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放
施公莊曾經是有記憶的。勿會弄錯,是“謝灶夜”那日,臘月廿三。蒙天亮。遍地白雪。綠色唯依稀。空氣冷可砭骨。一葉烏篷船,孤冷冷的,和“水革命草”一起冰在溇底。離施公莊只有七華里了。
我端坐在中艙,扭頭向后望。后艄頭那里,“小船頭腦”在瑟縮。他五十歲左右吧。船頭腦總是這般年紀,再年輕的,不愿做;再年長的,做不了。劃船接客,掙不了大鈔票,要求有體力,有經驗,有水性。他那烏氈帽四檐剝下,如同過深的鋼盔,掩住了額頭;烏黑的罩衣上系著一根烏黑的布腰帶;烏黑的老頭棉褲,寬大而臃腫;烏黑的老頭棉鞋下,好像釘著烏黑的輪胎底。但見他蹲下,撿起一根發烏的竹筒,朝著一尊烏黑的小風爐吹氣。一只發烏的鑞酒壺,不知內有多少酒,放進烏黑的小鐵鍋。那鍋蓋,竹篾所編,狀如前清官員的尖頂帽,不過它也烏黑了。火苗在跳動,紅的,鮮的,強化了全船的“烏”色調。他緩慢地旋轉騰挪,生怕搖動船身。看他終于拔起的竹撐竿,顯然包裹著一層冰。他赤著手,手在竹竿上打滑。水滴從撐竿上落下,粒粒如同冰珠。冰在船頭底下破碎,其聲清脆。水鄉的溇,一如死胡同。船出溇口,他把撐竿放在船篷外,再次蹲下,張開雙掌,貼著火苗烘。船打橫了,他也不管。小風爐那里,早已響起“敞敞”的涼水加熱聲。
碰著這樣的日子,客官您也不好心急啰。他勸著我,從鍋里摸出酒壺,在后艄坐板上緩慢坐下,慢悠悠地呷熱酒。酒氣在凜冽的寒氣中擴散。熱酒下肚,他的全身擺脫了僵硬與笨拙。瞧船外,河道寬闊,中間不結冰。我想,這一路行去,大概會比較符合我的愿望……這時那片劃槳已經夾在船頭腦的腋下,成為船的舵槳,而他的雙腳,蹬住了橫在水中的長長躅槳。船走了。躅槳聲“咿呀”,節奏均勻。烏篷船一射一頓地向前駛去。他雙手已匯進棉衣袖口,平放在胸口,夾舵槳的左肘部隨著躅槳聲一張一合。帽檐更低了,遮住他的眼睛。嘴部閉合,哼著一支我非常熟悉又非常陌生的水鄉小調。
水鄉人喜歡養“水革命草”,飼豬好,漚肥也好。入冬,冰結水草,抹煞了春夏秋三季常見的岸上景象映入水面的倒影,在船中人的感覺里,平添了一股肅殺之氣。大片的冰草,時有漂移的,厚厚實實,阻塞了航道,迫使小船頭腦重新拿起撐竿。客官,您只要坐好,勿可動!他警告我。我也不宜幫。一時逞能,配合不好,翻了這豆殼船,掉入冰草底下,別想再見天日。他咒罵著,用詞粗俗不堪,罵天,罵地,罵冰,罵草,罵掙錢之不易,罵人心之不古。罵完了,船從冰草上撐過去了。他從后艄坐板下抽出夜壺,背對我,撒了一泡尿——如果是女客,他會先拉下后艄篷以阻擋視線——放好夜壺,拿起酒壺。喝過幾口熱酒,他恢復了自得與自信。“嘿嘿,客官,您不要說……誰有我這么自由啊?……”
這個我信。那辰光,河岸還是自然的,多泥多草,多有彎曲,未經過石砌。偶爾有一處石坎,也已坍塌了,那窟窿里倒掛著冰的“秤管糖”。岸上的樹,桕子樹、苦楝樹、楊柳樹,都由人隨意種下,這里一兩棵,那里兩三株,被寒氣摘光了葉瓣,紋絲不動,就像后世的“鐵藝”。可憐的小雪花,如同夏日黃昏的螢火蟲,忽閃忽爍,又過于害羞,想下落又不敢大大方方地落下。遠處的農家,炊煙縷縷,煙柱筆直上升,煙梢寒抖抖地晃動,化入曖昧的晨空。
