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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刀人

2012-12-18 20:53:16陳再見
福建文學 2012年4期

陳再見

我九歲那年出了一場車禍,被一輛滿載磚頭的拖拉機碾過大腿。兩條大腿都斷了,左邊的那條不但斷了,還碎了,所以就截肢了。從九歲那年開始,左腿就永遠離開了我。它比我的生命先一步死亡。

那條大腿被我父親挑出去埋了,埋在哪,后來我也知道了,就在村后面的一小片荔枝林里。荔枝是我家的荔枝,父親把我的大腿埋在他的荔枝下面,顯然還別有用心——父親在用我的大腿肥沃他的園地。當然了,按照母親的說法,我那天之所以會出車禍,完全也是被父親所害。父親要九歲的我出去拾糞,那些大路邊上還發著熱氣的或者已經干癟了的牛糞,都很有用,剛拉下的牛糞可以施肥,干了的則可以填灶口當柴火。父親每天給我派任務,那牛屁股大的簸箕必須得拾滿一簸箕,否則吃飯不準夾菜,吃完還要貼墻罰站。我的父親曾經是個軍人。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時近中午,而我的簸箕還沒滿,我得讓它滿起來,單嚼白飯的滋味實在不好受。這時我看見路中央有一堆冒熱氣的牛糞,就不加考慮沖了過去,而和我一起沖過來的還有一輛拖拉機。拖拉機是趙德民家的,趙德民家起房子,正忙著去鎮上拉磚頭。車禍發生后,母親在鎮衛生院哭天喊地,哭過之后,眼淚還未抹凈,就趴在父親耳邊問:趙德民得賠我們多少錢?

然而除了醫藥費,我父親沒要趙德民賠一分錢,父親說,不就是一條腿嘛,老子曾經也要過別人的腿。

我傷口剛好,在床上實在呆不下去,就偷偷跳出門樓,一個人跳到巷子尾去。我跳得極快,看起來很輕松,仿佛我的右腿早就做好單槍匹馬跳著走的準備了。它是那么的有力與壯碩。我跳到巷子尾時,看見了趙德民家還未起好的房子,那些紅磚頭砌起一半的墻頭,其實正如一根斷腳,戳向天空,無依無靠。

趙德民的兒子小槍子說他家的新房沒建成完全是我給害的。這話不假。但我的左腿突然之間從我的身體里分隔出去也是被趙德民家起新房所害。這話也不假。

我突然很懷念我的左腿,一個勁地追問母親,我的左腿呢?我的左腿到哪兒去了?母親含淚,母親扭頭去看父親。父親在抽煙,父親抽的煙是自卷的,煙霧濃,簡直像個煙囪。煙霧彌漫了整個房間。父親說,埋了。我問埋在哪。他當時緘口不語。

我還是不改往日的頑皮性子,事實上我更變本加厲了,我知道自己的身體和別的孩子不一樣,這意味著我可以不用和他們一樣去干活了。我像個老頭一樣,整天只需呆在家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吃飯不但可以夾菜,母親還準備了好菜給我夾。當然了,最重要的是我不用出去拾牛糞了。沒事的時候,我喜歡在村里跳來跳去。我學會了跳著走路,像一只猴子,逗著大伙又喜又憐。但我總不能這樣跳著走路啊。母親說我需要一個拐杖。

我知道拐杖是老頭拿的,可我還是個九歲的小孩。

我說我不要拐杖,我要這樣跳著走路。

母親又哭了。自我出事后,母親就學會了哭,總是無端端哭得慘兮兮的,仿佛她的身體里有著另一個人,那人一哭,把淚流在了母親的臉上。我看不得母親哭,如果說我的左腿是因為父親而丟的,那就沒必要讓母親來承擔這個痛苦的后果。事實上,父親和往常一樣,至少我從他的表情未看出他有半點愧疚之意。

