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說人間是火宅,要跳出火炕,達到弘一法師所說的“無上清涼”的境界,最重要的是要做到“息心”。
讀過秘演和尚的一首詩,頗有禪意,題目叫《山中》:“結茅鄰水居,澹寂益間吟。久雨寒蟬少,空山落葉深。危樓乘月上,遠寺聽鐘尋。昨得江僧信,期來此息心。”結茅鄰水,危樓乘月,遠寺聽鐘,這樣的一份人生,疏疏朗朗,自自在在,是對“息心”二字最美麗的注腳。
紅塵中人,面對名韁利索,放不下,跳不開,擺不脫,就像莊子所說:“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皮弁鷸冠笏紳修以約其外?!闭f的是一個人,靈魂被柵欄圍困,肉體被繩索捆縛,這樣的人生,還有自由可言嗎?在莊子看來,圍困靈魂的柵欄是什么?好惡聲色也;捆縛肉體的繩索是什么?華冠麗服也。說白了,圍困靈魂的柵欄,捆縛肉體的繩索,不過就是高官厚祿,聲色犬馬,熏心的利欲而已。
利欲熏心,所以要息心,不要被利欲的腥臊之氣熏染,最好的辦法,就像遠庖廚的君子那樣,遠離利欲的誘惑。要做到這一點,就要像莊子說的:“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趨俗。”做官了,不要得意忘形;潦倒了,也不要趨附世俗。一句話,保持人格的獨立性。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息心”與“回歸自然”有著深厚的淵源。上面引用的秘演的一首詩,就是一個很好的說明。南朝梁吳均在《與宋元思書》中,就有:“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返?!笨梢?,大自然可以幫助人們忘記奔競之心,放下俗務,讓自己的心靈獲得一片寧靜。
但人生活在美麗的自然中,也生活在喧囂的社會中。人不能時時躲在深山里,只為了“息心”,而放棄自己的一份社會責任。既然如此,身居鬧市,就不可能“息心”了嗎?非也。莊子告訴了我們一個方法,這是個非常好的方法。這個方法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攖寧”。何謂也?“攖而后寧者也?!?br/> “攖”的本意是“碰,觸犯”,這里是“擾亂,干擾”的意思,一顆心過擾亂之后,還能恢復到原先的寧靜,而不是躁動不安,就像被攪動的池塘之水,經過一番震蕩之后,又重新恢復到水平如鏡的狀態,這就是“櫻寧”,“攖而后寧者也”。
心靈具有這樣一種“攖而后寧”的彈性,應該是“息心”的最高境界。很可惜的是,現代人的心靈已經大部分喪失了這種彈性,一旦被攪動,就動蕩不止,像服了搖頭丸一樣,再也停不下來。外界擾動心靈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人的心靈完全應接不暇,長此以往,人的心靈被外界的各種欲望攪動,再也停不下奔競的腳步,變成了一缸動蕩的渾水,始終動蕩著,越動蕩越渾濁,越渾濁越動蕩,成了惡性循環,“攖而不寧”,渣滓就沉淀不下來,一缸水就始終無法清澈下來。
然而,也有具備“攖而后寧”的心靈彈性的人在。這樣的人,即使紅塵滾滾,也能如弘一法師那樣,保持“無上清涼”的境界,也就是能做到“息心”。已故的非常敬佩的一個文化人,他就具備“攖而后寧”的心靈彈性。試舉兩件小事。一件,在銅臭熏人的大背景下,啟功先生將平生珍藏的書畫珍品全部拍賣,獲得163萬余元,捐獻給工作過的單位北京師范大學;一件,妻子去世后,給他介紹老伴的不計其數,啟功不為所動。最后他干脆把家里的雙人床拆掉,睡一張單人床,以此明志。啟功與妻子章寶琛伉儷情深,他怎能做對不起妻子的事情?啟功孤單單一個人,在妻子死后,又生活了整30年。
啟功先生是有定力的人,這樣的人,就是我所說的能夠做到“息心”的人。啟功先生為人詼諧幽默,有古道熱腸,身處喧囂,卻能保持靈魂的獨立和靜篤,這才是“息心”的大境界,這才是人間奇跡。
“深水無瀾,根深難撼。”做到“息心”不易,而一旦自己修煉得若深水一樣厚實,一旦自己根基已牢,定力已成,紅塵中的那些喧囂,那些誘惑,不就像浮云一樣,揮一揮手,就過去了,不留下一丁點兒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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