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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債去

2012-12-18 15:39:25韓思中
延河 2012年9期

韓思中

草生有一盒“冬蟲夏草”煙,是前幾天別人送給他的。當時,草生覺得這“冬蟲夏草”煙也就那么回事,不點它,它就是一件擺設,一根廢物,點上它呢,它和別的煙同樣沒有什么區別,也能冒煙,也能咽到肚子里或者是吸進鼻孔里再吐出來。煙嘛。所以,那天草生把煙裝回去后順手就扔到土坑上了。今天,草生把這盒煙當成破爛一樣帶出來,可他只抽了兩根就不想再抽了,他感覺這“冬蟲夏草”遠遠沒有他抽的“玉笛”煙有勁、過癮,遂把余下的煙連同煙盒一齊丟給村委會主任潤明。

你抽,給你抽吧,草生說,這煙沒勁兒。

憨貨,抽煙你就說抽煙,什么有勁兒沒勁兒,你當煙是女人?

潤明說。當下從煙盒里抽一根煙出來,噙在唇上,抽。抽了沒有幾口,潤明也說沒勁,他歪斜著腦袋看包裝精致的煙盒,說:草生草生,你這是什么煙,看著好看,抽起來當真是沒勁兒。

這是上午八、九點鐘的光景。

現在,草生和潤明坐在一塊長條形的石頭上歇息。平常這個時候,草生肯定還躺在土炕上睡覺呢,他往往要睡到上午十點多,然后才會揉著眼皮懶散地坐起來,接著造飯給自己吃,接著一如既往戴上爹給他留下來的一頂半新的麥秸草帽,獨坐在自家的窯洞門口曬太陽。可是今天,潤明不讓草生睡覺了,他早晨六點多鐘就站在了草生的家門口。

草生,你忘了幫我壘豬窩的事了?

草生,你是不是不想讓我帶你到縣城去做工?

草生,你肯定不想讓艷梅給你說婆娘了,是不是?

凡是成了習慣的事情,就都不太好辦,比如,讓草生六點鐘從炕上爬起來。但是,草生除了不想六點多鐘就幫潤明壘豬窩外,余下的事情都想,所以他只能先去幫潤明壘豬窩。

實際上,他們從早晨到現在已經干了很多活,先是爬到公路對面的半山坡,用石錘、鐵棍和鐵鎬把足夠壘豬窩的石料一塊一塊從山的身體上剝離出來,然后像趕一群哇啦亂叫的豬們一般,一群一伙從半坡上往公路趕。看著這些灰豬一樣的石料,他們各自出一口長氣。接下來費了點勁,他們兩個又抱又抬又背,把幾十塊或大如成狗或小似豬崽的石料一次又一次運過公路,散放在公路一側潤明家的院落里。最后就是細活了,需要用鐵捶和鐵鏨把這些石料修整的棱是棱、角是角。這可是件既講技術和細心,又論力道的活計,蠻干不得。

當然,無論是取石料還是運石料、修整石料,草生都干得賣力,甚至,也可以這樣說,草生要比潤明還賣力。草生賣力的原因并沒有摻雜什么私心雜念,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要么不干,干就要把身體里的水分趕虱子似的一個一個趕出來,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舒坦。

草生一邊干活一邊數落潤明。只有在干活的時候,草生才能逮到數落潤明的機會。

草生說:還是村委會主任呢,就這熊樣?

草生說:這可是給你家干活,還偷懶?

草生說:你這個熊貨!

細瘦如電線桿的潤明干活自然比不上膀大腰圓的草生,他弓曲著老蝦似的腰身,平日挺精神的眼珠子早就變成了兩根僵硬的木棍。后來,潤明實在是撐不下去,他對草生說:草生草生,我的腰快斷了。隔一陣又說:草生草生,我握鏨子的手都麻得握不住了,我先歇會兒吧。說話間,人已經軟塌塌萎在石條上。

就這樣,草生一個人干起來,直到干得連他自己都覺得沒意思了,才歇下手。

艷梅肯定已經造好了飯。剛才,或者還在剛才的之前,草生就忙里偷閑地嗅到了飯的氣味:有米湯的清香,有蒸莜面的厚實的幽香,最后,是更加撩撥人的油潑辣子的猛香,逗引得草生一邊干活,肚子里一邊打了幾個饑嗝。不久,草生看到艷梅走出窯洞。草生坐在石條上,他摸一把黏黏地布滿汗跡的臉面,用討好人的憨笑迎向這個肥實的女人。

艷梅沒有叫草生吃飯。

等了一會兒,艷梅還是沒有叫草生吃飯。艷梅母雞似的弓著肥碩的大腚,一蹶一蹶先收拾壘豬窩的地方,她把那塊地面上的樹枝、石片、爛瓦罐一律拾掇到一邊,又操起一把掃帚,非常賣力非常細致地開始清掃地面。這且不說,偏偏艷梅這時蹶起的大腚猛然嘹亮出一個響屁,聽起來就是一個“不”的意思。草生于是就想,艷梅這是什么意思嘛,難道我幫她家干了這一陣活兒,只能聞聞這飯的香味?

草生說:潤明,我餓了,我想吃飯。

潤明苦巴巴乜了草生一眼,沒有說話。

草生說:潤明,你倆口兒什么意思,造好飯不給吃?飯是讓人吃的還是讓人聞的?

潤明坐在石條上,照舊還是虛汗淋淋,他把本來就弓曲的腰身又用力折疊一下,沒好氣說:憨貨,你餓?你當就你一個人餓?我還餓呢,咱們先歇會兒再吃飯,飯能長上腿跑了?

想一想,草生就沒話說了,他覺得潤明說得有道理,做好的飯,再怎么說也不會自個兒長腿跑了。

這當兒,艷梅已經收拾好壘豬窩的那一片地界,她又開始拾掇滿院子里散落的石屑石片石塊,草生看不過眼了,挪挪屁股,在他和潤明坐的石條上空出兩巴掌大的地方,很認真地沖艷梅招招手,說:艷梅,你看潤明光顧著他自個兒歇了,不顧你,你也來歇歇吧,咱們先歇一會兒,然后就吃飯。

艷梅說:憨貨,就知道個歇,就知道個吃。

草生更加認真起來,說:怎么,潤明叫我憨貨,你也跟著叫?我真的是憨貨?

潤明笑了,艷梅也笑了。

潤明笑著拾起石條上的“冬蟲夏草”煙,自己先燃上,又遞給草生一支。草生沒有接,掏出自己口袋里的“玉笛”煙,說:這煙沒勁兒,我抽我自己的“玉笛”煙。

潤明說:白揀的煙你還不抽?你個憨貨啊!

草生生氣了,說:你還叫我憨貨?

太陽漸漸毒起來。

這樣毒的太陽下,不要說干活,就是干坐著也會讓人大汗淋漓的。

草生看著結實如牛犢的艷梅,又把目光放到她紫紅色的見棱見角的臉上。之后,草生沿著她的臉龐,把目光從她的兩個大奶子到胸腹到腿踝一路掃視下來。當然,艷梅沒有注意到草生的目光,她還在不停歇地忙碌。然后,草生又把眼光轉向潤明。

草生說:潤明,你快四十了吧,艷梅也快四十了吧。

潤明說:嗯哪。

草生說:哪你快讓艷梅給你生個娃吧。

潤明說:生娃呢,又不是母雞生蛋,能說生就生?

潤明又說:就是母雞生蛋也不能說生就生。

草生說:女人一上四十歲,生娃兒就不妙了。

潤明說:曉得,還用你個憨貨提醒?

接下來,潤明猜想草生還會繼續說下去。果然,草生有些傷感地說:我娘就是四十歲時才生的我。生下我后我娘就死了。后來,我爹也死了。

潤明說:我都曉得,你已經和我說過七十二遍了。

草生吃驚的樣子,說:有那么多遍?

潤明說:還有呢,你爹給你留下一孔石窯,你爹還給你留下一頂草帽。

草生沮喪地說:是這樣。

這當兒,草生看見潤明忽然變得精神了,他一下子就站起來,鳥一樣顛著細碎的足步朝公路的方向走去。草生看到公路旁邊停下來一輛車,他還看到鄉里的一個副鄉長正低著腦袋,從這輛吉普車里往出鉆。

副鄉長說:潤明你們在做什么?

潤明說:我打算壘個豬窩。

副鄉長說:是你的豬窩重要呢還是國家的政策重要?

潤明說:當然是國家的政策重要。

潤明圓睜著一雙惶惑的眼珠子看副鄉長,他先是不明就里,很快就由不明就里變成委屈了,思忖副鄉長以前是個愛說愛笑但不愛擺架子的人,今天這是怎么了,剛下車就板著臉,還說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來。這個時候,他們已經走到草生坐著的石條跟前。潤明心里既納悶又不暢快,可他不敢把納悶和不暢快在副鄉長的面前流露出來,突然沖埋頭抽煙的草生吼道:站起來,你個憨貨,副鄉長來了都不曉得讓個座?

草生蔫蔫站起來,讓出石條。

副鄉長坐在剛才草生坐著的位置,同時招呼他的司機也坐下來,臉色依然是冷著的。潤明賠笑蹲蹴在副鄉長面前,說:我怎么了嘛,我怎么了嘛。副鄉長卻是有意不搭理他,倒把目光瞄到遠處的艷梅的身上。艷梅紫紅的臉膛扭曲成一朵漂亮的牛屎花,她丟掉掃帚,屁顛兒屁顛兒朝這邊走過來。潤明知道副鄉長喜歡和艷梅打趣,葷的素的只要他們一諞起來,艷梅就不是艷梅,副鄉長也就不是副鄉長了。潤明訕笑著掏出他的玉笛煙,剛想抽出一根去敬副鄉長,頓一頓,忽然沖艷梅說:去,家去,家里還有一盒“紅梅”煙呢。

副鄉長的司機說:咦——

副鄉長的司機又說:咦、咦——

副鄉長的司機接連咦出兩聲后,就拾起潤明丟在石條一端的“冬蟲夏草”煙。司機不解地把玩著這煙,對潤明說:你的?潤明說:是我的。潤明看到司機孩子似的笑了,他歡愉地從煙盒里抖出兩顆煙,一顆遞給副鄉長,一顆他自己叼在嘴唇上,等到點燃煙抽吸過幾口后,司機還把這煙舉在眼面前,看。看了又看。潤明飛快地眨巴眨巴眼皮,他想不明白,這盒抽起來軟里吧唧的煙,怎么會讓副鄉長的司機一連咦出幾聲。

副鄉長抽了幾口“冬蟲夏草”煙,臉色好像沒那么難看了。他說:潤明,國家號召退耕還林還草呢,你知道不知道?

潤明說:知道。

副鄉長說:知道你還從山上往下撬石頭?

潤明到這時才明白了副鄉長不高興的緣由。扭身去看剛才他們撬過石頭的地方。不看不留意,聽了副鄉長的話再去看,潤明就理屈了。對面的山坡上,綠的是草是高高矮矮的沙棘林,紅的黃的白的綠的粉的是花,有風吹過,那是活泛活泛的一塊大毯子啊。而在這塊大毯子的中間,憑空讓他們給挖掉了一塊,還有,他和草生往下趕那一塊一塊的石頭時,又把下面的這活泛給擦傷了,象在這張大毯子上潑了一盆污水。

副鄉長說:壘好豬窩后,把半坡被你們破壞的植皮想辦法整一整,過一段,縣委、縣政府可能要在咱們鄉開經驗交流會呢。

潤明說:好。

副鄉長又壓低嗓音說:我再跟你講,咱們鄉不是有個大水庫?不是還有片原始森林?你知道,咱們鄉長原先是縣長的秘書,所以縣長三天兩頭都來咱們鄉,雖說他主要是來釣魚、打獵玩兒,可要讓他看到你們隨便破壞綠色植被,追究起來,咱們就都沒辦法交代了。

潤明笑說:我整,吃過飯我就讓草生去整。

副鄉長說:你撬了石頭你自己去整,為什么要讓草生去整呢?

潤明又笑,說:其實石頭都是草生撬的,不信你問他。

副鄉長露出些笑意,說:你個潤明啊,凈捉弄草生這個憨人。

說話的工夫,潤明看到副鄉長和司機每人已經抽完了兩顆煙。他看到,司機又把第三顆“冬蟲夏草”煙分別遞給副鄉長和叼在他自己的唇上。潤明尋思:往常自己家里的“紅梅”煙副鄉長都嫌孬,怎么今兒個他和草生都不想抽的煙,副鄉長和司機反倒不嫌了?