父親說,不就是少了條腿嘛,但撿了條命啊,想當年我們在越南,到處都是手和腿,半截的,整條的,跟豬蹄子似的,漫山遍野。父親抽著煙,一個人在門樓里自言自語。他一直喜歡自言自語,之前應該也有過一些聽眾,后來關于那場自衛戰的破事也聽膩了,沒人愿意用耽擱谷物的時間來聽父親聊發當年勇。父親不會因為沒了聽眾就停止了述說,相反,他越來越能說,有時在門樓口一坐就是一個晚上,我半夜醒來大解,從耳房跳出來要到巷子里去,我的腳步快捷,像只活躍的青蛙,剛出耳房的門檻幾步跳就躥到了門樓上,差點一腳跳到了父親的身上,結結實實地被嚇了一跳。我啊了一聲,“鬼”字含在嘴里沒喊出來。父親倒先罵了起來,獨腳崽,你沒長眼睛啊?

父親喊我獨腳崽,其實沒有半點惡意,我們村里的人說話都這樣,一只眼睛的就直接叫獨眼龍。而我只有一只腳,這是千金不改的事實。

我說我要拉屎。

父親說,要是在戰場上,子彈可容不得你拉尿拉屎。

我沒空理會父親,繼續往巷子里跳。沒跳出幾步,突然飛了起來。正驚喜,卻發現是父親從身后把我抱了起來。父親抱著他的獨腳兒子蹲在巷子邊上,單手扯開我的褲子。我已經大急,屎糞都逼到肛門邊上了,我一用力,嘩啦啦砸了一地。那夜星空燦爛,像是母親剛剛洗過的細花上衣。星星壓在村莊上頭,感覺比其它夜晚要低矮一些,它們在熱鬧,像是趕一場不容錯過的集。相比之下,它們底下的村莊則是闃寂的、無聊的,唯有遠處幾只無家可歸的狗,和父親的自言自語,成了那個夜里村莊僅有能顯示生命的跡象。

父親問我好了沒有。

我躺在父親的手里感覺舒適,我說還沒有。

父親說,那年,就因為一泡屎,我撿回了一條命,他卻失去了一條腿。

關于父親戰場上的那些事,我其實知道得不多,不多的原因是我沒去聽父親說起,盡管他說了很多遍。但關于這一泡屎的故事,父親從沒有在別人面前說起,唯獨抱著我拉屎時,他說了,聲音和當晚的夜色一樣柔郁。

父親說,當時雙方戰得正酣,在一個山頭的兩側,擺陣激戰。奪下一個山頭就等于奪下戰爭勝利的一大步,那是很重要的一次交戰,雙方都不敢有半點大意。

我可以想象那種槍林彈雨的場景——我從鎮衛生院回來之后,父親連續請了好幾夜電影來巷口放,毫無疑問放的都是戰爭片,黑白的,畫面還不時打著叉叉那種。這樣的電影村里沒幾個人喜歡看。我也不喜歡,但父親抱著我,我不得不看。我看那些打斗場景竟很過癮,恨不得自己也參與其中,架著機關槍跳著沖向敵人的暗堡,就是被亂槍打死,也要站著擺動不少姿勢才倒下,死都死得極其帥氣——我說,不就和電影一樣么?

“當然。”父親一激動,差點松手,我險些跌落在自己的糞便上。“電影哪有現場那般激烈。”

“我當時負責一挺機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敵人在我眼前像割稻子一樣,一排排往兩邊倒。打得正酣,該死的,突然內急了,想拉屎,許是吃了變質的食物。怎么辦?太急了,要是拉到了褲子里,那多丟人,嚇得尿褲子已經夠窩囊,竟然連屎都拉下來了,那怎么行呢?”