小船頭腦本是最喜歡同客人說話的。行船緩慢,載客少而顯貴,很難遇到撞船機會,那都是原因。那天的小船頭腦感嘆,接客的烏篷船很少了,很多去為鄉村紡織廠運送布匹了,但他們也和他一樣做不長。他說,你們施公莊前面的兩戶獨立人家被拆掉了,一條公路將在那里通過!汽車一通,人啊物的,還用得著烏篷船嗎?施家祠堂“有可能拆掉”的消息正是他傳達給我的,至于怎么說到這一點,那已經忘了……又一個村莊靜悄悄地迎過來。船過箔門,箔絲刮著船底,從前艄刮到后艄,好一陣連續的沙沙響。懸立在箔門邊的漁棚所,吊腳樓似的,只用草苫和竹枝(如同唯物主義加辯證法)構筑出一個獨立的世界,常常寂無人影,僅見里面的蚊帳一角。固定大片“水革命草”的竹樁上,停著一只什么水鳥,紅冠長喙,白身帶綠羽,單腿獨立,歪著頭,好像在那里靜靜等待冰的融化和魚的游動……
我算不算魯迅筆下的“九斤老太太”那種人呢?這樣的鐘聲,未必讓魯迅那輩人受聽,而今卻帶著古老中國的余韻,重新回蕩在我們這代人的耳際。那是施家祠堂的鐘聲,發自一口銅鐘,一口和祠堂的建筑年代一樣悠長的舊鐘。它總是掛在祠堂大殿的檐下,差別僅止于拉鐘繩的拴法和用場。在祠堂成為祠堂的時候,它綁結于大殿西側的檐柱,召喚施姓全族男女來祠堂,聽取族人的道德評判或族長的是非裁決;當祠堂改為小學的時候,它固定于老師辦公室的門框,指揮有幸進入祠堂小校的學生做操和上課,練好身體,學好文化。那些年里,即在我們幼小的時候,老年人相信,那噌吰的鐘聲和那瑯瑯的讀書聲,一定會笑醒祠堂大殿神龕中的祖宗大人,哭醒祠堂背后墓地中的早夭小人。此種傳說和由此產生的聯想,使我們在祠堂小學里讀書的時候,常懷七八分怵惕自勵的心情。
祠堂也曾經是塾堂。小人長到學齡,族長挨家挨戶勸說,說服家長們“兜銅鈿”,兜夠生源和金額,供得起一位先生的家用。等到我們上學時,老師們挨戶挨家動員,說明國家支付老師工資,家長也要繳一點學費。那學費不貴,一學期才兩元;那學費太貴,一學期要兩元!每當學期臨近結束,那催人上課的悅耳鐘聲,變成了刺耳的學費催繳令。校長大人似嫌令出不重,寫了兩張文字相同的《告示》。大書曰:“本校收繳學費的最后期限已逾一月,還有一些學生沒有繳學費。現將未繳學費的學生名單公布如下……”最后一句是這樣:“望各位學生務必告知家長,請各位家長注意自己的信用和孩子的尊嚴”。出現在這榜中的,最可能是全校學生,或者只少了兩三名、五六名。哪個學生子繳了學費,就用烏墨汁把姓名涂黑。
那年級的語文課本中,有一篇課文《苛政猛于虎》。校長成了我們的“調排”對象,叫他“唐孟子”。問題出在那《告示》的貼法。兩張《告示》,一張貼在祠堂前墻上,一張貼在大門內的固定屏風上。中國古人對屏風的用法是有講究的。屏風之寬,寬于大門;屏風離大門之距,約四五步。對由外入內者而言,屏風一如鏡子,讓你照面容,整衣冠,平心情。那《告示》貼在屏風上,就讓我們這些每天都要進出祠堂小學的每天都想一次性繳清學費的每天都怕唐校長因為學費問題把我們開除出校的“窮化壇”看到了自己的狼狽相。你看看,這就是你!你還沒有繳學費!