潤明說:這煙好抽?

副鄉長說:還行。

潤明說:你們不嫌這煙沒勁兒?

司機嘻嘻地笑說:不嫌,湊合著抽吧。

潤明說:這煙比“紅梅”煙還好?

副鄉長一下子變得皮笑肉不笑了,說:抽你幾顆煙,心疼了?

潤明說:鬼才心疼這幾顆煙呢,我只是搞不懂。

司機說:你是真的不懂呢還是裝不懂?

潤明說:好爺呢,我懂個屁,這煙好?

副鄉長說:這么說吧,咱們縣沒幾個人抽得起這煙。

潤明的呼吸倏然急促起來,說:多少錢一盒?

副鄉長說:得個一百大幾奔二百吧。

潤明立刻驚呼道:天爺,天爺爺,這么貴?

其實,草生不說話是不說話,可他的耳朵一刻也沒閑著。草生就默然蹲在一旁抽他自個兒的煙。這時候,草生突兀地說了一句:不要臉。起身很快把放在石條上的“冬蟲夏草”煙拾起來,放歸進自己的口袋,復又蹲在他剛才的方位,接著抽煙。副鄉長和司機的臉面一時掛不住,潤明的臉色更糟。潤明的臉色已經被草生氣白了,氣急敗壞說:草生你這是干什么,這煙你已經給了我,給了我的東西你還能再要回去?掏出來,你快點掏出來。草生巍然不動,想:這就是副鄉長在跟前呢,不然,現在潤明肯定會撲過來,把這盒煙從他口袋里搶回去。草生旁若無人抽著他的“玉笛”煙,嘴里嘟噥道:舔屁眼鬼。

于是,副鄉長和他的司機悻悻地走了。

看著潤明和艷梅跟屁蟲似的把副鄉長他們送走,再怏怏返回來,草生說:我餓了,我想吃飯。潤明沒好臉色給他看了,說:你還餓,你抽的煙一百大幾奔二百呢,你驢日的抽這么貴的煙還餓?草生不想和潤明說話了,把臉面轉向艷梅,誰知艷梅不好的臉色都不給他看,她用她的大腚對住他的臉面。艷梅又開始掃院子。

草生仰天道:餓,我餓——

潤明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咱們待會兒再吃飯,餓不死你。我問你,這好煙是誰給你的?

草生低下頭來。由于饑餓,草生已經不想多說話了,一句都不想說了,但他又考慮到他如果不和潤明說一說,潤明可能真會犟住不給他飯吃。他想,潤明這個龜兒子,他完全會這么做。草生于是就說:前幾天咱們這兒不是下了場雨?潤明說:是啊,沒錯。草生說:那天,我正坐在門口看下雨呢,你知道,我家比你家靠得公路更近。潤明說:知道知道,你說。草生說:那天的雨下大了,下得都發下山水了,后來,我就看到有一輛車陷進公路的泥坑里。草生接著說:當時,有好幾個人站在雨水里看熱鬧,就是沒有一個人過去幫忙,我看不過眼了,用一把鐵鍬幫司機挖掉車輪下的稀泥,再墊了幾塊石頭,結果,小汽車還是出不來。沒辦法,我就頂著雨水用手推,用肩膀扛,總算把這輛車救出泥坑了。潤明說:司機就給了你煙?草生說:是啊是啊。不過,司機先是給的我錢,給了二十元錢呢,我沒有要。后來,司機才給的我煙,他說我抽了他的煙,我和他以后就成朋友了。潤明道:是嗎?草生說:當然是了,他還問了我的名字呢。潤明說:你說了?草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我給他說我叫草生,就是青草的草,生命的命,倒讓那龜兒子聽糊涂了,他問我:你到底叫草生呢還是叫草命?

恰在這時,遠處開過來一輛看上去挺高級的小轎車。潤明打趣道:草生草生,你看看是不是這一輛?草生于是也抬頭去看,連說了幾聲像。

車距離他們越來越近。

草生盯車的眼睛直了,急巴巴對潤明說:潤明潤明,你看車上坐的是不是崔經理,就是欠咱們工錢的那個崔銀生。

潤明定睛看去,說:不是他是誰?

潤明的話音剛落,草生已經跳起來,一溜煙兒沖公路沖去。草生邊跑邊喊:崔經理,喂——崔經理。

看著小轎車一晃就開過去了。草生并不死心,一邊崔經理崔經理喊著,一邊潑命似的沿著公路往前追趕。

追車當然是追不上的,鄉鎮公路的路況雖然不是很好,也沒有差到多大程度。可是,就在草生已經快沒有信心追下去的時候,前面的車“咯吱”一聲停下來,而且,車開始往后退,直退到氣喘吁吁的草生的跟前。

這不是草生嗎,你追車干什么,有事?

小轎車上下來一個中年人,他這樣問草生。草生一看,認識,正是前些天他幫忙推過車的那個矮胖司機。草生兀自喘息著,說:噢,是老王。老王我問你,崔銀生這個龜兒子是不是在你車上?

司機老王道:在啊,你有事?

草生說:他欠著我的工錢呢,這個龜兒子。

崔銀生這時也從車上下來。于是,草生顧不得再和司機老王說話,走向崔銀生。

草生說:崔經理,你欠我的工錢為什么不給,你個龜兒子還躲我?

崔銀生尷尬地看看司機老王,對草生說:我不認識你。

草生說:你重說,你重說。

崔銀生說:我真的不認識你,我欠你錢了嗎?

草生說:你龜兒子想想,今年春季,我和潤明還有三小、猴娃在縣城給你拉磚頭、拌水泥,你是不是欠了我的工錢?

崔銀生恍然的樣子,說:是啊,是啊,有這事,你說吧,我欠你多少工錢?

草生說:六百塊錢。

草生看到崔銀生笑著看了看司機老王,就挺爽快地把手伸進口袋,說:你記得清楚吧,是六百元?是不是還不止六百元?這樣吧,我給你八百元錢,二百元就當是利息好了,可行?

手里攥緊這八百塊錢,草生想:潤明幾次都說要錢要不回來,還一再說崔銀生如何如何的壞,如何如何的黑,如今看來不是這么個事啊,敢情這個潤明就一次也沒有找崔銀生討工錢?

這當兒,司機老王友好地沖草生笑一笑,返身從小轎車里拿出一盒“冬蟲夏草”煙,遞給草生,說:草生,我知道你家在什么地方住,得空,我想抽空去看看你,看看你家。

草生不光吃了潤明家的小米飯外加莜面烤佬,另外,潤明還屁顛兒屁顛兒跑到供銷社,買回來兩瓶桔子罐頭、半斤豬頭肉,還有酒。草生把肚皮敞開來,他蘸著油潑辣子一大口一大口吃莜面烤佬;他就著豬頭肉,一盅又一盅喝酒,至于兩瓶桔子罐頭,則幾乎是被他一個人消滅了。只是,草生沒有喝小米飯,他覺得有酒有肉有莜面烤佬,如果他再喝稀飯的話,他真就是憨貨了。

這一頓飯,吃得草生大汗淋漓,絲毫不比他剛才干活輕松。

你瘋了?艷梅說。

這是剛才艷梅小聲對潤明說過的話,結果,這話被草生聽到了。當然,艷梅不只說過這樣一句話,到后來,艷梅憋不住,幾乎是在吼了,全不把專心對付酒肉、桔子罐頭的草生放在眼里。艷梅唬著臉對潤明說:你顯擺什么,你瘋了、憨了,又是酒又是肉又是桔子罐頭,你想干什么?潤明狡黠地給艷梅使眼色,說:草生幫咱們家干活呢,有好吃的不給草生吃,難道給你留著?草生顧不得理他們,照舊埋頭大嚼大喝大咽。艷梅越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氣呼呼指著潤明說:你這樣顯擺,是不是不想過日子了?你是不是覺得你很有錢?潤明看起來很急,他幾次三番給艷梅使眼色,又把眼色使到所剩不多的豬頭肉上,說:艷梅艷梅你不要發火,你也吃幾口豬頭肉吧,你看看,你如果不吃,我和草生可就全都吃了。艷梅氣哼哼說:我不吃,我如果和你們一起吃,我不也成憨人了?我要睡覺去。

艷梅果然掉身回屋睡覺去了。

最后,草生把半碗黏稠的桔子汁端起來,“咕兒咕、咕兒咕”一口氣倒入進肚腹,爾后一抹嘴唇,才吃驚地看住目瞪口呆的潤明,說:潤明,怎么不見你吃呢,吃啊,你也吃。

這都是剛才的事情了。

現在,潤明也已經心不在焉草草吃完了飯。他們開始聊天。先是不著邊際胡聊瞎侃。然后,潤明把話題扯回來,扯到崔銀生經理身上,扯到矮胖司機的身上。潤明慫恿草生點點錢,他說:崔銀生這家伙對人可黑,我幾次都要不回的工錢,憑你能要回來?而且,他還多給了你二百塊錢呢,看看吧,該不會是假錢?草生于是便把八張百元鈔票掏出來,一張一張的反復清點,再一張一張對住火辣辣的太陽照。之后,草生對一時間被沮喪弄得無精打采的潤明說:是真錢吧。

潤明說:是真錢。他媽的。

草生說:崔銀生的司機又給了我一盒煙,還是“冬蟲夏草”煙。

潤明說:他媽的,這司機肯定是憨了。

草生說:是啊,潤明你說,司機是不是比我還憨?

潤明說:他媽的。

草生說:你這是什么意思,你不要張口就罵人,這樣不好。

潤明說:你這個憨貨,你也配教訓我?

草生不做聲了。

潤明本來也不想說話,但他又考慮如果他不再說點什么,他的酒啦肉啦罐頭啦,且不是白白浪費掉了?潤明想到這兒,臉上強擠出來一些笑意,說:草生,看不出來啊,你的面子可比我大。哥和你商量一下,咱們不壘豬窩了,你和哥去找找崔銀生經理。你看,你的工錢是要回來了,可他還欠著哥的工資呢。草生嘟噥道:我不想去,我看見崔銀生心里就不痛快。潤明說:好我的兄弟呢,你幫幫老哥還不行?草生說:行是行,就怕人家不給呢。潤明說:橫豎是我要不回來的錢,你陪我去試試,要回要不回只能是聽天由命了。

潤明說:崔銀生肯定是去了鄉政府,咱們找他去。

草生說:現在?

潤明說:是,現在,馬上就走。

草生說:你看看,我喝了不少酒,我想睡覺。

這時,潤明心里就有些后悔,猴急猴急說:鄉政府又不遠,你回來再睡覺也不遲。

草生說:不行,我覺得瞌睡蟲子正在咬我呢,咬得我快要受不住了。

說完這種讓人生氣的話,草生就軟里吧唧沿著石條倒臥下去,接著,他張揚起一只晃晃悠悠的手,胡亂把腦袋上的草帽摘下來,順手遮蓋到頭臉上,惱火得潤明恨不能一把把他提拎起來。

就這樣,草生一覺睡到了黃昏時分。

如果不是潤明用腳把他踢醒,草生覺得他還能繼續睡下去,也許睡到半夜或者第二天早晨都說不定。

草生睜開眼睛,他首先看到的,是潤明一張氣急敗壞的臉。

潤明說:他媽的,崔銀生坐車過去了,剛過去。

草生說:你沒攔車?

潤明說:整個下午我就像傻子一樣坐在公路邊等他,我能不攔車?

草生說:攔住車沒有?

潤明說:他媽的,沒攔住。

草生說:怎么會攔不住呢,你沒有追?

潤明說:追了。他媽的。

草生說:追了?看見有人追,司機就沒有把車倒回來?

潤明說:他媽的,你個憨貨啊!

草生說:你看你,你又罵人了。你再罵我,我可不管你的事情了。

潤明說:我罵我行不行?我罵我自個兒是憨貨行不行?

草生說:行,你罵你自個兒我就管不著了。

潤明說:我沒有攔下車不說,還被崔銀生啐了一口。

草生說:他啐你?他龜兒子欠你錢不還,還啐你?