——我的父親看見山谷上空有一只鷹在盤旋。當一只鷹多好,高高在上,更重要的是自由自在。父親實在憋不住,他把機槍丟到一邊,身邊一個人以為父親中彈了,忙接過父親的機槍,繼續掃射。父親說,我認識他,他是個東北佬,喜歡吃大蔥,睡在一起時滿口臭味。不過那一刻,父親對他充滿了感激。父親趁機爬進荒草深處,解開褲子大解。隔著層層野草,仿佛兩個世界。父親頗有感慨,連大解都要提心吊膽的年代,實在可怖。

父親舉頭望天,那只鷹還在,它似乎窺視到了父親的秘密。它突然慘叫一聲,垂直栽了下來,噗的一聲落在山腰一處巖石上面。它中彈了。幾乎是在同時,空中拖起一串“吁”聲,越拖越近,越拖越近……炸彈。我的父親撲倒在自己的糞便上面,接著一聲巨響,嘭的一聲。父親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足足過了好大一會,耳根開始清晰,有人吶喊,有人呻吟。父親站起,硝煙還未散盡。父親看見那扛機槍的位置上,東北佬趴在上面,他的左腿已經不見了,肉、血,和骨頭碎渣,滿地都是……

父親回到村莊時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他滿面胡須,滿身傷疤,他一身戎裝已經脫下,看起來像個流浪漢。張書記特意為父親擺了接塵酒席,當晚全村人喝得酩酊大醉。氣氛正好時,張書記舉杯問我的父親,你現在最想要什么,跟我說,不,跟咱黨說。父親想都沒想,說,老婆。村人大笑。

張書記沒有食言,他真的為我父親找到了老婆。我的母親當時才二十八歲,漂亮,是鎮劇團退下來的花旦。父親看到母親的第一眼,當即表示懷疑,父親說,不可能吧。張書記在一邊眨眼,把父親拉到門外,張書記說,才兩個月,沒有人看得出來。父親不笨,一下明白了張書記的意思。他問,誰的?張書記白眼一翻,操,知道是誰的,還輪到你小子頭上。

從此,父親默默無聞,耕地,生育,他用了十年的時間,在我的母親的肚子里搗弄出了七個女兒一個兒子。生到第七個女兒時,母親絕望了,母親顫抖著身子,哭著對接生婆喊,丟了,把她給我丟了。接生婆把我的七姐抱給我的父親,說,該認命。這三個字重若千斤,幾乎就要把我父親壓垮。父親在村人面前實在抬不起頭,有一次半仙老于給父親算了一卦,說父親生平殺孽太重,這輩子注定無子嗣啊。父親怎么說也是個軍人,不會相信半仙老于的鬼話,再說老于還不是看在父親連續生了七個女兒的份上,才乘虛而入信口雌黃的。半仙老于這人真可惡,父親本想給他一拳頭的,想想還是算了,拂手離去。

父親也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他那射出去的子彈不會回頭來向他報告。戰場上,死尸橫陳,哪一具是自己的子彈射中的,誰知道,子彈本身也不清楚。但父親卻記住了那條左腿,那條左腿力大無比,總是時不時踢父親一腳。父親一個趔趄,滿頭大汗,他終于確信,自己是殺了人的,至少是害死人的,至少是毀了一條活蹦亂跳的腿的。那條腿血淋淋、雄赳赳,時刻以踢人的姿勢出現在父親的眼前。

我是父親的第八個孩子,我站著撒尿,我的小雞雞承擔著父親一生的夢想。父親表面平靜,心里頭早就大呼一口氣了。那個為我母親接了八次生的接生婆,那會高興得像是自己生了個兒子似的,這些年,她也有壓力,老是接女兒,對她的聲譽大有影響。而我的母親喜極而泣,她應該是最輕松的,一個女人的恥辱和忍耐,在那一刻,得以全部釋放,何止是心頭放下大石,簡直就是搬下來了一座山。母親生了我之后,整個人就懈怠了,頗有一生業績大功告成的意味,凡事閑淡對之,慵懶處之。坐月子期間,母親不吃大魚大肉,烏雞魚肚也不吃,她刁著口,要吃十月荔枝三月芝麻八月西瓜——我的大姐已經十歲,十歲的大姐把身下的六個妹妹安排得妥妥當當,該玩的玩去,該坐的坐著,該爬的讓她爬,該抱的自己抱。我的大姐一生操勞,從十歲起就開始扮演母親的角色。我滿月后,母親更是撒手不管,由我大姐帶著,自己則村里各家各戶跑,打牌說話,心情輕松,像個闊太太,張書記的老婆都沒她風光。