他是祠堂小學的第一任校長,姓唐,其真名已在施公莊的記憶中湮沒,大塊頭,四胛屹起,喉嚨嘣嘣響,“三年自然性困難”時期制造的菜色剛在他的鼓張臉上褪光。形勢十分危急,誰也不想成為那張“校榜”中的探花、榜眼和狀元。我們懸吊吊地上學,慌兮兮地聽講,萎癟癟地回家,日日相似,且日甚一日。在那時,我們學會了看臉色。看父母的臉色,明寫著:學費繳不出來!爹娘的許諾,就如皇上的政策,浩蕩然也,“不著籮缸”。不能對爹娘說:“你們不繳學費,我就不去讀書!”那威脅是討打,結果輟學。
我們老早就懂事,望親娘的臉面,不如望雞娘的屁股;望雞娘的屁股,不如找癩水壺;找到了囥雞蛋的癩水壺,等于找到了學費。雞蛋一角錢一個。只消二十個雞蛋,就能繳足學費。癩水壺埋在灶下礱糠里。背著父母,撥開礱糠,找到癩水壺,把雞蛋一個一個摸出來,小心地數,鬼鬼祟祟地數,滿肚皮怨氣地數,可是不管怎么數,雞蛋的總數永遠到不了二十個。爹娘早拿雞蛋換成一角一張的小鈔票,買了粗鹽和醬油。一家人的咸淡都要看老雞娘的臉色!就算貯足了二十個雞蛋,在那時,若非“巨貪”,誰又有一次買進二十個雞蛋的財力和膽量?就那樣拖著,拖到最后一個星期,班主任老師告訴我們,你爹(或你娘)把你的學費繳了。這時,那種如償重債、如釋重負、過于老成的“造句”,就會在我們心頭油然生成。“與其說……不如說……”——與其說爹娘維持了信用,學生保護了尊嚴,不如說老雞娘奪取了榮耀;“勞動光榮”——勞動光榮,光榮屬于老雞婆!
莫知莫覺之中,祠堂小學在變化。施姓沒有族長了,誰來管?從西漢董仲舒以來,皇權不下縣,村務自治。我祖父是施公莊最后一任族長,幸虧走在解放前,要不然,厭煩的事體“漠佬佬”。當族長,原由同姓之人推舉,不能父子繼承。族長的資格,先是“班輩”要大。結婚晚者,生子遲者,數代過去,輩分自然大了,故有“窮班輩”一說。因為要講班輩,在中國廣大鄉村,一定是“無產階級”掌權;富裕人家除非是個暴發戶——在那種生產方式下也不可能暴發,——輩分通常比較小,只能當個好“鄉紳”,連長年短工也不敢雇用同姓人。不過,想當族長,還要良心好,品德好,體格好,“衡策”好,還要會說兩句——口才好……這一大諸好的族長標準,沒有刻在祠堂的墻壁上,沒有印成文件,但那用不著宣教,用不著多說。村民的信念是:“好話不能說三遍”(話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其中必定有詐,大率兌不了現)。那是一種文化,一種傳統,刻印在人們的心上,化俗成習。時到我們這一代出生,村長代替族長(人民公社成立后改稱大隊長),上頭誥封,從施姓中揀人,讓我們同族不能反對。什么事,村長都替我們做主了。施家祠堂的一切改動,唐校長建議,施村長點頭。施村長有個令人難忘的綽號:“隱世鬼”!說話不多,聲音不大,大不了同你笑一笑,笑過之后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做過之后任誰也抓不住他的把柄,柄頭始終藏在他的袖口里,里面到底是什么,只有他曉得。
花無百日紅,也有月月紅。高出半尺的甬道,把祠堂天井分成兩格,格子中心各栽一壇月月紅。不對,老師說,那叫月季花。月季花就月季花,反正不能摘來繳學費。反正,祠堂改成學校了,暫且把大門上方的“施家祠堂”金字橫匾摘下,那空檔寫上“施公莊中心小學”,你看好不好?施村長點頭。反正,大殿檐下的那道高高的紅漆木柵欄沒用了,還妨礙師生在大殿里進出開會,拆了吧?施村長點頭。反正,逢年過節,沒有人再在施家祠堂里焚香爇燭,祭拜祖宗,告知禍福,那神龕前拜臺上的香爐蠟燭臺,挪了吧?施村長點頭。反正,沒有香爐蠟燭臺要擺了,那拜臺就毀了吧?施村長點頭……反正,雖然不能歸入封建迷信——唐校長小心翼翼地“造句”,——但那神堂已經形同虛設,新老師又來了兩個,老讓他們分散租房,總不是長久之計,能不能把神堂改成老師宿舍,突出新中國比舊中國更加尊師重教的文化傳統?這一次施村長沒點頭。望著唐校長,好像不認識唐校長似的;他在大殿里踱來踱去,接連抽了三支煙最后說,“做這種事情會被‘百家怨’、‘萬人罵’,會斷子絕孫。這是要上書的。我給你一個建議,等等再說……”唐校長指了指村長,又指了指神龕,那可能是指,你這個村長,還是那些死人的“孝子賢孫”?!