潤明說:他啐了我,唾沫星子啐得我滿臉都是。

草生說:他個龜兒子,咱們明天就到縣城找他去。

潤明說:明天你可一定要陪我去啊。

草生說:哪是。要不還錢,咱們也啐他,啐他一臉一身。

翌日一早,草生迷迷糊糊還在睡夢當中,就被潤明的敲門聲吵醒了。草生打開門走出來,他看到潤明穿著一身干干凈凈的衣服,還穿上了一雙平時不大舍得穿的皮涼鞋,很焦急地在他家的門口走過來走過去。草生忍不住笑了,說:潤明,這么早你穿戴的這樣好,干什么去,咱們不壘豬窩了?

整整一個上午,潤明板著一副難看的嘴臉,相反,艷梅倒是非常快活的。艷梅仿如一只肥碩的、懷了孕的大花蝴蝶,圍著草生以及逐漸成形的豬窩飄來飄去。艷梅說:潤明,你看你就不能搭把手?你和草生抬一下這塊石條,我抬不動了。艷梅說:潤明你是死人?你快遞一下那根細椽,你看我和草生都在豬窩上站著呢。這是在不湊手的時候,湊了手,艷梅就不這樣說潤明了。艷梅邊歡歡實實給草生打下手,邊偷空擠眉弄眼嘲笑潤明,好像存心要把潤明昨天對她的擠眉弄眼還回去。艷梅說:潤明潤明,你打扮成這樣,莫不是要去縣城相媳婦?潤明潤明,你看我和草生像不像倆口兒?潤明潤明……

在不需要他幫忙的時候,潤名就站在一旁袖手旁觀。站到后來,惱羞成怒的潤明恨不得沖過去,一把將草生從成形的豬窩上拉下來,或者,他更想把幸災樂禍的艷梅一把扼死。

是草生堅持要先把豬屋壘好。潤明沒辦法說服草生。

草生說:我要先壘好豬窩然后才能跟你進城。

草生說:以后我還幫別人家壘豬窩呢,壘不完豬窩就走,會壞了我的名聲。

草生說:不然,你一個人去找崔銀生?

中午飯自然還是艷梅張羅的。因為壘好了豬窩,心情暢快的艷梅不光蒸了莜面烤佬,做了油潑辣子,還報復潤明似的又買回來半斤豬頭肉,兩瓶桔子罐頭,外加一瓶白酒。只是到吃飯的時候,潤明是說死都不讓草生喝酒了。潤明的兩只手緊攥著酒瓶子,哼哼嘰嘰對草生說:我給你留著,留著咱們從縣城回來再喝。草生咂吧咂吧嘴唇,求援似的把目光投向艷梅。這回,艷梅沒有再幫他說話。

吃罷飯,他們就動身了。

去縣城去得很順利,潤明和草生搭了輛往縣城運磚頭的“專”車,個把小時的工夫就到了。

找崔銀生經理其實也順利。

今年春季,潤明在他朋友的同學的朋友介紹下,領著草生、三小和猴娃來到縣城打工。具體地講,他們四個人最終是找到縣建筑公司的包工頭崔銀生。他們的工作簡單單純,無非是推平車、拌水泥、搬運磚頭等等侍奉泥工師傅的苦力活計。工錢事先就已說妥,每人每天包吃包住,外加六十元。就這樣,他們四個人像牛一樣干足了十天。到了第十一天的早晨,崔銀生就不讓他們干了。原因后來潤明才知道,是因為比他朋友的同學的朋友面子更大的人介紹來一大幫民工給崔銀生。當時,潤明就傻了。傻過之后,潤明覺得工錢很重要,不然,他沒辦法向另外三個人交代,再就是,如果他要不回工錢,他的臉面往哪兒擱?不料,崔銀生兩眼往上一翻,開口說道:工錢?你還有臉向我要工錢?我還沒有讓你們包賠材料錢呢,況且,我還把你們幾個包吃包住了,走吧走吧快走吧,我正忙著呢。

想到這里,潤明開始有些底虛了。

但是直到現在,潤明也沒有弄明白,崔銀生為什么要說出讓他們賠材料錢的話來。材料是他們搬運的,也是他們配制的,可這些材料早就變成了一堵一堵的墻面,他們并沒有浪費什么啊!如果崔銀生黑了心,硬說他們浪費了料,或者是配制錯了料,讓材料變成廢物扔掉,那么,今天不要說討工錢,恐怕還得從自個兒的腰包里倒貼進去一些呢。

太陽很毒。

現在,潤明和草生已經站在了當初他們做工的這幢樓前。眼前這幢六層樓房的建筑,再一次讓潤明心酸了。潤明呆呆地站在那兒,他看到這幢當時還沒有完成主體工程的樓房似乎早就該是現在的這個樣子,完整、漂亮、大方,他還看到起起落落的龍門架上,正有幾個頭戴安全帽的工人往樓層里運送一車一車的白灰,顯然是要抹白墻面了。在二層樓房到三層樓房之間的墻體外側,是一長排看起來很牢固的架板,架板上,八九個工人或坐或蹲或站立著,用刷子往已然水泥抹面的墻壁上粉刷乳白色的漆。還有樓頂上安裝避雷針的工人,還有笑聲,還有打鬧聲……,潤明想,如果他們四個人能一直干下來,他們如今也該是站在或跑在這個工地上啊。這樣一想,潤明覺得他心酸的快要不行了。

走吧。草生說。

咱們老這么站著,讓人以為咱們是兩個憨貨。草生又說。

潤明忽然變了臉,無端地指著草生戴得草帽,惡狠狠說:你為什么老戴著它,你不嫌戴著這頂破草帽敗興?草生委屈地張了幾回口,才說:這是我爹留給我的,我為什么不能戴?潤明兇著臉,道:你個憨貨,你爹還給你留下一孔窯洞呢,你為什么不一塊兒背出來?草生更加茫然地嚅動嘴唇,卻再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接著,草生看到潤明賭氣地一跺腳,說:回,咱們回吧,工錢我不要了。

草生說:不要工錢了?

潤明說:不要了。

草生說:不要工錢你來干什么?

潤明說:我一看到這幢樓房,就想哭。

草生說:想哭你就哭吧,不過,哭歸哭,工錢還得要。

潤明說:你個憨貨啊!

如果不是小轎車的喇叭聲,如果不是司機老王從車上走下來,走向草生,潤明和草生可能真的就回去了,因為說到底,草生都是拗不過潤明的,況且,崔銀生欠的還是潤明的錢,潤明都不準備要了,草生想他還犟個鳥。可是,小轎車的喇叭聲這時候偏巧響了,司機老王也已經笑瞇瞇地走過來。

看到司機老王,潤明的脾氣一時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人也一下子變得虛怯了,竟然把頭低了又低,大有往草生的身后躲一躲的意思。偷空拽草生的后衣襟,低聲低氣說:草生草生,咱們快回去吧。

司機老王說:草生?果然是你草生,你來縣城干什么?

草生說:我來跟崔銀生這個龜兒子要工錢。

工錢?司機老王說,工錢崔銀生昨天不是給過你了?

草生說:他還欠著潤明的工錢呢,是潤明硬拉著我來的。

司機老王說:潤明?這個人就是潤明?

草生說:是啊,潤明你自己說,是不是這樣?

潤明埋頭吱唔道:啊,啊,不要了,我不要了。

草生咧嘴笑說:你還說過人家老王是憨貨呢,崔銀生欠你的工錢你都不想要了,你說你們兩個誰是憨貨?

潤明是真急了,眼睛惶惶怯怯瞟了一下司機老王,說:我說過這話?你個憨貨可不敢瞎說。

司機老王淡淡一笑,說:欠債還錢嘛,我給崔銀生打過手機了,他馬上就會下來。

潤明偷空又拽草生的后衣襟,壓低聲音說:好草生呢,錢咱不要了,回去吧。

但是,草生現在偏偏犯了犟,他站在那兒不說走,也不說不走。就這樣,他們仨人看到崔銀生兔子似的從樓梯口處蹦跳著下來。然后,這個平時牛皮哄哄的人滿臉堆笑,一溜小跑朝他們這邊奔過來。

其實,潤明從見到司機老王的那一刻起,就明白了草生為什么能從崔銀生手里討回工錢,這時,他更明白了,崔銀生不是不會笑,崔銀生的笑臉壓根兒就不是給他和草生這種人準備的。一時間,什么自卑、沮喪、自輕自賤、自作自受等等不好聽的話鋪天蓋地地朝他襲來,壓迫得他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潤明再一次拽草生,誰料,他的手剛剛觸及到草生的后衣襟,就被草生不耐煩地一甩給撥出去了。草生呆呵呵看著笑容滿面的崔銀生,自言自語嘟噥道:日的,我當這龜兒子不會笑呢,他也會笑?

崔銀生剛要說話,被司機老王搶了先。

司機老王打趣道:崔經理,草生叫我司機老王呢,你也這樣叫吧。

崔銀生愣一愣,隨即說好,并且走上前來,在草生的肩頭上友好地拍了幾拍。

草生說:咦,你不是司機老王?

司機老王笑說:是啊,我就是司機老王。

崔銀生接口說:司機老王幾次提起你,說你是好人,還說他要交你這個朋友呢。

草生說: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可是,潤明偏要說他是憨貨,說他比我都憨。

崔銀生說:潤明說司機老王是憨貨?

草生說:是啊,他這樣說過,他嫌司機老王幾次給了我煙,沒有給他。

司機老王不動聲色笑一笑。

潤明牙疼似的捂著腮幫子蹲下來,瞧他那架勢,是恨不能尋條地縫立刻鉆進去的意思。

崔銀生瞪起牛眼看潤明,說:你個王八犢子,雜碎。

草生搶過話頭,說:你罵人?你快拿出工錢來。

崔銀生愣道:工錢?工錢不是給你了嗎?

草生說:是潤明的工錢,潤明的工錢你就不給了?

崔銀生這才又把眼光瞄向蹲在地上的潤明,臉色很快又變得不好看了,說:潤明,你他媽的敢罵司機老王?你是不是活夠了?你還想要工錢嗎,要你娘的個腳!潤明低頭無語,他實在是無話好說了。倒是草生忍不住了,怒道:你個龜兒子還敢罵人?你龜兒子欠了潤明的工錢不給還敢罵人?潤明你拿主意,他不是啐你了么,啐了你滿臉的唾沫星子,咱們是不是也啐他?你說咱們是先要工錢還是先啐他一臉一身,你說話啊,你這個憨貨,真的是憨了?

潤明不做聲。

后來潤明總算說話了,就那樣蹲在地上,埋著頭,嘰嘰啦啦擠出一句話:回吧,咱們回去吧。

草生喪氣地沖司機老王說:你看看,這個人真的是憨了,憨透了。

在這樣燥熱的太陽光下,司機老王早就顯得不耐煩,草生看到他只是招了招手,崔銀生就像狗一樣急巴巴跑過去了。二人低低地說了些什么草生當然沒有聽到,但他看著崔銀生的這種哈巴狗樣,心里就解氣。

然后,司機老王沖草生點點頭,駕車走了。

再然后,崔銀生黑著臉,把六百元錢交給潤明。

崔銀生黑著臉,說:給——

潤明蹲在地上,腦袋依然無筋無骨一樣放在兩腿的中間,看都沒有看崔銀生一眼,只把手掌探出來,接錢在手后,再疾速把手掌連同錢鈔縮回去。

草生:不行,你為什么只給我利息,不給潤明利息呢?

崔銀生一愣,繼而惱怒地低罵一聲:他媽的。

潤明深埋著頭,又抬手接過去二百元錢。

草生:潤明你說,咱還啐不啐這個龜兒子?

潤明:不啐了,不啐了。

草生:可是我想啐。我現在很想啐人。

潤明:憨貨啊,你要實在想啐人,就啐我吧。

草生:你又罵我憨貨?我幫你忙呢你還罵我是憨貨?