父親對大姐頗為疼愛,大姐后來遠嫁他鄉,父親囑咐我們姐弟七人一定要輪著去做客,別讓人家婆家看不起。大姐出嫁一年后,我的左腿就沒了。大姐得知消息后,一路哭著來到我的身邊,她怪父親母親沒好好待我,咱家就這么一絲血脈。

我確實沒得到父親的優待,從小,父親說我命賤,連給我取的名都賤得要死,叫頭釘。父親其實不是不在乎我這么一絲血脈,他只是隱藏真實,制造粗枝大葉的假象,是為了讓村里人知道,他畢竟是穿過軍裝上過戰場的人,他覺悟高,他不在乎。可當父親粗枝大葉之時,村人在角落里也壓低聲音竊笑,說,人家七星伴月,他七月伴星,只怕這星光閃著閃著,還閃歇了。

——我的左腿根部只剩下一坨肉球,柔軟、細膩、光滑,夢里握著肉球睡去,我以為是握著母親的奶子。我甚至夢見,我一手握著母親的奶子,一手提著自己的左腿,跳著,在一片野地里跳著。突然,我的左腿不見了,而母親的奶子還在,母親的身體連在她的奶子上面,被我提著,輕飄飄,像是一個紙糊而成的女人。

我的事,對母親的打擊太大了。她徹底懵了,她開始堅信命數。她偷偷去問半仙老于,半仙老于得意得很,說,我早有言在先,無解,無救……母親哭著哀求,可否保住性命?半仙點點頭,又搖搖頭,“還是命。”末了,才加一句,“十五歲時再有一劫。”

那些年,村里突然空出好多山地無人要,聽說外面的城市賺錢容易,都紛紛走了,大包小包,往外背,寄回家的,只是一張張紙。父親卻不讓我二姐三姐幾個出去。那時村里的女孩大多進城當保姆。父親不愿意。母親因此和父親吵得不行,曾偷偷把二姐托人帶走。父親知道,自己進城把二姐從那戶人家家里帶了回來。

父親找到張書記,承包下了村東整片的山地,種起了荔枝。父親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他的荔枝園里,把每一棵荔枝都當兒女看待。荔枝枝葉茂盛,幾乎把村莊東面的陽光給擋了下來。父親每天用板車把我拉到荔枝園里,放我在園里耍,自己去干活。我在園里跳來跳去,我說,你看看,我跳得多快。父親抬頭看著我,哈哈大笑,他說,你跳吧跳吧,這個園里,有本事你從東頭跳到西頭。

我真的從東頭跳到西頭,每天如此。我的右腿肌肉發達,繃緊如弦,那些肉塊,硬邦邦的,掐都掐不進去。我感覺我長了一條鐵一樣的右腿。如果我的左腿不斷,是不是也會和右腿一樣強壯有力呢。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我有兩條腿,我就不可以跳著走路了。我喜歡跳著走路,至少在我十五歲之前,我真心地喜歡著蹦跳的姿勢。我用一條腿蹦跳,結果比青蛙的四條腿蹦得還要遠、還要擲地有聲。從躍起到落下,右腳后跟抓起的一撮沙土被揚到空中還未如數落下,我卻已經在另一個位置里落地了,我穩穩當當地一腳著地,如一根竹樁被父親敲打進土地里去。我不曾趔趄,我在大地上站得比誰都要穩當、堅毅。十五歲之前,我總感覺一個人最理想的行走狀態應該是跳著前進,那樣才真的是一步一個腳印,虛假不了。

