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建梅
好像每一個四川人都是天生的美食高手,隨便去哪家做客都可以受到豐盛的招待。
去外婆家之前,我和二妹去菜市轉了一圈。本來想買點鹵菜涼菜就脫手,結果卻越轉越走不動,葷的素的,買了一大堆,把整個車子后備箱都塞滿了。真的,到我們那縣城的菜市,你才知道什么叫活色生香,啥菜都買得到,不由得對生活之富足發出感嘆。難怪阿城回國時,人家把他安排在星級賓館他很不爽,一定要睡到菜市場的樓上才安妥。看著挑著竹挑、擔著各種生鮮蔬菜的市井人物,聽著他們為了一斤油麥菜多一分少一分地討價還價,那才真的碰觸到生活,才真的睡得著——扯遠了,話說我們拖著滿滿的一車生鮮到外婆家時,主廚大人表哥竟然不在。我心涼了半截,心想這一堆原料要咋整呢?舅媽輕描淡寫:“還有我噠。”是呀,我咋忘了,廚師不在,廚師娘還在,怕個鏟鏟哪。
想起小時候,舅媽推出的石磨豆花是如何哄得一家老小眉開眼笑的,尤其調的那個醬:新店的朝天椒細碎成顆粒,紅綠相間,灑點花椒面,再加點切碎的花生仁,紅油調和。夾一塊白白的豆腐裹進去,又麻又辣,又香又嫩,豆腐入口即化,完了,還可品嚼花生的香脆,那種口感,妙得很,一甑子干飯一會兒便見了底。世人只曉得富順豆花有名,實際上吃下俺老家威遠人用石磨推出來的豆花,那才是舒坦。到了今天,老家縣城的大小街道上,仍然有各式各樣的豆花飯館林立,干活干累了的人們,走進去,喊一碗豆花配干飯,花錢不多,吃得滿足,末了還可以喊老板兒,拿根牙簽,假眉假眼地剔著牙出門——又扯遠了,下面我要說當天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舅媽,以及老家的叔、姨們是如何整出一桌子巴巴適適的佳肴的。
我們買菜時也沒盤算計劃,看到啥好吃就買,東一趟子西一棒,絲毫沒有邏輯性。但這難不倒他們。說實話,農村人,地里有啥子就整啥子吃,哪個去搭配喲。苦瓜燒鴨子、棒骨燉湯加粑豌豆、鮮椒活渡鯽魚、跳水兔、水煮田雞、糖醋排骨、素炒玉蘭片……還有啥子,我都想不起了,反正后來看著葷的太多,素的太少,現到地里掐了兩把地瓜藤,當然是最嫩的尖尖的部分,炒起,清香脆嫩,鮮綠動人。當一道一道菜端上桌的時候我真的有點傻眼了,到現在才慢慢地回味清楚當天吃了些啥。好像中間聽誰說糖醋排骨做法太專業,要不要電話請教高人現場指導。舅媽說,問啥子嘛,想咋個整就咋個整,煮熟了就能吃!結果整出來,色香味俱全,一點不輸大飯店。要多么有底氣的廚子才敢說出這樣霸道的話?嗯,整個場面都被她老人家Hold住了。
其實,還有多位高手一直在旁邊沒出聲。比如,低調的五姨父,他也是身懷絕技的,尤其對付魚這種東西,怎么做都好吃得板(打滾的意思)。我記憶中,他以前家里承包過一口魚塘,多數時候,賣不完的魚都自己消化了,想一想,多少條活蹦亂跳的魚兒在他手里化成桌上冒氣的美食,就不會懷疑他烹魚的功力。但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出手的,嗯,武林高手一般都比較低調。再說說前面提到的那一位高手,就是烹飪途中準備電話求救的對象,其實是我二妹夫,主業開出租,副業打撲克,業余做做家常菜,但我個人感覺,他如果開餐館,可以讓很多飯館的廚師下課。家里一般請客啥的,都是他出山,原本就是高段位的妹妹此時卻只能打下手。這家伙除了菜做得好,嘴皮子也了得,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硬是好耍得很,跟他一起打牌,人都要遭笑抽筋。難怪我妹妹總是喋喋不休地向我們轉述他各種版本的經典笑話。尤其喝得有點二麻二麻的時候,他的話更是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川人的幽默樂觀在他身上最完整地體現出來了。從他身上我才發現,似乎每一個川耗子都是一個語言高手,在他們平常的說話當中,會不自覺地運用很多修辭,比如夸張、比喻、反諷、借代……連帶他們的人生,也因為麻辣鮮香而充滿文學意味。
我不得不假裝感傷地懷想起當時在成都耍的一個男“盆”友。他也是胖墩墩的,長得一副廚師相,但人家還是大學生,學啥子吶?烹飪——四川烹飪專科學校,全國唯一的一所教烹飪且發大學文憑的學校。他真是太有才了,經常把他們上課時練習的食材偷出來做給我吃。尤其印象深刻的是板栗燉雞和干煸四季豆。他還充滿期待地教過我如何做,可惜,當時我比較傲慢,沒有學;可惜,他畢業了就閃人了,可能想到以后都要自己掏錢買食材來喂養這個女人,心有點虛了。
最后再說說那位缺席的專業廚師我表哥了,在威遠縣城里跟人合伙開了個啥子魚莊,生意好起來忙得跳腳,可惜他的店稍微有點遠,沒有時間去吃粑和。算了,下回回去,無論咋個都要把他喊回來,好生點打整哈。
這樣子說起來好像我們這一家人都是為了美食而生的,錯;真相是,四川人通通都是為了美食而生的。生活在四川,有一件事讓你很有安全感,那就是,你的好吃嘴巴永遠不會被虧待。因為身邊時不時總有高人出現,所以,那些動不動就自殺殉職的法國大廚,真的不敢來四川,畢竟命只有一條,龜兒死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