這之后,潤明就一個人先回去了,原因是崔銀生說司機老王想請草生吃頓飯。開始草生不依,說我們倆是一塊來的,要請吃就都請,要不請就都不請,哪有請了一個不請另一個的道理?草生這一點上表現的十分仗義,十分固執,他說:何況,潤明還是村委會主任呢,村委會主任司機老王都不請,單是請我?最后,崔銀生被草生磨攪的沒辦法了,他鄙夷地看看龜孫似的縮在一旁的潤明,咬著牙唬臉答應了。可是,草生沒有料到潤明會不去。潤明堅決不去,說到死也不去。草生沒辦法了,氣得連罵了潤明幾聲憨貨。

看看天色尚早,草生一個人在縣城的大街上遛了幾圈。

晚飯是他們三個人一起吃的。他們計有:草生、崔銀生、司機老王。這一頓飯,草生吃得少滋無味。這個少滋無味,并不是說飯店的檔次不夠高,也不能說是酒菜的質量沒有上去,是草生吃不習慣,他壓根兒就沒有吃飽。草生幾次三番想:這樣的飯菜還能讓人吃飽?吃到中途,又有人給司機老王打電話,這已經是司機老王的第六個電話了。草生發現,這個電話和前五個電話不大一樣。前五次接電話時,司機老王該吃吃,該笑還笑,可是這個電話讓司機老王愣怔了那么一會兒。隨后,司機老王讓崔銀生替他招待草生,還讓崔銀生明天一早找車把草生送回家。說完這些話,司機老王就急匆匆走了。挨到結賬,著實把草生唬了個半死。草生憨是憨,可也還沒有憨到不識數兒,他大著舌頭,看到崔銀生把三千多元錢甩廢紙一樣甩到飯桌上。

這是縣城的“南海岸”,一家專門經營海鮮品的大酒店。

這頓飯對草生來說,印象比較深的有幾件事。其時,草生看到崔銀生坐在那兒品著茶水,還沒有走的意思,他也就點燃一顆“玉笛”煙,一邊心安理得地抽,一邊在心里回味著這幾件事。

一是酒店的樓房,整整十二層高呢,這是草生一層樓一層樓數過的。

二是,酒店門口站有兩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只要有人走進這道門,她們都會用鳥叫一樣好聽的聲音說:您好,歡迎光臨。當然,她們也微笑著這樣對草生說了。

三是酒菜。酒是草生喝不慣的酒,聽說還是從外國運回來的,味道怪怪的,草生當然看不上多喝。菜幾乎沒有一道好菜,勉強可以讓他吃的,無非是龍蝦和那條海魚,至于什么蜘蛛一樣的大螃蟹、鼻涕一樣的鮑魚汁,草生是碰都不想碰一下的,這些,草生看著都覺得惡心。他們剛坐下的那會兒,司機老王也是推讓了草生一下的,草生沒有客氣,張口就要出紅燒肉,結果,這個飯店竟然沒有。草生當時沒有說什么,可他心里是不高興地想了:沒有?怕是他們不會做吧。

于是,草生又想到了剛才的三只龍蝦。

三只足足有巴掌大的龍蝦被人從中間順順剖開,每人一只擺放到他們面前。

草生吃了,吃得雖說不太順口,還算過癮,因為這龍蝦除過薄薄的一層硬殼外,余下的都是瓷瓷實實的肉了,這很對他的胃口。等到草生把龍蝦吃完,他才發現司機老王和崔銀生都還沒吃呢,都奇奇怪怪看他的嘴巴,看他的兩只手,好像他一時之間變成了怪物。草生把雙手中各持半片的蝦皮丟到桌面上,說:這蝦不錯。司機老王說:本來想好好請你吃頓飯,可是看起來,這兒的飯不太合你的胃口啊!草生沒有接口,他眼睛盯著司機老王盤子里的大龍蝦,心里倒想:白吃的飯我還嫌什么?不嫌了,不嫌了。

草生說:我都吃完蝦了,你們為什么還不吃?

草生說:你們是不是不愛吃這蝦?

草生說:噢,我知道了,你們肯定都不愛吃。

結果,他們稍一推讓,草生一口氣又吃完另外兩只蝦。

因為眼睜睜看到崔銀生把三千多元錢甩出去,草生心里對崔銀生的看法就變了。甚至,草生這會兒想,司機老王也是不夠意思的,他口口聲聲說要請自己吃飯,到了兒,飯還沒吃完他就先跑了,他這不是捉弄崔銀生嗎?還有潤明這個憨人,他為什么要在背后說崔銀生的壞話呢?崔銀生一頓飯三千大幾還舍得往出掏,難道偏偏會欠著你的六百元工錢不給?繼而再想:好你個潤明,當初你領著我們幾個人出來做工,工錢是你談的,說好工錢也是你負責往回要,你個龜兒子是不是就沒有和崔銀生討要工錢?或者,你是不是先推說崔銀生不給工錢,然后你再一個人把工錢要回來獨吞?

草生認真地對崔銀生說:你是好人。

崔銀生顯然是在想別的事,沒有聽明白草生說什么,就問:草生你說什么?

草生說:我說你是好人,大好人。

崔銀生怔一下,忽然和顏悅色笑了。

草生說:你不該多給潤明二百塊錢,憑什么多給他?

崔銀生說:我聽你的,你不是讓我給嗎?

草生說:我這會兒后悔了。

崔銀生說:不說了,不就是二百塊錢的事?

草生說:你啐過他?你早就知道他是熊貨?

崔銀生說:知道。

草生說:這就對了,不然,你為什么不啐我?

崔銀生說:是啊,是啊。

草生說:他在背后還罵你,罵司機老王,要不,我幫你們罵他一頓?

崔銀生說:你敢?他可是村委會主任。

草生說:球,他算個球。

崔銀生看起來是被草生的話感動了,他說:草生啊,你是個好人,實受人,司機老王說了,讓我以后多關照你呢。我現在正和縣政府談一個大工程,談妥后,就把你接過來,你在我的工地負責收材料,或者也可以負責保管材料,兩樣都是輕省的活兒,兩樣隨你挑,用你這樣的實受人,我放心。草生的眼睛立刻潮濕了,點頭說:行。崔銀生說:咱們走吧。草生又低眉順眼說了聲行。草生原以為崔銀生是要送他回工地睡覺了。說心里話,草生其實也是挺留戀那十天的工地生活的,大家伙兒一起干活,一起吃現成的大鍋飯,十幾條漢子擠住在水泥地板上睡覺,那是天堂一樣的活法啊!卻不是。崔銀生打了一輛車,把草生帶到一家歌廳。

這家歌廳叫“紅玫瑰”。

草生憨歸憨,他還懂得害臊。

這種地方草生以前是聽人說過的,可他沒有想到,他這樣的人有一天竟也會來這種地方。草生懵懵懂懂緊跟在崔銀生的身后,臉子無端地燃燒著,那種感覺,就如同是把他的臉面放在炭火正旺的灶口上烤一樣。人就變得拘謹起來,走路拘謹,說話拘謹,就連呼吸也變得不順暢了。

他們進入歌廳雙開的紅門,然后穿過大廳,來到了后院。這時候,天色剛剛暗下來,讓草生覺得奇怪的是,“紅玫瑰”的大門敞開著,門里門外卻沒有人,一個都沒有。沒有人招呼他們,更沒有人鳥叫一樣好聽地對他和崔銀生說:您好,歡迎光臨。這讓草生心里多少有點失望。可是走到后院,情況就不一樣了。

后院里人很多,而且多數是年齡不大的女孩子。

一盞瓦數很大的帶有玫瑰花圖案的燈高懸在后院的屋檐下,院的中央,是一張圓形的大飯桌。草生看到,除過對面位置上的一個年輕后生外,其余的七八個,就都是長相一個比一個好看的女孩子了。這些人顯然都是剛剛吃過飯,還沒有來得及收拾桌上的剩菜剩湯。這當兒,草生聽到一個女孩子驚喜地叫出一聲:大哥來了?就繞過桌子飛快地跑過來,鳥一樣將頭將臉將小巧的身子往崔銀生的懷里鉆。

草生看得目瞪口呆。

崔銀生撫摸小貓小狗似的撫摸著懷里的女孩子,對那個長相丑陋的后生笑說:吃過了?

后生說:吃過了,剛吃過。

崔銀生向那個后生介紹說:我的一位兄弟,帶他過來玩玩。

這時,草生又聽到黏在崔銀生身上的那個女孩子說話了。她說:大哥喲,你的兄弟為什么晚上還戴著頂破草帽呢?看起來,他倒象公安局的便衣警察。

眾人一哄都笑了。

他們走進后院的一間小包廂。工夫不大,五、六個女孩子們也都稀稀落落跟進來了,她們說著、笑著,團團把崔銀生包圍起來,毫無顧忌地和崔銀生拉拉扯扯、打情罵俏,一看,就是那種很不一般的關系,看得草生越發不自在起來。后來,草生爽性就不看了,他埋頭坐在沙發上吃東西。

可吃的東西著實不少,剛進包廂那會兒,崔銀生就已經要了啤酒,要了花生瓜子和三四樣水果,這會兒,這些東西幾乎都把寬大的茶幾擺滿了。可是現在,草生吃得心不在焉。

崔銀生說:兄弟,我說草生兄弟。

草生說:你叫我?

崔銀生說:我不叫你叫誰?

草生說:有事?

崔銀生說:你挑一個小妹妹吧。

草生說:挑?你是讓我挑?

崔銀生說:是啊,你隨便挑一個。

草生說:挑一個做什么?我不挑。

這會兒的草生委實有些窘了,還有的,就是無緣無故的虛怯。窘再加上虛怯,使得草生無端的心慌意亂、手足無措,他一味地深埋著頭,胡亂抓起幾粒瓜子再丟下,胡亂拿起一顆蘋果然后又放下,最終,草生舉起茶幾上的一杯啤酒,象喝藥似的仰脖一口氣送入腹中。

崔銀生笑了,對嘰嘰喳喳的女孩子們說:你們看,你們看啊,我兄弟都不好意思了。又說:你們誰樂意過去陪陪我兄弟?崔銀生的話音剛落,立刻,除了先前偎在他身上的那個女孩子外,其余的忽啦啦爭先恐后一齊撲向草生。草生慌了,他是真的慌得沒辦法了,虛張聲勢大喊道:做什么,你們想做什么?把個崔銀生看得哈哈大笑,說:黑玫瑰留下吧,其余的下次再照顧你們。

于是,這間包廂只剩下他們四個人。

很快,四個人又減掉了兩個,原因是崔銀生和他的白玫瑰又重新開了間包廂。

草生有些害怕了。崔銀生和他的白玫瑰剛一出門,黑玫瑰就詭秘地笑著站起來插好門。她一插門,草生就緊張,就害怕。尋思:她插門想干什么,不會是想搶我的錢吧?

下面,是草生和黑玫瑰的對話。

黑玫瑰:傻哥哥,你愣著干什么?

草生:我是你哥哥?不是啊,你肯定認錯人了。

黑玫瑰:傻哥哥,你晚上戴草帽干什么?

草生:不干什么。

黑玫瑰:我替你摘了吧。你看,摘了草帽多涼快。

草生:涼快是涼快,可是我不習慣。

黑玫瑰:摘多就習慣了,就像你第一次來歌廳,下回來就好了。

草生:你知道我這是第一次來?

黑玫瑰:知道,我怎么會不知道呢。

草生:這地方不好,我知道。

黑玫瑰:這兒挺好呀,有什么不好?

草生:我聽說了,這兒的女孩子賣×。

黑玫瑰:你看你這人,說得有多難聽。

草生:你不賣吧?我看你這個人挺好,不像。

黑玫瑰:閉上你的嘴。

草生:你如果也賣,該去找崔銀生,我可沒有錢給你。

黑玫瑰:你這人真沒勁。

草生:我有勁啊,誰敢說我沒勁?

黑玫瑰:你如果有勁,就不要說廢話了。

草生:啊呀,你脫我的衣服干什么?

草生:啊呀,你還脫?

草生:天爺爺啊,你怎么把你自個兒的衣服也脫了?

這之后的很長時間里,草生全身心地深陷于這間擁有粉紅色暗光的小包廂,深陷于黑玫瑰為他營造的這一方溫柔鄉之中,他再作聲不得,事實上,他也再不想說多余的話了。倒是黑玫瑰一個人說話,隔一會兒說一聲,隔一會兒又說一聲。黑玫瑰說:哥哥啊,這兒。黑玫瑰說:哥哥啊,是那兒。黑玫瑰說:哥哥啊,你應該這樣。黑玫瑰說:哥哥啊,你應該那樣。黑玫瑰說:哥哥,我的親哥哥啊!直到最后的最后,草生才終于是拼足力量,大聲吶喊出一句:娘啊——

次日一早,崔銀生果然找來一輛車,專程把草生送回了家。

草生想在潤明跟前顯擺一下。

這樣的想法,是草生看到潤明他們時方才有了的。草生遠遠兒看到了潤明、三小和猴娃,他看到他們三個人坐在昨天他和潤明壘好的豬窩的頂棚上,他們顯然是在瞎侃瞎聊。除了瞎侃瞎聊,草生猜不到他們在一起還能說出些什么正經話來。可是,草生很快就看到他們都盯住他坐著的這輛小轎車。一時間,草生覺得他坐著的這輛小轎車變成一塊移動的、巨大的磁鐵,而他們三個人的臉面,都變成了一塊鐵。草生于是決定提早下車,他想,從潤明家到自己的家,不也就是幾十米遠的坡路嗎?