母親看我那樣跳來跳去,自然心痛,她曾為了我弄出各種材料的拐杖,有鋼管條兒,楝樹根子,可我都不要,不是我不需要,確實有個拐杖我可以舒適很多,但我賭氣。我從小就是一個賭氣的孩子。我說了不要,我就永遠不會要了,否則就沒了臉面。這點我和我父親極為相似,類似一個軍人的尊嚴。可我不是軍人,我父親才是。可我是我父親的兒子,我是一個軍人的兒子。我雖然只有一條腿,我還是軍人的兒子,這點在我們整個村里,我注定獨一無二。

見我這樣,父親暗里欣喜,他把我扔到一邊的拐杖都撿起來,能當柴火的當柴火扔進了灶膛口,不能燒的就找個地方倚了起來。父親很贊賞我不用拐杖的毅力。他總是看著我,眼神直直的,像是瞄準著他的敵人——當然也可能是朋友。他笑了一下,然后說,好樣的,不就是一條腿嘛,沒什么大不了的。

每年六月,父親的荔枝園掛滿了紅彤彤的荔枝,那一片紅色,海一樣環抱著村莊,壓得村人喘不過氣來。村人對父親的妒忌正是從滿山坡的紅荔枝開始的。憑什么父親可以得到那么一片土地,憑什么父親不用他的女兒出去打工,也可以養活一個大家庭?這話最后當然傳到了張書記那里。

張書記不止一次找我父親聊天,每一次都旁顧左右言其他,當然也作了一些暗示,比如問父親,村后的那片地承包了多少年了?張書記不敢直接要回土地,是因為當初那片荒地真的沒人要,如果不是我父親要,誰會要,那時全村的人都恨不得遠走高飛。可后來,有人回來了。他們一回來就看見父親滿山坡的荔枝林。他們落下辛酸的淚,他們問,怎么可以這樣?為什么?憑什么?

可是父親自有他對付張書記的方法。父親總是說起戰場。

戰場多殘酷啊。你看見過沒有?張書記。

張書記抽著我父親敬上的煙,一臉苦笑,說,沒有,我怎么能見到,不過電影里倒是有。

可是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子彈、尸體、血、腸子,還有斷了的大腿……

說起大腿,我的父親特意看了我一眼。張書記也跟著看了我一眼,而且他和我父親不一樣,我父親看的是我的眼睛,他從不多看我那缺席的左腿——張書記卻直愣愣地往我消失了的左腿看。他的眼神帶著刀。我無法讀懂那一眼包含有什么樣的感情。但那一眼讓我感到了難受。

從此,我的父親和張書記鬧得關系很僵。父親每晚去荔枝園都要藏一把刀在腰間。我知道父親在面臨著一場戰爭,這場戰爭一點都不亞于當年的槍林彈雨。我提出要跟父親一起去守荔枝園,父親不讓,他看著我的眼睛,那眼神明顯在無聲地嘆氣。我開始意識到,我失去一條大腿跟多長一條大腿是一樣,我不正常。我是個不正常的人。我殘疾。作為村里的一個人,我少了一條腿。而即使是村里的一頭豬一頭牛一只鴨子一只雞一只鵝,它們都還是以健全的身體生存在村莊里的。

