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多余的素材》已經出版多年,當年為了趕時髦裝文藝買了一本束之高閣,而現在懷舊情緒泛起的碌碌生存空隙間,本文作者希望借由一本書的陳述,在憶敘中將時代含蓄地推回當下。而《多余的素材》中呈現的時間維度,恰好暗合了編者對刻意懷舊的期許。
業余之余的專業
《多余的素材》是2000年陳丹青歸國前夕完成的隨筆文集,彼時鮮有人談論他的文學作品,文集的出版也是歷經周折。倒是近年來,隨著他越來越多的參與文化活動,作為“出走清華”事件的主角、頻頻演講爆出經典段子,《多余的素材》才像被讀者遺忘在幕后的一角,重新被打上追光,逾七年廣西出版社推出了再版。
《多余的素材》的精彩,恐怕在于復活了許多記憶,籠絡了諸多人心。弄堂、竹榻、花睡褲、夾腳拖、飯米穗、煎饅頭、小餛飩是一,城隍廟、淮海路、大世界、煤炭爐、抽水碼頭、有軌電車是一,邱岳峰、祝希娟、胡蘭成、趙丹、于是之、魯迅又是一,這些陳丹青少年時遇到的事,經歷的人,見過的場景,有城里城外的比較,有國內國外的對照,有青年的見聞和壯年的思考,這些回憶因筆觸間經年累月的地點穿梭和時間更迭,而變得“有趣有味”。作為青年人,筆者不得不承認,也許對地域、年歲我是缺乏共鳴的,但字里行間的故事倒像一幅幅老照片,紀實,感動。
陳丹青認為自己的繪畫、寫作、文藝批評都屬業余,拋開與藝術相關的行當,這本書與藝術毫不沾邊的稱為回憶錄也罷,散文集也罷,紀實文學也罷,卻是認認真真扎扎實實的寫作。文風讀來像個民國年間滬上穿著長袍的老派文人,有滋味有嚼頭,一語概括:很懷舊,很民國,很丹青。仔細回味,《多余的素材》倒像是繪畫形式之外的表達,文學史與藝術史的發跡并行不悖,七十年代文學的傷痕、尋根、本體論,美術家的現代主義,如今素材交由一人并行完成,恐怕更是公眾的福氣,寫作與繪畫,文字與色彩,雅俗皆宜。
地點之上?人物之間?故事之外
再版的前言里,陳丹青提到一版時的耽擱是由于“某些敏感內容”。書中《我的第一次油畫風景》里,戴眼鏡的中年男子曾質問丹青:“為什么偏偏要畫它?你畫的調子又灰又暗,哪里看得出是我們社會主義新中國?”此情此境,一種經歷過政治運動的心有余悸,一種事態之外看客的無奈,一種從打到“黑五類”泥淖里掙脫出的心酸,種種心境讓陳丹青五味雜陳。素材里搜集了很多人,或大或小,趣聞逸事,細細雕琢。有的冠以“第一次”,意味著第一人稱的記憶,肖像寫生、風景寫生、油畫寫生、祖父祖母、曼哈頓的老上海、謝晉元的老部下,無刻意的修飾,作者只是平易地表達記憶。也有基于素材文本的塑造人物,像沙著嗓子大聲說“我最得意的演出是《武訓傳》”的趙丹,像為青年宮朗誦班作的邱岳峰,像民國間弄堂里有錢人家的鋼琴聲。這些人物像等待整理的素材一樣,被傾置于紙面,不加評論,留給觀者設身處境有感而發,閱讀時的感覺如同觀畫,走進去放映一段往事,回想一個時代,接觸一個人。
陳丹青筆下的地點,多伴隨著故事,紐約的街頭是講述解放前駐防上海的美國兵;下鄉插隊的贛南山溝里,念叨的是大上海的牛肉清湯蟹殼黃;臺中街頭說的是淮海戰役初期的“徐蚌會戰”。從上海到紐約,從江西到蘇北農村,從民國風采到尼克松乒乓球外交,從文化大革命到知青返鄉,過去與現在重疊交錯,精彩的細節至俗至雅,好似悶熱天里的一碗熱干面,實屬閱讀的快感。
讀陳丹青的書如同交朋友,這些素材的講述像一次傾心而為的介紹,生動而立體,有與他舊緣的大師級人物,有曾經互相慰勉的畫界之交,有太多隱于歷史隱于想象的人和事,當然更多的是關于藝術界,關于歷史。陳丹青作了一劑引子,所思所想所得倒全是讀者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