小轎車停下來,幾乎就停在潤明他們伸手可觸的公路旁邊。草生顯擺十足地沖潤明他們笑一笑,他看到他們三個人這會兒都變成了啞巴,六只眼珠子仿如是六根堅硬的木棍,一律在這輛小轎車和他的臉上輪番亂戳亂搗。草生頓覺身上一陣的舒坦、慰貼,從容下車。

司機掉轉車頭,一鳴喇叭,去了。

草生回轉身,朝他們幾個憨憨一笑。

啊哈——,這不是草生?潤明說。

我剛才說什么了?草生牛皮了,草生抖了,潤明說。

你們還不信?潤明說。

這已經是第二天了。同差不多所有的日子一樣,草生一覺睡到了上午十點多,然后揉著惺忪的眼皮從土炕上爬起來,然后無精打采造飯喂飽他自己的肚子,然后把那頂半新的草帽穩進腦袋。

然后,草生蹲在門口曬太陽。

太陽一一如既往地好。

草生的心情原本也不錯。他想,人如果吃飽了飯睡足了覺心情還是不好,那他肯定就是憨貨了。況且,草生現在不光是吃飽睡足的事情,他既有那天晚上的一頓飯,還有天仙女兒似的黑玫瑰可以想一想,草生覺得,想,有時候也是需要資本的。可是很快,草生的好心情就被人趕跑了。

趕跑草生好心情的,是7歲的蛋蛋和5歲的毛毛。

蛋蛋是毛毛的哥哥,他們倆都是三小的崽仔。草生如今看到蛋蛋就心虛,因為蛋蛋靈巧活泛的小嘴巴像了他娘,說起話來既快又穩,還會變著花樣繞著圈兒罵人。草生最草雞的事情就是被人罵了,一被人罵,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就變成一顆氣球,一時三刻就會被一口一口的罵聲吹大。眼睜睜地看到蛋蛋扯著他的妹妹毛毛奔他這邊來了,草生站起來想躲進屋去。草生思忖:我躲進屋去你還罵?你要是還罵我就關了門,關了門你還是要罵的話,我就裝睡裝聽不見,看你能罵到幾時?可是還沒等草生走進屋,蛋蛋的聲音就先一步到了。

蛋蛋亮起童稚的嗓門,他這樣說:

下雨呢,打泡呢

王八戴得草帽呢

草生無可奈何看著蛋蛋。蛋蛋糾糾地挺著他的小胸脯子,開襠褲口處,耀武揚威倒垂著一掛小男人的物件,每一個字從他的嘴里擠冒出來,他的胸脯子還有小雞雞都會用力往前挺一挺。草生想這孩子可真夠精神的,如果他不是拐著彎兒罵人,倒是有些看頭,可他分明是在罵人啊!先是蛋蛋一個人喊罵,很快,蛋蛋的妹妹毛毛也學著她哥的樣子,也挺胸脯子,也挺小肚子,也繞著彎兒這般罵他。內容倒是沒有變,返來復去只有這么兩句。

草生的腦袋開始往大里漲。

草生說:現在下雨嗎?

沒人搭他的腔。

草生說:現在打泡嗎?

沒人搭他的腔。

蛋蛋和毛毛這時候已經松開相拉著的手,他們起勁地拍手跳著、笑著、看著、擠眉弄眼著戲弄草生。后來,草生實在是頭大的沒辦法了,只好抬手摘下草帽。那一刻,草生得意地看到蛋蛋和毛毛同時閉了口,他們吃驚地愣在那兒,好像壓根兒就不相信他會摘掉草帽。草生忍不住笑了,想,摘掉草帽其實很容易啊,以前怎么就沒有想到摘掉草帽呢?現在讓他們再罵吧,罵啊,哈哈——

不料,蛋蛋也就是愣怔了那么一小會兒,他又跳著腳變換了內容。當然了,毛毛是很聰明的孩子,她一聽就會,一學就像。

蛋蛋和毛毛這樣說:

高高山上一根棍

痛快一陣是一陣

高高山上一根棍

痛快一陣是一陣

高高……

現在,草生覺得他實在是沒有辦法了,一丁點兒的辦法都沒有了,他目瞪口呆站在那兒,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兩個快活無比的孩子,只覺得腦袋瓜子里已然刮起了風,刮起了大風。大風呼呼啦啦怪叫著,夾裹滿灰塵和紙皮樹葉,昏天黑地在他的腦殼里翻攪、折騰,竟至使他挪不動腳步。草生想這下完了,這下他可能真的快要死掉了。

草生當然沒有死掉,搭救草生的,是潤明。

那一刻,草生看到潤明忽然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鉆出來,他沖過去,一巴掌就把蛋蛋給打飛出去了。蛋蛋從地上爬起來,剛要跑開,潤明罵罵咧咧大踏步趕上前,第二次把他打飛出去。草生還看到,在潤明第一次把蛋蛋打飛出去的時候,毛毛其實已經嚇呆了,嚇哭了,即便是這樣,潤明也沒有放過她。潤明兩次放飛了蛋蛋,第三次,他放飛的就是毛毛。

蛋蛋和毛毛哭著走了。

草生說:潤明你打人?你打兩個娃娃?

潤明說:讓他們長長記性。

草生說:長記性就該是打?你不心疼?

潤明說:這是我替三小打的,替三小教育他們。

草生說:娃娃就該是這樣教育?

潤明說:你說,娃娃應該怎樣教育?

草生說:怪不得你少兒沒女,他們是怕你這樣教育呢。

一句話捅到潤明的心口處。潤明不高興地白了草生一眼,氣淋淋說:你個憨貨,你個沒成色的憨貨,真是憨到家了。

草生說:你罵我?你看你,我的腦袋剛好了一點,你又罵我?

他們來到潤明家的院子里。

在路上,潤明就告訴草生,說三小和猴娃在等他。潤明說:三小和猴娃早早就過去了,他們去的時候天還沒有亮呢。潤明氣惱地說:他倆找你就找你吧,為什么非要到我家的院子里去呢,他們又不是找不到你家,害得我婆娘天麻麻亮的時候出來倒尿盆,嚇了一跳,把個尿盆摔破了。草生不相信潤明說的話,反駁道:你婆娘摔了尿盆是你婆娘的事,三小和猴娃去你家的院子里是他們的事,你無來由的賴我?潤明更加氣惱了,說:為個尿盆我會賴你?你想一想,你昨天是不是說過崔銀生和司機老王要來看你?你是不是說過要幫他們兩個討工錢?還說讓他們今早在我家等你?你這個憨貨,昨天剛吃過人家的豬頭肉,喝過人家的一瓶酒,睡過一覺你就不記得了?草生一想,的確是有這事,就任由著潤明嘮叨,再不搭他的腔了。

這當兒,草生看到三小和猴娃端坐在豬窩的頂棚上。

草生又看到,艷梅撅腚弓腰掃院子,她好像是在和什么人賭氣,成心把手里操持的掃帚飛舞得嘩嘩啦啦亂響。掃院子?草生想,院子又不臟,艷梅她總掃院子干什么?草生正這樣想著,就看到艷梅把手中的掃帚丟掉了。艷梅耷拉著一張比較難看的臉子,朝他們兩個走過來。

艷梅說:說好到鄉里去捉豬崽,你還不走?

潤明說:啊,啊,這就走。

艷梅說:要走就快點走,磨嘰個什么?

潤明看了三小和猴娃一眼,又說:啊,走,這就走。

艷梅說:記著,要三只公豬崽,兩只母豬崽。

潤明遲遲疑疑又啊出一聲。這時,豬窩頂棚上的三小說話了。

三小說:潤明你先不要走。

太陽已經很曬人了。在相當曬人的太陽光的燎烤下,三小和猴娃像兩根早早被人摘下,然后又放到一旁曬烤了半天的蔫黃瓜,一個一個從豬窩的頂棚上滑溜下來。草生看到,三小和猴娃的頭臉上都爬滿細密的汗珠子。相比之下,猴娃畢竟年輕幾歲,經得住曬,除了頭臉上的汗珠子外,其他就沒什么了。而三小不光是這樣。三小除了頭臉上的汗珠子外,貼身背心的前胸后背處都是濕淋淋的汗漬,就連屁股底下連同褲襠部位,也都洇濕了一大片,好像他持久地坐在豬窩的頂棚上,就是為尿濕一次褲子。草生咧開大嘴笑了,轉身討好地對艷梅說:你看看他們兩個,為什么偏偏要坐在豬窩的頂棚上,他們站在院子里不行?他們坐在屋檐下不行?剛壘好的豬窩,要是讓他們兩個坐塌,又得我和潤明忙活半天了。

艷梅沒有搭理草生,惱火得眉間憋出一塊大大的結,說:三小你是什么意思,你憑什么不讓潤明走?

三小說:潤明不在,我怕待會兒崔銀生來了不認賬。

艷梅說:他會不認賬?有草生在呢你還怕?

三小說:草生是個憨人,我怕他到時候說不清楚。

草生在一旁聽得這話,不高興了,說:三小你說清楚,咱們倆誰是憨人?你兒子蛋蛋和你閨女毛毛剛剛才罵過我一頓,你現在也罵我?我回去了,我回去了,你們工錢的事再不要來煩我。說話間,草生果然甩手就要走。猴娃趕緊擁住草生打圓場。猴娃貼著草生的耳朵說:三小不讓潤明走,其實是想打撲克牌呢,你想想,潤明要是走了,咱們三個人還怎么打?他也就是找個借口留住潤明,你就當真了?話畢,猴娃故意大聲說:草生你不能走,你走了,崔銀生來了誰幫我們要工錢?

三小這時候也急了,說:我是罵潤明呢,你看你草生急什么。

草生一本正經對三小說:你罵潤明?為什么?

三小說:是他帶我們出去打工的,工錢要不回來,我還不罵他?

草生又說:你留住潤明,真的是想打撲克牌?

三小怔一下,旋即說是。

草生說:噢,我知道了,你們又想捉弄我。

艷梅早就臉紅脖粗地杵在那兒,見狀,冷不丁的沖潤明嚷道:你到底去不去捉豬崽?