我越來越敏感人們談及我的左腿,而我越是敏感,人們談起的興致似乎越高漲。即使不談起我的腿,他們也樂意談起豬的腿、牛的腿、鴨的腿、雞的腿、鵝的腿——他們甚至連桌子和椅子的腿都饒有興致地談一談。村莊里有腿的東西遍地都是,那些腿本來和我扯不上關系,此刻卻帶有無情的暗示,揭露了我身體上暴露在外卻又極力隱藏的缺陷。有時還真不是我多心,本來幾人把話說得好好的,看我湊近了,他們突然停了下來,都迅速地瞥了我一眼,做出做錯事說錯話的樣子,臉上的表情也極具意味。那些表情仿佛長了手,紛紛往我的身上爬,瞬間就拔光了我肉面上的皮——出于同情,他們會沉默上好一陣子,仿佛約好了一般。這樣有意的沉默其實帶著驅逐的力量。我不得不離開。我越來越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我恨不得自己占有一個村莊。有時候,我又自己為難自己,突然看見屋里的椅子,四腳都健在,穩穩當當地立在地板上,我也會悲從中來,心情壞到極點,哭喊著,舉手捶打左腿上殘留的肉球,然后站起來,跳過去,把椅子提起,甩出天井,摔個支離破碎。

那年我已經十五歲。

我十五歲那年,變了一個人似的,我開始渴望一根拐杖。母親在這一年里突然警覺起來,她的眼睛總是跟著我的身體走,我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她不允許我出門。事實上我一改往年的頑皮,我變得沉默。我喜歡呆在家里,不出家門一步,我害怕眾人的目光。那年,母親其實已經忙碌起來了,我身邊的幾個姐姐都嫁了出去,她們一走,就把家里的活兒都留了下來,扔給了母親。母親卻無心干活,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母親牢記住了半仙老于的一句話,十五歲的我必遭一難。

事實上我的難還未到,我家的難倒是先到一步。那晚,父親巡了荔枝園,蹲在守園寮上看著月色下的荔枝園,那些紅色的果實在月光的浸泡下,竟發出一種寒光,在夏夜里很是撫慰人的眼睛。父親連續抽了幾根煙,睡之前他確定已經把煙嘴巴踩滅在腳板下。然而睡到半夜,大火把父親烤醒了。父親以為深陷夢里,一時回不過神來。父親跳下守園寮,一頭鉆下旁邊的一條小溪,捧起涼水往自己的臉上澆。父親徹底醒了過來。他喊出的第一句話就是“完了”。火勢大得出奇,像是被人澆了油,火舌子躥到天空十幾米高,像個巨人,把父親壓在底下,滿臉通紅。那晚不但是父親滿臉通紅,整個天空都紅了,仿佛整個天空都掛滿了熟透了的荔枝。

大火足足燒了兩天兩夜,期間張書記組織過村人救火,卻被父親攔了下來。父親說,讓它們燒吧,劈里啪啦,聽起來像音樂不是。張書記哼哼呵呵一陣子,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垂著頭走了。看熱鬧來的村人見滿園的荔枝都已經燒焦,連吃一顆的機會都沒有,也陸續走了。只留我們一家人。母親哭過之后,卻出奇地冷靜,母親一直堅信那火不是憑空燒起來的,一定是人放的。父親則把腰間藏著的刀扔進了大火之中,喚我們姐弟一起回家。

不久,張書記又來到我家,和父親商量荔枝園的事。父親這次顯得爽快。他說,拿去吧,我不要了。張書記笑得牙都差點掉了,他說,這就對了嘛。

失去了荔枝園,我家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黑暗。父親更加熱衷于生活在回憶里,有時正吃著飯,他突然把餐桌一掀,對我們喊:臥倒,快臥倒。然后自己趴在了地上,雙手抱頭,一動不動。我們都驚呆在一邊,看著父親身體緊貼大地。一會,父親才爬了起來,說剛才戰機從空中飛過,炸彈像鞭炮一樣排著兩行掉落下來呢。更有甚者,父親半夜起來,把我抱了起來,然后繞著天井和門樓跑一圈,繞回母親面前,父親氣喘吁吁,他說,醫生,他的左腿斷了,都是我給害的,我要不是去大解,左腿斷的是我,不是他……

我問母親,父親怎么啦?

