位和功能發生了重大的變化,不少批評家具有自主性的精英立場逐漸被大眾文化所同化,他們所從事的創造性的、審美的文學事業日漸被創意的、功利化的文化產業所收編。以市場為導向的文學批評行為,其審美取向已成為產業運作者手中的木偶,批評的文本往往是作為一種商品的宣傳與它們所宣傳的商品一道被送上文化產業的生產線,要談論它們的主體性顯然已經是一種奢望。
關于文學批評中的自由觀念與功利意識的問題,在現存的理論視域內,其實它已經不是一個需要界定和厘清的問題,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有意思的是,一旦進入實際操作,一切都會曖昧不清、吞吞吐吐。我們不得不說,文學批評的自由,作為觀念層面的認識成果并不能體現它有多大的價值,只有落實到操作層面,見諸于批評的實際行動中,才能成為一種真正的認識。它不是一個自我標榜的口號,而是對一切禁錮與功利的抵制與抗爭、對一切創造與審美的闡發與倡導,并形成富有成果的理論建構。什么是“自由”?經典作家認為“自由”是擺脫了“盲目必然性支配”、“實現了對世界的改造”。文學批評的自由就是擺脫了那些“盲目”規則——利益、權力、情感等——的限制,實現了對文學創作的審美闡釋和價值導向,不因有利可圖而諂媚討好,不因高高在上而阿諛奉承,不因感情親密而說不出口,一句話,好處說好,壞處說壞。判斷一種文學批評是不是自由的,一個重要的標準就是文學批評者的判斷力和批判精神,它們與直接的功利性往往是格格不入的,恰如有的學者說:“文學批評的批判精神是指批評主體應與批評客體保持一種超越性的關系,批評應有能力對客體做出獨立的價值判斷……批評家應有超越于批評對象的識見與眼光,應敢于提出問題,應有對不良的文學現象做出診斷與批判的勇氣,既不為賢者諱,也不屈從于外在的力量。”[8]不少批評缺少的恰恰是這種超越性的價值立場和獨立性的批評品格。與現實功利過多、過近的關聯勢必影響文學批評這種自由狀態的實現,功利如果先驗地進入了文學批評的操作,利益如果綁架了批評,最終結論的公信力就是可疑的,這種批評的主體性自然無從談起。
四
與西方文學批評推崇邏輯論證和科學思辨的思維傳統不同,中國傳統文學批評思維注重直覺體驗,并把直覺體驗視為高于理性思辨的文本解讀方式。這種直覺體驗的文學批評,它的基本思維方式是“悟”,它是建構批評文本的前提。體現中國文學批評特色的論詩之道,就在于妙悟,而妙悟之法,就在于直覺體悟,目的是與保持批評對象的交融合一,不因理性話語的參與而分解對象、破壞詩境,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嚴羽·《滄浪詩話》),“遇之匪深, 即之愈稀”(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大道無形,惟在心心相印耳,詩豈易言哉?”(袁枚《隨園詩話》)“悟”,無需邏輯推理而對事物的本質作直接的領悟,無需語言的描述而直達審美對象的精準把握,是通過最樸素的方式達到最玄妙的境界。對于中國古代詩歌的審美追求來說,這種直覺體悟的方式保證中國式文學批評的諸多有效性,如嚴羽《滄浪詩話·詩辨》盛贊唐詩:“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一連串禪語式的比喻,讓讀者在具象化的描述中體味到唐詩所獨有的意蘊無窮的高遠境界。如果抽去這些富有意味的形象,僅用邏輯與學理化的文字去表述唐詩的神韻,不僅嚴羽做不到,古今中外任何一位批評大家都可能做不到位。不過,這種重靈感輕邏輯、重體驗輕思辨、重直覺輕論證的思維方式,對具有宏大敘事特征的現代文學的解讀并不十分有效,它往往使人的思維缺乏慎密性,使批評的論證缺乏邏輯性,使人對文本的認識只能停留在表面現象,無法深入到本質之中。直覺體悟的結果無論怎樣妙不可言,都不能形成對歷史和現實宏觀、深刻而系統的理解。
中國傳統批評思維的缺陷并不能成為我們對之進行否定的依據,每一種思維方式都有每一種思維方式的優點和不足。西方純抽象邏輯的思維方式,雖然以其特有的邏輯推衍體系和范疇推論系統,使思維邏輯清晰,論證嚴謹,但總有幾分生硬呆板,用它來批評富有意象美的中國文學也必然不是十分有效。尤其是當這種邏輯思辨的批評方式作為一種批評范式而大力倡導后,就有可能輕視文本細讀與情感交流,悖離文學的審美感性特征。當下的批評實踐中,不認真研讀作品甚至根本不讀作品即發表評論的現象比比皆是。有的批評家,自恃學理深厚,只了解一下文本的故事梗概就可以寫出洋洋萬言的文章。這些文章表面看起來視野開闊、旁征博引,卻常常是牽強附會、無限拔高,將批評變成一種根據自己的需要而隨意操作的東西。這種從理論到理論、“以玄說玄”、“以空對空”的批評操作,不僅離文學批評的本性相距甚遠,而且其理論本身也常常是東挪西借,詞不達意,讓人不知道批評者對作品究竟表達了怎樣的意見。