那一天很快讓唐校長等到了,大煉鋼鐵!十八至四十歲的中青年男女,全部離家,集中住宿,上工業勞動課。女人睡在向善寺的東廂房,專門敲石子;男人睡在向善寺的西廂房,專門負責運礦石、收廢鐵、燒高爐。向善寺里困不下的,男人去悟生廟,女人去靜覺庵。在十八歲至二十歲的男青年中,挑出十九人,組成兩個班,每班九人,設一名排長,號稱基干民兵排,維持社會治安。這是叫“大煉鋼鐵”,也可叫“大煉人心”。人心一時間惑惑然,怕怕然。小人吃奶怎么辦,老人生病怎么辦,大人撒尿拉屎怎么辦,哪里著火怎么辦?……不過,沒什么社會穩定需要基干民兵排去維持。他們住在施家祠堂里,無事可做,另外得到一個命令。橫貫大殿后壁的神龕被拆掉了,改成五間老師宿舍,門前各設一部小樓梯,每部皆五級。——神龕基座高約一米五,施大隊長借口工程太大,不讓拆!——就這樣,老師取代我們的祖宗,登上了神龕,其地位一下子被提高了。那神龕上數以千計的牌位和那甬道正中的大香鼎,在煉鐵又煉鋼的“小高爐”中物盡其用,牌位化為燃料,銅鼎充當廢鐵。唐校長的建議落實了,現代祠堂小學成形了。東壇的月季花,無意間受到切割和踐踏,從此萎縮消亡。也有好處,方便學生在天井里做早操。
“勞動課”第一次出現在鄉村學堂,記得我們讀到了三年級。我們都十歲哉,應該曉得勞動的意義哉。老師說,古代有個孔子,孔子也是老師,他這個老師沒當好,他自己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還對學生子說,插秧割稻,他不曉得。——作為解釋,老師把孔子的原話寫在黑板上:“稼穡之事,未嘗聞之也”。——我們聽了大受感動,相信孔子是個“書毒頭”。我們發誓,長大了,堅決不做孔夫子!施公莊的老傳統,小官人六歲,跟著爹爹上田頭;大姑娘八歲,跟著母姆學挑花。“小學生子”要上勞動課,家長們都以為聽到了“大頭天話”,斷言說:“你們老師的腦髓搭牢哉!”有幾個家長吵到學堂里。唐校長設問:“你們想不想小人成為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要么槍斃,要么打倒?回答!”家長沒有學生子機靈,一時惘惘然不知舉手。唐校長耐心開導,勿可對小人太“值鈿”!看看學校隔壁的施家大屋吧。那里頭的小人,哪一個會落田“做生活”?阿寶怎么樣?不是公社的陳書記親自求我,我不會讓他來學校,給我們老師燒飯。這種“無做坯”,我為什么要照顧他?……聾子聽雅音,白墨看高字,家長們固執己見,讀書就好端端讀書,弄啥花頭花腦?小人“做生活”,我們大人自己會教咯!最后摜下一句話:“鐵耙糞桶弄破,你們學堂賠!”江南水鄉的農具蠻多蠻復雜。人民公社只有幾樣配套大農具,唯農船和櫓、耕牛和犁。至于籮和籮絡,各家也不缺。那數量繁多、用途各異的小農具,都是私人的。農具雖小,也值錢。
唐校長下決心把我們培養成“無產階級接班人”。他自己出鈔票,買了一副糞桶,兩根扁擔,即,一只糞桶配一根扁擔!這滑稽嗎?乍一看,糞桶不對扁擔,官腔不合民調,謬謬然也乎。不過,糞桶擔有些重,學生子氣力小,只能抬,不能挑。唐校長考慮周到。小農具,例如菜鍤、花锨、毛刀、耜頭(鋤頭)、鐵耙等,仍要我們學生帶。第一節勞動課,我們學會了“偷”,背著爹娘,把家里的小農具偷出來,不過那是一種光榮的偷,只要偷到學校里,會受到老師的表揚。有老師撐腰,我們不怕家長了。