潤明怒道:捉?捉你娘的個腳。

這是第一天。

當艷梅氣急敗壞回到同村的娘家后,他們四個人就盤腿坐進比較涼快的豬窩里開始打撲克牌。他們從正午一直打到了天黑,還是沒能等到崔銀生和司機老王。最后的結果是,四個人當中有三個是不高興的,只有草生一個人高興。

草生的高興有兩方面的原因:

一是他破天荒地贏煙了,而且贏了很多。

二是三小的婆娘在他們打撲克牌的中間找進豬窩。草生以前只以為這婆娘是嘴皮子厲害,他不曉得這婆娘手也是厲害的。當時,她不聲不響悄悄鉆進豬窩,突兀地怪叫一聲撲上去,一下子就把潤明的臉摳挖出四五道血手印。草生覺得很解氣,他認為潤明抬手打兩個娃娃,說到底總是不對。那個時候,其余三個人的神情都是愣愣的,包括潤明在內,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婆娘會來這一手。只有草生,情不自禁叫出一聲:好——。草生又想:如果艷梅在,可能會更熱鬧一些。

這是第二天的下午。

從早晨7點鐘到現在的下午2點鐘,他們已經整整打了7個小時的撲克牌。當然了,結果只能是同昨天下午差不多,四個人當中有三個人不高興,只有草生一個人高興。草生贏煙了,贏了很多,如今,他面前橫著、豎著、擺著、躺著、摞著的都是煙,草生的兩只小耳朵根上,炫耀似的也各自夾著一顆煙,他上衣口袋里原本已經空了的煙盒里,自然已早被添塞得滿滿當當。草生頭昏腦漲地抽著贏來的煙,暗忖:這煙,足夠他抽好幾天了。

事實上,中間潤明也是連著贏了幾把牌的,把個草生輸著急了,輸得不想再玩了。三小和猴娃就趕緊打圓場,你一言我一語指責潤明,說他偷牌耍臭使奸真不是個好東西。潤明張口結舌委屈得沒辦法。潤明很快發現,他們后來打撲克牌竟成了三打一,是草生他們三個人聯合起來打他一個,這樣的玩法,他如果不輸撲克牌,不輸煙,那才叫怪。于是,這次是輪到潤明不想玩了。三小和猴娃當然不可能放他走,都憋著一股氣說你不玩可以,你把崔銀生欠我們倆的工錢結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當我們倆想玩?末了,潤明又聽到他倆小聲嘀咕,說這樣的玩法,只有傻瓜憨貨才想呢。潤明無話可說了。

當初,潤明和草生在搭造豬窩時,就在靠近公路一側的方位留下一個通風口,現在,這個通風口派上用場了,它變成三小和猴娃的瞭望口。從昨天下午到如今,三小都占據在通風口的一旁。他隔時就會扭頭朝外面看上一看,望上一望,而猴娃占據的,正好是正對通風口的位置,他不需要像三小那樣費勁,只要抬頭平視就可以看到從眼前至將近一公里的縣城方向的來路。可是,好點的車沒有來過,一輛都沒有,昨天下午最好的是一輛吉普,兩輛半新的工具車,今天,比昨天都不如,除了三輛相隨而過的農用車外,余下的,就只有一輛快要睡過去的破牛車了。

看起來,潤明、三小和猴娃的耐心已經被消滅的差不多了,他們都變得垂頭喪氣,一個個話都懶得說了。但是,撲克牌肯定是不能不打的,只要草生還樂意打,他們就沒辦法不奉陪。

終于,草生像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他疲疲沓沓一推面前的牌,說:不耍了,沒意思。一句話,竟至使得他們三人如釋重負。

草生接著說:不耍了,你們都是憨貨,我不想和憨貨耍。

他們立刻面面相覷。

次日天剛閃亮,草生就被潤明、三小和猴娃從被窩里拖起來。草生心里老大的不情愿,睡眼朦朧說:噢,我知道了,你們昨天前天都輸了煙,不服氣是吧。潤明說是啊,走,咱們再去耍。可是草生不想耍了,如今他只想再睡一會兒覺。不由分說,潤明和三小一人挾起草生的一條胳膊,連拖帶拽就把他弄到窯洞外邊。猴娃站在一旁只是嘰嘰咕咕壞笑,并沒有上前搭手。臨出門,猴娃順手從土炕上撿起草生的草帽,他知道,若不把草生的草帽給帶上,草生肯定還是要回來的。

直到爬上停在公路旁邊的一輛小四輪車,直到小四輪車突突突突地叫囂著朝縣城的方向駛去,草生方才揉著虛腫的眼皮醒過神來。

在路上,他們有過三次對話。

潤明說:草生,艷梅又要給你說婆娘了。

草生說:好么。

三小說:艷梅要給草生說婆娘,就說個好的。

猴娃說:嘿嘿——

草生說:不是瘸子?

潤明說:不是。

草生說:不是瞎子?

潤明說:不是。

草生說:比過比不過黑玫瑰?

潤明說:你幾次提起黑玫瑰,誰知道她是丑是俊?

三小說:是啊,今日得空,帶我們看你的黑玫瑰去。

猴娃說:嘿嘿——

這是第一次。

三小說:草生,想不到,你打撲克牌打得那么好。

猴娃說:是啊,兩天你贏了我們至少六七盒煙。

潤明說:嘿嘿——

草生說:今日得空,咱們再打?

猴娃說:打,得空就打。

三小說:可你不能總是贏我們。

潤明說:嘿嘿——

草生說:潤明你笑什么?

這是第二次。

猴娃說:潤明,草生真能要回工錢?

潤明說:你這叫什么話?

三小說:嘿嘿——

猴娃說:可我還是有點不放心。

潤明說:草生要回工錢,另外還有二百元利息,假的?

猴娃說:這倒不假。

潤明說:草生幫我要回工錢,也有二百元利息,假的?

猴娃說:這也不假。

三小說:嘿嘿——。

猴娃說:可我就是不相信,崔銀生能給草生面子?

潤明說:你蠢嗎?他不是給草生面子,是給王縣長。

草生說:誰?誰是王縣長?

三小說:嘿嘿——

潤明說:草生你不要聽他瞎說,反正是欠債還錢的事。

草生說:對,潤明說得對。

猴娃說:我倒不一定硬要利息,能討回工錢就行,三小你說呢?

三小說:嘿嘿——

潤明說:草生面子大,別說二百元利息,就是再多,只要他開口。

猴娃說:那不是訛人嗎?我不干,草生你也別干。

草生說:還是猴娃講道理,不講道理,不就成憨貨了?

潤明說:懶得理你們,等討回工錢,我還得去捉豬崽呢。

三小說:嘿嘿——

這是第三次。第三次說話,他們都沒有像前兩次那樣說得肆意、盡興和無遮無攔,因為他們現在站在他們曾經做過工的這幢樓房前。他們站在這幢樓房前已經好一會兒了。他們各懷心事看著這幢樓房說話。春季他們離開的時候,這幢樓房的主體工程還未完成,仿佛是在眨眼間,這幢六層高的家屬樓就長大了,長成了,長得俊俏了,如同一只丑小鴨倏忽之間變成了一只白天鵝。雖然,潤明和草生前幾天來過,可如今的情形和前幾天的情形肯定不一樣了:乳白色的樓房外墻粉刷一新;龐大的、高聳入云的龍門架已然拆除;有人在陽臺上探頭探腦安裝玻璃;有更多的人在拆除臨時搭造的簡易工棚和往起砌院墻。潤明心里的難活再一次被勾起來,他扭頭看三小和猴娃。潤明察覺到,面對這幢樓房的變化,三小和猴娃的臉色也變得不好看了。

三小說:他媽的,這樓房。

猴娃說:這樓房,真他媽的。

四個人都知道,崔銀生上午剛上工和下午快完工的時候,一般都會守在工地上的。上午,崔銀生是要來規定工人們當天需要完成的定額,下午臨收工,他則要來驗收,其它時間,就比較難說了。潤明朝三小低語幾句,三小便顛兒顛兒跑向砌院墻的工人。一打聽,崔銀生果然就在這幢樓房里面,至于在幾單元幾樓幾號,工人們就說的沒有準頭了。于是,他們四個人在這幢樓前一字兒排開來,就那樣崔經理、崔銀生經理高一聲低一聲吼喊起來。

他們并不知道,其實,崔銀生早就發現了他們四個人。

草生喊:崔經理——

三小喊:崔經理、崔經理——

猴娃喊:崔經理、崔經理、崔經理——

潤明喊:崔經理,草生來了,草生來找你了——

他們四個人仰望著這幢樓房,就這樣喊。剛開始,他們各喊各的,可是他們很快都意識到,這樣的喊法效果其實并不怎樣好,因為他們的聲音高一聲低一聲、粗一聲細一聲、長一聲短一聲總是在打架,好端端的聲音摻雜起來,就變得音不是音、調不是調、崔經理也不是崔經理了。接下來,他們四個人的四股聲音慢慢地合攏在一起,合攏成一股強勁有力的鏗鏗鏘鏘的大聲音,他們持久地把這種大聲音拋向這幢樓房。自然,他們都管不住已經從口腔里竄出來的這種大聲音,大聲音拋向樓房的同時,當然也會擴散到其它地方。

院子里的工人們歇下手,看他們。

街面上的行人跑進幾個來,看他們。

樓房的陽臺上、窗戶上零零落落高高低低冒出十幾顆人腦袋,也探頭探腦看他們。

這樣潑命般吼喊過一番,崔銀生還是沒有露面。可就在這當兒,就在他們停止了吼喊,準備歇一會兒再吼喊的時候,他們四個人都聽到了手機的鳴叫。不是一聲,不是一個地方,是一連串,是遍地開花,是此伏彼起,好像手機的鳴叫完全是為了應和他們的吼喊聲一樣。

拆除工棚的工人們中間有手機的鳴叫。

砌院墻的工人們中間有手機的鳴叫。

臨時搭造的門房里有手機的鳴叫。

高高低低的樓層里,也有手機的鳴叫。

三小說:哪來的這么多手機?

猴娃說:是啊,手機真多。

草生說:手機是不是都瘋了、憨了?

潤明說:不對,我覺得不對。

潤明這樣說的時候,話音話語里已經夾雜了不安的成分。三小、猴娃和草生都轉著圈兒看了一遭,他們都沒有發現有什么地方不對。潤明埋頭滴溜溜轉著眼球兒,壓低聲音說:你們看老趙,他從門房里出來了。三小沒好氣說:出來就出來吧,干你啥事?潤明猶猶豫豫低聲說:你們看,樓房的陽臺上有人看咱們。果然,如今六層樓房眾多的陽臺上,幾乎都冒出來人的腦袋,都在俯視他們。猴娃大咧咧說:看吧,咱們是來找崔銀生討要工錢的,還怕別人看?潤明恨鐵不成鋼的意思,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咦,你們快看,門房老趙怎么把大門給關上了?草生憨實實說:老趙關大門是替咱們著想,關上大門,崔銀生還怎么溜出去?潤明惱火地白了草生一眼,說:你這個憨貨。接著,潤明忽然駭怕地叫出聲來,他說:看,你們快看,砌院墻和拆工棚的工人也都過來了。

何止砌院墻、拆除工棚的十幾個人,這時刻,門衛老趙也笑瞇瞇地沖他們走過來,樓房各個單元的出口處,陸陸續續冒涌出幾十號工人,也都朝他們這邊逼過來。不多時,工地上的這三十多個人就把他們四個人圍住了。圍成了一個大圈。圍得他們水泄不通、插翅難飛。

人叢中,有人突兀地暴喝一聲:打——

崔銀生踱著方步來到他們面前的時候,大約是十幾分鐘之后的事情。當時,草生、潤明、三小和猴娃一個一個蜷縮在冰涼潮濕的水泥地板上,他們四個人仿佛變成四條垂死掙扎的地蟲子,正自輕緩地哀嚎蠕動著。而在那一刻,只有門衛老趙傲然背手挺立,守賊一樣警惕地守在他們旁邊,其余三十幾號工人們,則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崔銀生吃驚地睜圓眼,問:老趙,這是怎么回事?

門衛老趙昂然道:我捉住四個賊。

崔銀生唬臉說:賊?老趙你說清楚,誰是賊?

門衛老趙說:就是他們四個,他們全都是賊。

崔銀生低著頭,把他們四人挨個兒審視一遍,笑了。

我不相信。崔銀生說。

咱們工地總丟東西,誰偷的?

草生是我的朋友,他會領人來偷東西?崔銀生嗤笑。

賊是捉住了,你管不管?

你看到他們偷東西了?崔銀生故意問道。

沒有。

你打他們了?

沒有。

崔銀生忍不住笑了,說:他們明明是挨了打,他們會自個兒打自個兒?

門衛老趙說:說不準就是這樣,因為分贓不均,自個兒打自個兒的賊多了。

在老趙簡陋的門衛室里,崔銀生抽著煙,看著草生、潤明、三小和猴娃把各自的頭臉清洗一番。

四個人當中,草生挨得打是最重的,他不只是鼻青臉腫的事,如今,他衣衫的胸襟部位,已經被他自個兒的鼻血弄濕一大片,看起來,很像一幅鮮艷奪目的地區規劃圖。另外,草生的右腿踝不知被人用什么東西狠砸了一下,這一下,差點沒把他的腿骨給敲斷。所以現在,草生除了坐在老趙骯臟的床上,并且把他的傷腿也順順地擺放到床上外,潤明他們三個人,都像被打怕了的賊人一樣,有氣無力、規規矩矩蹲在地上。

門衛老趙把殷紅的一臉盆血水潑向院子,凜然掃視著他們四個人,對崔銀生說:我現在是不是就去報案?

潤明說:不應當啊,崔銀生怎么會打咱們?

草生說:誰打你了?崔銀生打你了嗎?