現實生活本身是形象與抽象、直覺與邏輯的統一。生活本身有現象,也有本質,對其進行評說的思維方式當然也就必然是形象與抽象的統一。與文學創作相比,文學批評更多的是一種理性的分析過程,但它很容易被一些學理深厚的批評家所忽視的是,它同時也是一個從感覺到體悟、從感性到理性的過程,其分析必須建立在文本感性體悟之上,最后才能作出理性化的 “詩意的裁判”。理論是灰色的,感性才是新鮮的。所以,李健吾認為:“一個批評家是學者和藝術家的化合。”[9]這就是說,批評主體應該同時具備對作家作品的美感能力和判斷能力,批評的任務就是綜合運用這些能力對批評對象進行綜合的把握和表述。文學作品是向批評者敞開的審美對象和意義對象,而不是有待去探索、求證的知識對象,更不是批評者隨意表述與文本無關思想的掛鉤。文學批評只有在批評者領略體悟批評對象的基礎上,就對象所承載的價值信息與美學意蘊進行邏輯性的梳理,最終形成自己的理性判斷和審美思考,這種思維理路所生發出的批評文本才是獨一無二的,才充分體現了文學批評的主體性特征。批評家如果沒有基于文本解讀上的體驗和感悟,所得的觀點和論證無論怎樣天花亂墜、妙筆生花,也只能是以一種新的話語方式對前人的重復,批評的主體性就在這里缺席。
結 語
與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相比,沒有哪個時代的文學批評面臨著比當今更為復雜和嚴峻的生存和發展環境。文化觀念的轉型、審美觀念的變化、媒介環境的改變以及文藝體制的局限等等都在不斷地給文學批評提出新的問題。要改進當前的文學批評,要解決的問題還很多,我們沒有必要規定一個統一的模式,文學正在不斷出現新的現象,文學批評也會隨之出現新的范式。但不管文學批評的表現形態如何多樣化,主體性是文學批評的應有之義,是文學批評進行理論建構和批評操作時的一個基本精神訴求。只有堅守主體性,才能保證我們的批評具有文化資源的整合性和有效性,既傳承了民族傳統,又借鑒了外來文化;只有堅守主體性,才能保證我們的批評具有共通的使命感和富有個性的批判精神,恰如其分地呈示出文本的審美品格和真實價值;只有堅守主體性,才能保證我們的批評不是憑借艱深的理論作炫技性的表演,而是切實融入了批評家個體生命的真切體驗。
[1]王國維.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M]//王國維文學美學論著集.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87:37.
[2]朱光潛.朱光潛文集(第 2 卷)[C].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254.
[3]劉再復.文學的反思[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61.
[4]張少康.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教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493.
[5]王曉明.無聲的黃昏[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6:136.
[6][蘇]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巴赫金.文本問題[C]//錢中文,主編.巴赫金全集(第 4 卷).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7][蘇]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巴赫金.1970—1971年筆記[C]//錢中文,主編.巴赫金全集(第 4卷).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405.
[8]吳義勤.在懷疑與詰難中前行[J].山東文學, 2003,(6).
[9]李健吾.李健吾文學評論選(序一)[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