可我們依然有一怕,怕到祠堂背后的地里上勞動課。江南水鄉的田地從來就緊缺。家長們有的是對付唐校長的消極辦法。劃地給學校,供學生子上勞動課,社員們不同意,施大隊長也沒有法子。祠堂背后那一片荒地,原屬于祠堂,屬于施姓家族的“堂眾”財產,祠堂一變而為學校,儼然成了“校產”,社員們想置喙,也沒有法子。可那也是一片亂葬崗。自古洎今,由于土地面積受限,棺材一層一層往上疊,泥土一層一層往上覆,堆成了一座崗。鰥寡孤獨,無子無女亦無田地者,只要是施家的男女,死后就收葬在這里。這避免了有人死無葬身之地,且不當孤魂野鬼,可享受族人的集體祭奠。這在那時理所當然,不去說它。
要說的是,沒養大的孩子,只要姓施,不管有無田地,都在這里安葬;漸漸地,也允許外姓死嬰埋葬。于是,這里也就被稱為“化壇”!大人罵小人,最狠的,最毒的,最恐怖的,莫過于這樣罵:“你個小化壇!”“你個化壇鬼!”“再不‘入調’,就把你送到化壇去!”……把小人集體送上化壇的,會是登上神龕的老師,我們沒料到。我們怕,怕煞哉。荒草沒地,蘆葦淹人,苦楝樹瘦精怪癩,老鼠跳來躥去,蛇和蜈蚣多得防不勝防。荒草一除,隨處可見爛棺材,這里一角,那里一塊,仿佛哪里都有小化壇鬼探頭探腦睒眼睛……越看越想,越想越怕,越怕越“槁場”。路過的小伙子開玩笑,你們這班“小大姑娘小官人”,不要把小化壇挖破,當心化壇鬼在夜頭鉆進你們的被窩里!唐校長氣得呀,面孔脹得血血紅,嘴部張得閉不攏。鄉下小伙子的嘴部不上栓,說出來的笑話,也幽默,也毒辣,原是不能理睬、不能義正詞嚴予以回應的。要生氣,只能生悶氣;不想受氣,那就拔出拳頭“打人陣”。
也許悶氣發酵,唐校長忘了,那木板糞桶最好每天都使用。一個月不用,板縫干裂,四面都漏水。這又讓小伙子們見到了,無比關心地問道:“啊唷唐校長,你的大糞桶變成你的大淘籮哉?!”那“哉”字的發音,一旦成為陽平調,比官話的感嘆詞意味更深長。糞桶盛糞,淘籮淘米,這意思,唐校長知道,可唐校長和幾個老師都是從城鎮調來的——他們是新中國的第一代鄉村教師,——對于“稼穡之事”的見聞,難說一定比孔夫子多得多。在我們小學生子的辛勤培育下,老師們勉強懂得了幾種農作物的種法:大蘿卜、小白菜、番芋、大粟、金蠶豆……但是,老師們糾正了我們的幾種叫法:番芋要稱“紅薯”,大粟要稱“高粱”、金蠶豆要稱“豌豆”。勞動課非常教育人。我們這些學生子,以前不曉得自己吃什么,把紅薯當成番芋吃,把高粱當成大粟吃,把豌豆當成金蠶豆吃,大部分吃錯了。文化之重要,于此可見半斑。
祠堂小學西邊,開先有一爿油坊。油坊失火倒閉,廢墟被清理,徒剩一只篏在地面的磨盤底座,很大的一個石圓圈,直徑數十米,令善良的人們不勝唏噓,感嘆世事的碾磨。種田佬把那片空地叫“袒場”,老師要我們叫操場。操場就操場,反正我們已在那里做早操了,可每當送電影下鄉到那操場上,老師們附和種田佬的說法,也說那是“袒場電影”。放袒場電影,和施公莊人過年演社戲沒有多少“推扳”,這一類場合,我們小學生子一般不計較老師們的遣詞造句。讓我們不高興的是,大約需上勞動課的同一年,只放“關門電影”。施村長挑來挑去,認為祠堂可作施公莊最好的電影院。祠堂關門賣票,票價五分。