三小說:憨貨,你真是個憨貨。

草生認真道:是啊潤明,你莫不是讓人打憨了?

猴娃說:草生你個憨人,三小是說你憨呢。

草生不解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終長嘆一口,說:完了,你們全都讓人給打憨了。

太陽的光線已經有了一些燥熱,風是一絲兒都沒有,四個人垂頭喪氣坐在距工地不遠的馬路旁。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很多,不時地,有路人停下足步打量他們。路人打量他們的眼神幾乎差不多,都是看珍稀動物的那種新鮮、稀奇、愉悅的神色。然后,路人就嘻嘻哈哈嘰嘰咕咕或無聲地笑著走開了。然后,很快就有新的路人又停在離他們或遠或近的地方,看。這令他們幾個都十分的不自在。

猴娃說:咱們坐在這兒就像傻×。

潤明接口道:什么像,咱們就是四個傻×,大傻×。

三小小心地問:工錢不要了?

草生說:對了,剛才咱們光顧挨打了,誰也沒提工錢的事。

潤明說:不提工錢還挨打,要是提了,還不要了咱們的命?

三小說:你的意思,我和猴娃的工錢不要了?

潤明說:那是你們倆的事,我還得去買豬崽呢。

草生不服氣地說:走,咱們再回去找崔銀生,他肯定搞錯了,賊?我們是討要工錢呢,哪是賊。

說話間,草生把眼光投向潤明。潤明不獨是村委會主任,不獨比他們多見過世面,更主要的原因,是潤明平時的主意和鬼點子多,多到他沒有想不通、想不透的事情,多到沒有他處理不好、解決不了的問題。草生看到潤明這會兒兩顆眼珠子又在轉了,滴溜溜轉,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又一圈。草生想這下好了,潤明的好主意這下快要有了。可是,潤明的兩顆小眼珠子轉著轉著就不見了。潤明低下頭,忽然說:啊呀,啊呀,我頭暈,我頭暈的實在是不行了。這樣說著,潤明把已經折疊的身體更加用力地折疊下去,交叉在一起的兩只手掌將腦袋牢牢壓迫在大腿上。坐在潤明一側的三小沒好氣說:裝死賣活,你死下吧。坐在潤明另一側的猴娃罵道:潤明,我日你娘,有利就上,有害就讓,你他媽的算什么村委會主任?潤明沒有搭他倆的腔,照舊是痛苦的哀哀泣泣、搖搖晃晃。

草生實在是看不過眼了,拖著一條傷腿湊到潤明跟前,他很想撥開潤明抱緊腦袋的雙手,可是潤明這時候手上的力量很大,草生徒勞地撥了幾次都沒能撥開來。

草生說:潤明,你莫不是剛才讓人家打壞了腦袋?

潤明含含糊糊嘟噥道:可能是吧。草生你是個好人,你想想,剛才是不是數我挨得打多?哎喲喲,我頭暈,我頭暈得都不能動彈了。

草生說:我看看,你讓我看看。

潤明說:看什么,你個憨貨是醫生?你們不是要再去找崔銀生嗎?你們去吧,我就在這兒等你們。

于是,他們三個人拋下潤明,第二次來到工地。

有了第一次來工地的教訓,第二次來到工地上,他們沒有冒冒失失地大聲吼喊。這是他們在路上就商量好的。當草生、三小和猴娃做賊一樣悄悄進老趙的門衛室時,他們發現門衛室里只有崔銀生一個人。他們看到崔銀生滿臉滿腹都是心事,正蔫蔫地埋頭坐在床上抽煙,以至,及到他們三人站在了當地間,崔銀生都沒有往起抬一下頭。

三個人極快地閃進屋。

三小極快地關好門,并且把門栓插死。

直到此時,崔銀生才看到他們。

崔銀生顯然吃驚了,說:你們?怎么是你們?

三小說:工錢?

猴娃說:我倆的工錢呢?

三小說:你欠我們的工錢倒有理了,還打我們?

猴娃說:日你娘的崔銀生,你再打我們,打啊!

現在,草生吃驚地看到三小和猴娃都變了臉,他倆都不是剛才的那副熊樣、可憐相了,一個個捋袖口伸胳膊瞪眼睛,兇神惡煞直逼向崔銀生。草生這回是真著急了,他拖著一條傷腿,急慌慌左拉一把三小右拽一下猴娃,他就這樣用自己的軀殼擋在他們和崔銀生的中間。草生說:你們兩個憨人,崔銀生是我的朋友,他會打我們?是崔銀生打我們了嗎?崔銀生動過我們一根手指頭嗎?你們要工錢就是要工錢,怎么,還想打人?

這當兒,崔銀生早已駭得從床上跳下來,結結巴巴晃著手說:我沒有打你們,真的沒有,至于工錢的事,好說嘛。

三小和猴娃并不領崔銀生的情,他們兩個照舊是吹胡子瞪眼睛不依不饒,那種架勢,分明是既想狠狠揍崔銀生一頓,又想向崔銀生討回工錢的意思。可是,他們被草生拽扯住了。草生的力氣大,比他倆的力氣大多了。草生的手和胳膊如今就像兩根伸伸縮縮的鐵鏈子,而他們倆像什么呢,像兩條被束縛在鐵鏈子上的惡狗?

草生后來終于是被他們纏磨得煩了,兩手同時一發力,三小和猴娃就都趔趄著滾爬到床上。

就在這一瞬間,崔銀生迅速打開門,兔子一樣脫逃出去。

三小和猴娃一時間不知所措了,他們傻子一樣對視一眼,然后,同時撲向草生。

現在,草生、三小和猴娃已經坐在車上。

就在剛才,草生又挨打了,他的鼻子不知是被三小還是猴娃第二次打出了血。草生沒有還手。草生的力氣大是大,但是他至今連罵人都學不好,讓他動手打人,且不是更難為了他?草生覺得既委屈又不解。草生邊挨打邊掙扎,說你們兩個莫不是瘋了、憨了,不思謀往回討工錢,凈想著打人,連我都打?這當然是在三小和猴娃剛動手打他的時候,很快,草生就顧不上說話了,三小和猴娃的拳腳急促得象雷陣雨,輕而易舉就把他想要說的話變成一長串啊啊呀呀的怪叫。

好在,三小和猴娃打草生的時間并不長。

三小和猴娃先后住了手,一個個垂頭喪氣癱坐在床沿,好像他們剛剛不是打了人,倒像是被別人暴打過一頓一樣。一個說:完了。另一個說:等著吧,咱們三個還不知道怎么個死法呢。草生怯怯惶惶看著他們兩個,把皺巴巴的草帽扣進腦袋,又從老趙的床上揀起一張廢紙,揉巴揉巴塞進還在往出涌血的鼻孔,兀自委屈地低聲嘟噥:你們看,我的鼻血又給你們打出來了。

沒人搭理他。

三個人的目光陸續集中到院子里的崔銀生身上。

崔銀生站在院子里打手機,他已經一連打出去好幾個電話了。崔銀生先是暴跳如雷舉著手機大喊大叫,接著是陰陽怪氣地背對著他們打,嘰嘰咕咕也不知道說些什么,繼而又是和顏悅色當著他們的面打。三小喪氣地說:傻×草生,我現在又想打你一頓了。草生囁嚅:又想打我?今天我已經挨過兩次打了,你還想讓我挨第三次打?猴娃打斷草生的話,道:三小你老怪草生做什么,他憨了,莫非你也憨了不成?

誰料,他們等到的并不是挨打,更不是死的事情,而是一輛看起來比較高級的小轎車。

崔銀生把他們三個叫出門衛室,然后指了指這輛車,示意他們上車。崔銀生這時的臉色如常,看不出是高興,也看不出是不高興,三小和猴娃正自猶豫間,草生已經打開車門,十分老實十分聽話地鉆進車內。崔銀生滿臉的鄙夷之態,對還在遲疑的三小和猴娃說:上車啊,咱們上車說話,怎么,你們三個還怕我一個不成?可是,等到三小和猴娃也擠進這輛車的后排座位上,崔銀生卻抬手把司機從車上招下來,和司機在一旁互相咬起了耳根。

三小心虛地說:崔銀生要把咱們怎么樣?

猴娃說: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咱們大不了再挨一頓打。

草生憨笑道:他肯定是怕挨你們的打,肯定是要在車上給你們工錢呢。

很快,崔銀生和司機都鉆入車內。崔銀生扭轉頭,一反常態地對他們笑了笑,再把目光瞄向坐在后座中間的草生,說:草生啊,我怕了你了,你這樣三番五次帶人來討工錢,我想不給也不行啊!草生應說:這就對了,欠人錢總不是好事,你不給他們工錢,心里能安然?崔銀生沖司機嘻笑,說:你看這個草生,也不知道他是真憨呢還是假憨。草生顧自嘮叨:我就不行,我借別人家的一把蔥還不上,晚上都會睡不安穩……

說話間,車啟動了。

草生就在這時候驚叫起來,他說:咦,崔銀生,你這是要把我們帶到哪里?

崔銀生說:取錢去,取回來好給他們工錢。

小車剛剛駛出工地的大院,草生忽然又叫一聲,他說:咦,咦咦,你們看,那不是潤明嗎。說著話,草生的腦袋就越過旁邊的猴娃,探出敞開玻璃的車窗戶,大喊:潤明——潤明——。三小和猴娃也看到了,工地大門一側的院墻邊上,探頭探腦張望他們的人不是潤明又是誰?草生這樣一喊,倒把潤明的腦袋給喊縮回去了。

縣城并不大,很快,小轎車就停了下來。讓草生想不到的是,車竟然是停在了“紅玫瑰”歌廳的門口。

崔銀生先從車內鉆出去,然后才站在車旁邊探頭對他們說,這兒欠他兩千塊錢,早該還給他了,今天正好找借口討回來給三小和猴娃開工資。他對草生說:兩千塊錢夠不夠三小和猴娃的工資?實際上,草生的腦子里現在已經蓄滿了糨糊,他的目光愣愣地盯在粉紅色的“紅玫瑰”門板上,直到崔銀生連問了幾聲,才胡亂應道:啊,啊,好。

隨后,崔銀生又對司機說:你不是有事?記著,十分鐘后把車開過來接我們。司機這時忍不住笑了,大聲說:十分鐘?我回家取東西哪能用十分鐘,有五分鐘時間就足夠了。說話間,司機把笑瞇瞇的面孔移向后座,意思是再明了不過的。沒奈何,草生、三小和猴娃一個接一個從車上鉆下來。

看著車開走了,看著崔銀生大踏步跨進“紅玫瑰”歌廳的門,三個人站在那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曉得他們該跟進去還是該站在這兒等著。

三小恨恨地罵道:潤明這個雜種,他跟咱們耍滑頭呢,不然,他倒可能會出些主意。

猴娃和草生也跟著附和了幾句,無非是說潤明不夠朋友,不是個東西之類的話。

這當兒,崔銀生從“紅玫瑰”走出來,他站在門口沮喪地說:老板不在,他回家取錢去了。你們也進來吧,進來喝口水,這樣熱的天氣,活活就是熬煉人油呢。說完這句話,崔銀生就又縮回去了

已近正午的太陽的確讓人無法忍受。風仍然沒有一絲,但燥熱的、一波接一波無聲無息侵襲而來的熱流分明是企圖替代風的。草生摸一把頭臉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子,看看同樣虛汗長流的三小和猴娃,小心翼翼問道:咱們進去嗎?你們敢進去嗎?

猴娃說:有什么不敢的,他媽的。

三小若有所思牢牢盯著“紅玫瑰”敞開的大門,眉頭漸漸蹙緊了。半餉,三小才拍打著他自己空癟的口袋,說:我沒錢,猴娃你帶錢了沒有?猴娃說:沒帶。三小又問草生,說你兜里有錢嗎?草生嘟噥道:你們都沒有錢,難道我就有了?