母親左右看了一下,確定沒人趴在我家窗戶偷聽,才壓低聲音說,你爸這里出問題。母親一手指著腦袋。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些日子,我們一家人大氣不敢發,除了叫喚吃飯干活,我們不說一句話。而父親“這里出問題”的事更是不敢向外泄露一點消息。我們雖生活在一個村莊里,卻更像是生存在一個孤島上,四面茫茫,不僅是深不可測的海水,水下還隱藏著未知的危險。為了抵制身外的危險,我們只能抱在一起,團結一致。

只是我們管不住父親,父親的腦子問題是間歇性的,他正常的時候比張書記還要正常。他穿戴整齊,棉褲都要熨出兩道折痕才肯穿著出門。他有一件白色的襯衫,干活時不穿,只有出去閑走時才穿上,襯衫的袋子上總別著一支鋼筆,那是他退伍后帶回來的,其實已經多年不用,壞了,渾身在脫色。父親的鋼筆誰也不能動,我十歲那年上學,父親只用它給我寫過一次名字,然后就收起來,從此再沒讓我碰過。

大多時候父親衣冠齊整,像個干部,背著手兒來到巷口溜達。巷口有幾人圍在一起抽煙,說著年末繳公糧的事。公糧的事并不是普通老百姓會去談論的,能在屋外討論公糧的都是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物。父親自認也是有臉面的人物。想當年退伍下來,上面是承諾給個村長的,后來父親光顧著張書記給其張羅婚事了,竟把村長的事給忘到一邊。父親一忘,張書記也沒再提起。不過即使不當村長,父親也是個大人物,他是村里唯一當過兵的,上過戰場的,殺過人的。父親覺得完全有資格參與他們的談論。父親故意咳嗽幾聲,背著手湊了過去。那幾人看見父親來了,正說著的話題戛然而止,像是露天電影突然歇了發電機。他們看著父親,輕蔑地笑著。他們接著抽煙,也不給父親發一根。父親站了半會,感覺沒趣,自己掏出煙來抽。父親終于問,說個么事?沒事。他們異口同聲,笑了笑,散開了。父親一人呆在原地,他突然把煙扔到地上,大聲喊,你們這幫小兵,你們的槍呢?——我父親那里又出現問題了。

小槍子說:“嘿,你爸是個瘋子。”

我撲了過去,我說你爸才是瘋子。我允許人們說我獨腳,就是不允許他們說我父親是個瘋子。可我打不過人家,每次受傷的總是我。

父親出問題的時間總比不出問題的時間長。我十五歲那年,他幾乎有半年以上的時間出問題。好在這一年我受傷無數,最終還是平安度過。母親在這點上頗感欣慰,認為是不幸中的大幸。

十五歲過后,我到外鄉讀初中。我竟然學會了一只腳騎單車,每天往返在路上。我最早一個到達學校,最后一個離開,我爭取在同學們眼中永遠是坐在書桌前的姿勢。盡管如此,小槍子仍與我過不去——他和我讀一個班級。

小槍子總是在我最安靜的時候,抓住機會向同學們宣布,我的左腿是被他父親開著拖拉機碾斷的,那天他父親的拖拉機還滿載磚頭。小槍子繼續說:“他爸,當年在戰場上貪生怕死,嚇傻了,被趕回來,還整天白襯衫背著手溜達,以為多牛逼,原來腦子有問題,哈哈……”

我費了好長一段時間磨了一把利刀,我沒有像父親那樣藏在腰間,我需要跳著走路,腰間藏不住一把刀。我把它刀藏在我的書包里,每一次出門,我總能聽到刀子在我的書包里發出悅耳的聲響,這時候我才能心安,書包里的刀仿佛也長成了一條堅毅的左腿。

我想用我的左腿踢小槍子一腳。就像父親時刻所面臨的那條血淋淋、雄赳赳的左腿。

我的手在書包里握出了血,那真是一把足夠鋒利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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