暑假里,電影船又來了,泊在袒場南端的雙面踏淘邊。那是一只田莊船,不大,兩端的定篷固定著,中艙的槽篷移到了定篷上。船內有什么,一眼望完整:一張船鋪,兩張草席,兩個枕頭,兩本書,兩口放映機箱,兩只膠片箱,一盤熏蚊香……兩個放映員,兩件白背心,兩套西裝短褲,兩雙木拖鞋……那個年輕的,正往手臂上涂抹萬金油……你們也被蚊蟲咬了嗎?我們問。——為人民服務!年較長的說。——今天放什么電影?——革命電影!——革命電影還賣票?——革命不賣票,還會有人鬧革命?小鬼頭,你們的老師怎么教的……他們午睡剛起來,走下踏淘埠頭,毛巾放入河水,要洗臉。我們呢,任務艱巨,要去割豬草。
運氣跟著我。豬草割得很快,照樣裝滿一只長環籃。回到家一看,飯籃里還有不少冷飯頭,涼廚里還有半碗冷咸菜,茶壺里還有半壺冷開水,想有的一切,盡管都很冷,居然還都有。那餐飯啊,吃得太快了,上身赤膊,汗水涔涔地流。祖母發現了,說,我會同你爹娘說的!那意思令人快慰,不同桌吃夜飯,不會挨罵了。我家的夜飯名符其實,不夜不吃飯。正常吃夜飯,那就看不成電影。
下午四點半,我填飽了肚皮,就往祠堂小學蹓。大人們曾喜歡把這里稱為“學堂”,暗含學校與祠堂,也算與時俱進吧。若論門前風光,施公莊的寺廟庵祠都不差;要說讓我們這一代留戀忘返,還數學堂這里。這辰光,學堂門前蠻蠻靜。樹壇里,稻地上,落滿了槐花,均勻地鋪著,沒被人踩過。濃影匝地,微微見動搖。那檐邊的瓦當,尖頭朝上或朝下,一塊都不少。仔細看,那瓦當上有青苔。再上面的瓦楞草,一如放大的夏枯草花穗,粗直而長,淺褐帶黑,不見一張葉片。寒熱溫涼,霜打雪壓,久澇久旱,更哪怕已屬瀕危物種之一,瓦楞草總是長著那樣子,似乎永遠不會死。這瓦楞草和東西兩棵老槐樹,或許能記得,曾經有多少男女進出祠堂門,有笑的,有哭的?猛然驚覺過來,遲一點,到了五點鐘,兩扇祠堂大門將關閉。一邊是秦叔寶,一邊是尉遲公,兩位大將軍把門,不買電影票,連妖魔鬼怪也進不去。
悄悄跨過石門檻,轉過木屏風,望遍天井和大殿,沒有一個人。老師們放暑假,神龕上的宿舍門都關著。我背朝墻壁,較為快速地橫移。走廊頂頭,有一個擱茶壺燒茶水的壁爐,里面被柴煙熏得墨墨黑。多少年不用,那壁爐再無人敢動。也許能動的都動了吧?也許,那無用的壁爐無妨行走,亦無礙觀瞻?從壁爐一角拐彎,走幾步,右側一道圓門洞,再見一個小天井。照常,小天井里堆滿了老師們燒飯的燃料——葉柴!小天井南邊的教室,原用于祠堂有事的時候物資集散和事務準備,前后都開過雙扇門。小天井北邊的教室,朝南開窗處也曾有雙扇門,過去是個大廚房,可輪番煮飯烹菜,供全族人在祠堂內大酺。最北端留出一個長方形的小花園——這會看不見——,院墻齊檐,老槐樹的巨冠遠遠地伸出墻外。貼墻,置一高高的石條案,案上放著花盆:水仙、蘭花、萬年青、矮種月季花……那里也改成一個老師宿舍。那宿舍有趣。舍內有樹桿,有盆花,青磚墁地。在那里,風聲雨聲,聲聲入耳;香花色花,花花開眼。這暑期留守學校的楊老師就住在那趣味中。小天井東邊也是一堵高墻。正對著南教室的走廊,墻上挖出兩個緊挨著的小門洞,北門洞上寫“女”字,南門洞上寫“男”字。
此刻,南北兩教室閉門啟窗,廁所通道半開半捫。沒有人,沒有聲,只有膽怯的安靜。看葉柴,柴葉仍泛青。柴梗,細者如筆桿,粗者似竹筍。小部分針葉松,大多數林下雜木和刺荊……“喂!”輕輕一問,如同平地起雷鳴。北教室的門開了一條縫,露出半張小臉一只小眼睛。先我一步穿插,這個長慶!他告我,楊老師去“做嬉客”了,我們立即潛伏,趁著還沒有來人……