三小埋下頭,把夾在指間的半截煙猛吸幾口,然后發狠地把煙蒂丟在地上,說:沒錢咱們還怕什么,怕他個鳥,大不了再讓崔銀生他們打一頓,咱們又不是沒有挨過打。

三個人就這樣昂然走進“紅玫瑰”。

“紅玫瑰”寬暢的客廳里果然比外面涼快多了。不止涼快,客廳里還有好聽的音樂,有女人很好聞的香粉香水氣味。他們看到,崔銀生此刻像大爺一樣偎在沙發上,他一手夾著香煙,另一只手端著大號的啤酒杯,旁若無人地正和圍在他身邊的四五個女孩子調笑。草生發現,在這四五個女孩子當中,就有那天晚上陪他樂過、睡過的“黑玫瑰”。草生呆呵呵地大張著口,“黑玫瑰”那張白里透紅的臉和豐滿的讓人眼饞的身體,還有她粉紅色短裙下面白晃晃的大腿小腿,讓草生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們在一起快活的事,想起他最后一刻,竟然冒冒實實地管“黑玫瑰”叫了一聲:娘——。草生一時之間感覺渾身上下都不對勁兒了,偷空去看三小和猴娃,發覺他們兩個也都畏畏縮縮顯得不那么自在。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挨挨靠靠擠坐在門口一側的一張沙發上。

這當兒,草生聽到“黑玫瑰”喜不自禁地呀出一聲,而后鳥叫一樣好聽地笑道:是憨哥哥呀,你來了,你真的又來了?

草生是徹底地慌亂了,慌亂得不知道說些什么才好,慌亂得不知道做些什么才是,只覺得心跳如鼓,再也把持不住,眼見得“黑玫瑰”一扭一閃離開崔銀生,裊裊綽綽如同仙女兒似的朝他飄飛過來。草生口干舌燥強咽一口唾沫,羞臊地看看三小和猴娃,卻發覺他們兩個現在嚴肅得都像板著面孔的警察。

這工夫,“黑玫瑰”已經站到草生面前。“黑玫瑰”身上散發出的濃烈的香水氣味,刺激得草生不由自主洞開大口喘息起來。娘啊、娘啊——,草生心里禁不住又這般呻喚,眼睛似已管束不住,直直地定在“黑玫瑰”胸上,再也無法離開。“黑玫瑰”毫無顧忌抬手把草生的破草帽摘下來,順勢用另一只手在草生的臉上撫摸一把,笑著打趣道:憨哥哥,你怎么總戴著這頂破草帽呢?我打老遠看到這頂破草帽,就知道是哥哥你來了,走吧,陪我到后面說說話去,這兒太吵了。

三小厲聲道:草生你不要去。

猴娃也說:憨貨,你老實呆著。

可是這會兒,草生已經被“黑玫瑰”拽著胳膊從沙發上拉起來了。“黑玫瑰”溫柔的幾聲憨哥哥,“黑玫瑰”身上彌散出的女人的味道,早就使草生暈暈乎乎變成了一只聽話的綿羊。草生心里其實也巴不得甩開眾人,單獨和“黑玫瑰”呆在一起,他想,那樣的話,他和“黑玫瑰”可以做的事情會很多,而且每一件事情都會比討要工錢要容易。草生沖三小和猴娃憨憨地一笑,再想張口說些什么時,卻看到余下的女孩子們丟開崔銀生,都像花蝴蝶一樣說著笑著紛紛撲向三小和猴娃。于是,三小和猴娃就再也顧不得他了。

于是,草生和“黑玫瑰”相擁著走向后院,來到那天晚上他們共同制造過快活的那間小包廂。

事實上,草生在這間小包廂里待了攏共不到十分鐘。這期間,草生和“黑玫瑰”做了兩件事情。一是“黑玫瑰”開了瓶啤酒,然后猛言浪語把這瓶酒全部灌入到草生的肚子里。二是,當前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三小猴娃的慘聲怪叫時,“黑玫瑰”笑瞇瞇地動了手,她先是慢條斯理幫著草生褪去衣褲,接下來推開小包廂的門,迅速地探出腦袋張望一下。而在那一刻,草生赤條條站在光線昏暗的小包廂當地間,他的眼睛里、耳朵里、腦子里除了“黑玫瑰”外,是再也沒有其它了。草生看到“黑玫瑰”不是脫衣服,而是在撕。“黑玫瑰”伸手撕破她的裙腳線,伸手撕破胸襟,把兩根健壯的大腿和一對顫微微的乳房暴露出來。就在來人推開小包廂門的那一瞬間,“黑玫瑰”奮不顧身把草生撞跌進沙發中,隨即尖厲地大叫一聲:強奸了,抓強奸犯——

接下來,草生挨過了今天的第三打。事后,草生慢慢品味出,這第三次挨打,遠遠比前兩次都要重,都要結實。打草生的是兩個人,兩個穿公安制服的年輕小伙子,他們不問青紅皂白,惡狠狠各操一根橡皮短棒劈頭蓋臉就打,直把草生打得爹爹爺爺亂喊亂叫,直把草生打得抱住腦袋在地上亂滾亂爬。草生弄不明白后來他是如何穿上衣服,如何把草帽扣在腦殼上的,可他弄明白了一點,那就是“黑玫瑰”操起痰盂,把半痰盂的臟水沖他當頭澆下來。這一下,使得草生立刻清醒了許多。

草生說:我餓了。

潤明說:你餓?你問問我們誰不餓?

三小說:草生你個憨貨,我現在真想打你一頓。

草生說:我餓,我餓得實在受不住了。

潤明說:受不住也得受著,憨貨!

猴娃說:潤明我問你,我們被公安局扣住,你沒去找王縣長?

草生說:王縣長?誰是王縣長?

三小說:你個憨貨,你經常掛在嘴上的司機老王,就是分管城建的副縣長啊。

潤明說:我當然去找了,可是現在,王縣長已經被雙規了。

猴娃說:雙規?什么是雙規?

潤明說:這都不知道?雙規就是被紀檢部門扣起來了。

此刻,太陽已經被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扯落下去,把西山的山頂以及天空染成玉米餅一樣金黃的顏色。有風吹過,風也是熱辣辣、火燒火燎的。四個人垂頭喪氣擠坐在一輛小四輪車上。小四輪車的車主是他們同村的,現在,他正站在十幾條裝滿山藥蛋的蛇皮袋跟前,一邊裝腔作勢和小商販討價還價,一邊扭頭用求援的眼神看他們。如果是在平日,他們幾個肯定會湊上前去幫著他討討價錢,拉拉黑牛,多和小商販摳點錢的,這樣的事再自然、再合情合理不過了。但是今天,他們四個人誰都沒有動一動。

實際上,潤明是乘坐一輛出租車,一路悄悄尾隨著他們來到“紅玫瑰”歌廳的。潤明躲在出租車上,當他看到一輛警車快速停在“紅玫瑰”的門口,當他看到從警車上跳下四個警察,猛虎下山一般撲進“紅玫瑰”的時候,就明白事情的嚴重程度了。沒奈何,潤明壯著膽子跑到縣政府想去求助王縣長,未料,縣政府的門衛偏是連大門都不讓他進。潤明正自焦躁得六神無主,沒想到看見幾年前曾在他們村下過鄉的司法局的郝司法。于是,潤明知道了王縣長被雙規的事。于是,潤明也就想明白了崔銀生何至于敢如此這般地對待他們。潤明愁苦得都快要哭出來了,他把整個事情的大概向郝司法述說一遍,郝司法倒也給潤明面子,他把電話打到公安局,又一路從公安局追打到“紅玫瑰”,再從“紅玫瑰”追回公安局。最后,郝司法揶揄地說:妥了,你的公章是不是還掛在褲腰帶上?潤明唯諾著說是。郝司法說:這就好辦了,你開具個證明材料,現在就去公安局的治安科領人吧。

潤明說:我替你們交了一千元的保釋金,你們知道?

潤明說:這可是我捉豬崽的錢,就這樣沒了?

潤明說:王縣長被抓了,你們倆的工錢還想往回要?

潤明說:咱們自認倒霉吧。

這當兒,小四輪車的車主已經交易完了他的山藥蛋,他滿臉的不高興,胡亂把一疊面額不等、新舊不同的鈔票插入懷中,看都沒有看他們四個人一眼,像同誰賭氣一樣氣哼哼跨上車。就在小四輪車剛剛發動起來的那一刻,草生從車上跳下來了。

在這一路上,草生懵懵懂懂覺察到,他每艱澀地邁出一步,都像踩踏到松松活活的棉花套子上,每一步都是那樣的發著虛、發著軟、發著飄,而他的身體實在又是太沉重了,沉重的讓他吃驚,沉重的讓他害怕。馬路兩旁高高聳立的街燈霎然亮了。一時間,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自行車,大大小小的車輛在草生的眼睛里變成了河流,一條湍急的讓人著迷讓人眩暈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河流。

草生是來到工地門衛老趙的房間時,方才感覺到渾身疼痛,腦袋發暈。那時刻,門衛老趙在,崔銀生竟然也還在。草生沒有搭理他們。事實上,草生委實是沒有能力搭理他們了。草生一頭倒臥在老趙的床上,旋即,鼾聲大起。

如果不是揪心揪肺的饑餓,草生想他一準會睡到次日的差不多十點鐘,或許,還遠不止十點鐘。由不得草生。草生記得他除了在“紅玫瑰”喝過一瓶啤酒外,整整一天了,他就連一口飯都還沒有吃過。所以,草生僅僅是睡了個把鐘頭,就被這種無邊無沿的饑餓弄得睡不下去了。草生從床上爬起來。草生沙啞著嗓門,冷不丁冒出一個“餓”聲。

其時,崔銀生正苦皺著一張臉,歪歪扭扭半躺半仰在被垛上抽煙,草生突兀地發出的一聲“餓”,著實把他嚇了一跳。

崔銀生苦笑著坐起來,他驚悸地發現,此刻的草生幾乎是沒有個人樣了:一只眼圈被人打成了熊貓眼;兩頰部位有青有紫,都虛虛漲漲腫著;厚厚的嘴唇像兩片注了水的豬肉,正努力地、夸張地朝外翻;胸襟前的血漬被灰塵、汗跡涂抹成黑漆漆的一大片;結實的身體佝僂成一團,不知道是因為冷?因為餓?因為怕?因為疼痛?反正是篩糠一樣拼命地抖瑟。崔銀生埋下頭,他實在不愿意面對草生孩子一樣純稚的眼睛了,說:老趙,你傻站著干什么,還不快去給草生弄些東西吃。

草生很快吃掉門衛老趙的三塊干餅。不夠。草生很快又吃掉門衛老趙弄來的兩碗剩面條。還是不夠。老趙小聲小氣沖崔銀生攤攤手,說:我這兒再沒東西可吃了,要不,我去灶房撬開火,給他熬點粥喝?然后,老趙果真屁顛兒屁顛兒出去撬火熬粥了。

崔銀生說:草生,你是真憨呢還是裝憨?

草生說:我自己也不知道。

崔銀生說:草生啊,我怕你了,真的是怕你了。

草生吃驚地叫起來,說:你怕我?你為什么要怕我?

這時候,草生看到崔銀生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鈔票,看也不看,數也不數就沖他拋過來,說:我知道你還是來幫他們討工錢的,要多要少你自己拿吧。草生燦然笑了,說:我就說嘛,你是個好人,好人怎么會賴別人辛苦掙來的工錢呢?可是,我給他們說你是好人,他們偏是誰都不信。草生說著話,抬手揉揉腫脹的眼皮,他認真地從一沓錢里揀出六張放到一邊,說這是三小的。又揀出六張,說這是猴娃的。而后,草生就把余下的錢攏起來,往崔銀生的懷里塞。崔銀生接錢在手,他又從里面抽出十六張遞給草生。草生不明白了,瞪著一雙茫然的眼珠子,看看錢,又看崔銀生。崔銀生認真道:六百元算是我給你的醫療費,另外的一千元,是潤明交給公安局的保釋金。

草生說:你真厲害,交給公安局的保釋金都能要回來。

崔銀生說:假如說是我讓人打了你,抓了你,你可信?

草生說:不信。

崔銀生說:假如我不給你工錢,你怎么辦?

草生說:要嘛,一直跟你要嘛,咱們都是人,是人還能沒個人味兒?

崔銀生說:可是,我真的讓人打了你,抓了你。

草生說:你是好人,我還是不相信。

一時之間,崔銀生既顯尷尬,又流露出一些煩躁的意思,嘆說:信不信由你,你先把錢裝好,都裝好。

又說:明天我找輛車送你回去。

再說:在家歇幾天后你就來,來跟我一起干吧。

粥來了。

粥是好粥。是新熬出來的稠稠的粥。粥里有黃燦燦的小米,有白生生的大米,有綠汪汪的綠豆,很好看,聞著也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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