人聲腳步聲從大門那里傳來了。快躲!長慶縱身躍上柴堆,掀開幾捆葉柴,藏下去,把柴捆拉在身上。那動作之快,如在河里“躲鼻頭酸”,很快只有柴葉的波紋還在那里動蕩了。我爬上柴堆,站著,小心聽,門神和電影放映員在討論銀幕怎么掛。我拉起一捆柴,洞穴太淺了;再拉起一捆柴,柴中有老虎刺叉;又拉起一捆柴,有著相對松軟的松針……快點啊!長慶在柴堆中警告我。但是情況不好啊,要在柴堆里隱蔽一個多時辰,要提防門神會不會翻柴找人,要當心柴刺會不會傷身……我小心地躺下去,拉三層柴捆蓋在身上。那有些難,可只要有耐心,我那不長的手還是做得到。與此同時,聽著大門與門臼之間發出的滯濁摩擦聲,大門閉合時的沉重撞擊聲,檀木門杠套進鐵環的響亮碰觸聲,門神與放映員的歡快嘻笑聲,還能聽到身邊柴堆中長慶的喘氣聲。一會兒靜了。長慶的喘氣突顯出粗促而緊張。不要慌,長慶!我提醒他。不慌,他說。設伏的狀態還不錯。老師用五分制評分,可以評四點五分。
腳步聲向各方向走動。從那聲音可推斷,門神開始清場,一個教室接一個教室地偵察,一個角落接一個角落地搜捕。兩個腳步聲響進圓洞門,一個向南,一個向北,南北教室門先后被推開。“柴堆里不會藏人吧?”秦瓊問道。“上去踏幾腳就曉得了!”尉遲敬德說。這兩位,畫在祠堂大門上,《隋唐演義》連環畫中的英雄好漢,現在來對付我們了。
秦瓊跳上了柴堆。那大腳踩在柴堆上,整個柴堆都在動。他的腳踩一下,我的心跳三下。突然,“啊”的一聲大叫,長慶的。聽到柴捆被翻開,聽到長慶被提起來,聽到他被推下了柴堆。“就你一個啊?”尉遲敬德和氣地問。“問你呢!有沒有‘隊伴’?”秦瓊大聲呵叱。“只有、只有我一個……”長慶說。“我把他拉出去,你再尋尋。轟兩腳!藏不牢的!”尉遲敬德柔聲提示。一重一輕兩個腳步聲離開圓洞門。
柴堆遭到秦瓊的“轟”踏。這樣轟,我也會,雙腳站穩,全身往下壓,哪像英雄好漢之所為?柴堆很松。兩腳一轟,柴堆晃動了,祠堂晃動了,我看電影的夢想晃動了。他跨幾步,轟幾下,隨便亂轟。忽然停住了,聽到秦瓊大聲說:“有沒有人躲在柴堆里?快出來!當心我踏破你的肚皮,踏出你的肚腸!”不能保證,除了我和長慶,就沒有別的小人甚至大人躲藏在這柴堆里。沒有聲音回答。我以為他要走下柴堆了。然而,很不幸,也許他想離開的時候,他的腳踩到了我的肚皮上。一根樹節上的分枝,被斫刀砍尖了的,穿過松針,頂在我的肚臍眼上方。在他的轟踏下,那種疼痛瞬間抵達脊椎,傳遍全身。我的眼淚,真像老師教的,“奪眶而出”!一串聯想從我腦中閃過:踏著下巴,下巴脫落了;踏著眼睛,眼珠彈出了;踏著額頭,腦殼破碎了……日本鬼子的鐵蹄踐踏著祖國的大地,老師說。我心里像奶奶一樣叫起來,祖宗大人保佑!這不是施家的祠堂嗎?祖宗大人,我這不肖子孫,在你們建立和使用的祠堂里受苦受難……“啪”地一聲,好像打在秦瓊自己的肩臂上,就聽他嘀咕:“你個蚊蟲,也敢叮我?”他的腳移開了。他跳下了柴堆。他走出圓洞門去了。我的眼淚滔滔而下。
我想擦眼淚。一時間,手腳都很軟。我也不想揩眼淚,盡管手腳漸漸恢復了知覺。我先動了動,讓肢體好受一點兒。右手抽動著,摸著那柴骨尖,屏足了力氣,把它推斜,再把一些松針撩攏,填在柴骨與肚皮之間。這一下,又流了很多汗。于是躺著,不再動彈。痛,慢慢好了,麻木了。葉柴透氣性很好,仍讓我感覺到窒悶。這時才聞到廁所里涌出來的臭氣,臭不可聞。臭氣裹挾暑氣,暑氣加熱臭氣,氣味之難聞,聞所未聞。又覺得哪兒癢了,不知為什么。聽到嗡嗡聲,才知道柴堆當中有蚊蟲,不是舍生取義、殺身成仁、救我于被踩踏的好蚊蟲,而是想吸我鮮血的壞蚊蟲。怎么不穿長袖衣裳長腳褲?真笨啊。那樣穿了,走在盛夏的路上,哪個不把你看成小騃子,還能這樣來祠堂埋伏?想來,冷開水喝少了,嘴里又燥又苦。從小就受苦,可沒有受過這樣的苦。
何苦呢,你這“小化壇”?要想看電影,又不敢向爹娘要五分錢。膽子那么小,長大了派什么用場?太陽落山了沒有啊?柴堆里倒是暗了。恐怕還早呢。想想別的吧。呵,想起來了。課堂里貼著條幅宣傳畫,畫的都是讓我們小學生學習的大英雄。你像哪一位?像董存瑞?不像,沒有敵人的碉堡要我炸;像黃繼光?不像,沒有敵人的槍眼要我堵;像羅盛教?不像,沒有失水的兒童要我救;像少年英雄劉文學?不像,沒有偷盜公社公物的壞人要我抓;像少女英雄劉胡蘭?更不像,她是個女的,現在沒有“日佬”要砍我的頭,只有門神剛剛踏了我的肚……想來想去,哪個英雄都不像。總該找到一個有點“像我”的英雄吧?邱少云!哈哈,我是邱少云。我潛伏在柴草中,不怕蚊子叮,堅持到最后那一刻,沖出去,看電影!可是,沒有敵人向我投擲燃燒彈,火燒我的身體哪。還是不太像……不像就不像,不想了。藏在柴堆里,不能翻身,不能舒展四肢,不免讓人困乏。
忽然,一陣歌聲灌進耳朵里。我一定困了一覺。要不然,怎么時間過得那么快?放電影之前半小時,都會放歌曲。這么說,現在是下晝七點了,兩個鐘頭熬過去了,黑夜真的降臨了。我所心心念念、時時刻刻盼望的,不就是黑夜快點到來嗎?那歌聲如同我的心情一樣歡樂。
公社是棵長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
瓜兒連著藤,藤兒連著瓜。
藤兒越壯瓜越大,
藤兒越壯,瓜越大啊啊……
這首《公社是棵長青藤》的兒歌永生難忘。在柴堆中欣賞的歌詞與旋律,想忘也忘不了。電影開映十多分鐘后,我掀開柴捆,爬出柴坑,滑下柴堆,躡過圓門洞,混入觀眾中。留心察看,那兩個門神,倒沒有瓜田李下之嫌,還在大門東側的“腰門”那里恪盡職守。買票進入祠堂看電影的“大瓜”,最多也就是一兩百個,稀疏地擺滿祠堂的天井和大殿。我這樣的“小瓜”,也有,但很少。那是個拼爹時代,拼爹的勞力;那是個拼娘時代,拼娘的心腸;拼爹拼娘,拼的都是鄉下佬吃了兩千年的“冷飯頭”。身上癢了起來。一感覺到癢,到處都癢。摸到癢處,都是蚊子叮的包。偏偏肚皮又痛了起來,簡直是好痛不痛。往痛處摸,肚臍眼上方有一個深的窩。我有兩個肚臍眼了,自我感覺有點兇神惡煞。要是那柴枝尖正對著肚臍眼,肯定把肚臍眼戳通,我馬上成為孫悟空,騰云駕霧,一個跟斗十萬八千里,去西天。那能讓返校的老師們聞到西天的香氣——“小化壇”移位,移入祠堂,我的尸體在柴堆當中腐爛了……那電影放的是什么?《戰上海》還是《五十一號兵站》?我坦白,那場電影,一點兒也沒有看進去。由此奉勸世人,該買票的場合還是要買票,萬萬不可逃票,即使票價只有五分!
施家祠堂,是施公莊記憶的總根。動一張祠堂的瓦片,都有數典忘祖之嫌,可施家祠堂還是被拆了。凡此,還需要從施公莊的記憶中繼續尋找,看施公莊的人們到底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